第27節
見周雅回頭看過來,便抿嘴笑:“喲,這小七子還真是黏皇上,和當年的皇四子可有得一比?!?/br> 皇四子是紫禁城內的“不可說”,包括他幼年時候的那些離奇古怪,以及皇帝曾經對他的圣眷和后來的盛怒與冷落。朝臣們是不敢彈劾皇四子的,即便是當年撞死了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個龍鳳子和一個寵妃,這樣大的過錯原本是夠打入冷宮的,不可能毫無責勉地就過去。但皇帝不悅任何人在自己跟前提起四子的存在,每每提起總是陰沉著一張臉。他的氣場原本就是冷清,沉下臉時周遭的氣氛便像是凝固,朝臣便不敢再提。這一點周雅在幾經試探后,已然深深的領教過。 周雅便謙遜地答回去:“皇上仁愛,每個公主殿下都黏父皇,二公主小的時候聽說也黏得不行呢?!滨谄鹉_尖,揩了揩楚昂肩頭上楚邯的小臉蛋,愛寵道:“方才路上瞌睡,一意哭嚷著要父皇抱,這就只好送過來皇上這里了。讓jiejie笑話?!?/br> 她的身段盈潤有致,尤是胸襟那兒繃得滿滿,恩寵雨露只須這一墊腳便不稍多余細說。 二公主楚池不喜歡她,有些嫉妒地看著小七弟。 張貴妃笑笑不說話。 這個比自己小去十一歲的女人,三年來她算是識得了她的厲害。 當年那場事故人人都有份,只是她張敏斷不會做得太絕,不會去害施淑妃那個根本沒野心沒斗志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頂多只是想讓皇帝和孫皇后翻臉不和,煽一巴掌就夠了,感情這玩意得越拖越薄。但沒想到她周雅年紀小小就有這樣的手段,背后竟然還有個肅王的勢力。 而她手里有什么,只有一個心思揣不透的閹黨太歲戚世忠??恐斈曜娓笧楣贂r點撥了他的一點人情,如今看來也沒甚么大用處。暫且忍耐著。 旁邊等待已久的官員紛紛過來,撩袍子跪地磕頭:“微臣恭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br> “平身吧,為何這里還有三抬轎子?”楚昂微蹙眉頭。 那領頭的官員自己也覺奇怪,早聽說宮中帝后不合,今晨見到皇后蒞臨還滿心訝然,此刻看來原是沒打招呼,并非同游。便支吾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帶著三位殿下和公主,小半個時辰前剛上去。臣給配了轎子,只說是愿走不坐,這便擱置在山下了?!?/br> 三年了,她把自己拘在坤寧宮中三年,今次卻終是愿意走出來。 楚昂容色淡漠,拍了拍懷中驚動的小兒:“無妨。重陽登高祭祖,倘若是乘轎上山,倒顯得對天地先祖不敬,朕也步行上山吧?!?/br> 言畢自抱著楚邯在前頭走路。 他這樣一說,后邊的嬪妃與皇子皇女們倒不好再坐轎,一行人加宮女太監百多人往階梯上慢悠悠走。 周雅有些錯愕,料不到皇后竟會在這時候出來。 張貴妃卻是莫名舒坦,倒好,皇帝這幾年對自己雖看似依舊,其實已覺越高越遠,早已揣不出他心思了。要扳倒周雅,只怕除了皇后也沒別人。便笑笑著對楚昂道:“皇后jiejie三年休養生息,難得今日出來散散心,倒也值得歡喜?!?/br> 楚昂不應,只是默然登階。 ~~~*~~~ 半山腰上,桂盛正指揮著兩個太監用竹竿挑樹上的熟柿子。一忽而滾下來幾個,楚湘就跑過去彎腰撿起,先遞一個給楚祁:“弟弟你先嘗,若是好吃我再給母后與夫人?!?/br> 她微含著下巴,青絲上釵環輕輕拂搖,又舉目找楚鄒。 楚鄒卻早已像只放飛的鴿子找不見了,楊儉在旁應道:“四殿下已入寺中,長公主可是在找他?” 這是他一路上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依舊是謙和帶笑。身量似乎也比半年前高出寸許,出自世家高門的氣度讓他總像與人隔著謙謙君子距離。 困抑于深宮多年的楚湘,在她端柔莊淑的皇長女尊容之下,內心其實是有些自卑與自省的。她看他對自己態度這樣舒緩有度,也許并無心無緣,此刻反倒是對他平靜了,微笑著轉而把果子遞給母后。 孫香寧站在樹底下,偏就為難桂盛:“那樹頂上的一只可否給本宮也摘下來?看著倒是喜慶?!?/br> 桂盛這太監,慣在宮中狗仗人勢,看人下菜。難得見母后又復如初時情致,不動聲色地刁難作弄人,皇長子楚祁亦展顏露笑:“母后對這里好似熟悉,從前可有曾來過?” 孫香寧淡漠道:“倒是有,很久以前了,你若不說我還記不起來?!币娬也坏匠u身影,便叮囑他跟上去找找,別扎哪兒去了出不來。 暗暗覷了下眼神。 楚祁立刻明白過來,瞥見一旁大皇姐默著不說話,幾步外楊儉目含淡笑。楚祁亦是希望大姐有個好歸宿的,他沒有朋友,除了在宮中玩鳥兒,今日和楊儉一路相處卻極是自然舒適。便把空間勻出來,自己快步上了山。 桂盛親自揣著竹竿鼓搗,一忽而眼角往山下一斜,竿尾巴戳在他爛了嘴角的水泡上,疼得他嘶溜一聲齜牙咧嘴。 鬼鬼祟祟,活該。楚湘忍不住笑,她心中自然,笑起來自是少女嬌俏的,并無那份深宮的沉穩與羞赧。楊儉默默頷首立在她身后的一旁。 桂盛手上竿子再一歪,柿子便從孫皇后頭頂掠出去,砸去了她的背后。 “得,也不指望你了,這就上山吧?!睂O香寧正欲回頭撿,轉身一彎腰,動作卻是略略一頓。 楚昂單手抱著將醒的皇七子,勻出的右手掌心上黃橙橙一枚果實:“這是你要的柿子?方才險險把你砸到了?!?/br> 他著一襲玄色刺繡金龍紋綾羅袍,一雙冷長的鳳目盯著她的臉,也不曉得站了有多久,聽去看去了多少,目光中有漣漪蕩若深潭。 孫香寧的臉上尚未褪盡嬉容,他對她最后的記憶還停留那個昏黃落日下的坤寧宮,她懷里抱著黃疸的小兒坐在丹陛旁喂藥,才出月子的臉色那樣涼楚,無形中把他的心壓得又沉又憊,似要喘不出氣。突然一個回眸,這樣明媚的光彩卻叫他陡然生疏。 周遭一眾人等聽見動靜,紛紛在空地前下跪:“奴才叩見皇上?!薄俺紜D參見皇上?!?/br> 楚湘亦輕輕地叫了一聲“父皇”,稱呼隔得太久了,出口竟覺語澀,勾著下巴不敢抬頭仰視。 孫皇后指尖頓在半空又收回,然后直起身子。他們站得太近,他看她的目光中有探究,似有話要問,又有幾分刻入骨髓的熟悉……還有一分自然的親近。 此刻英姿筆挺地站在她的面前,懷里抱著個孩子,肩頭是那樣的寬展。光陰隔去三年,歲月似乎在他身上并沒有留下多少的痕跡。所不同的只是眉宇間的帝王孤寡更冷更沉淀了,下頜削瘦下去,清貴的五官從來叫人貪看。 孫皇后本來有點意外,看一眼桂盛,頃刻又淡定下來:“既是皇上撿得了,那就歸皇上吧。今日重陽,皇上不在文華殿舉行祭典,怎會出現在這里? 她容色淡淡,言語也是淡淡的,并不見半分哀怨和數落。楚昂有些釋然,臉上顏色稍暖,應道:“許久未出宮,朕亦想趁此機會……” “父皇陪母妃出來散心~”皇七子蠕著小嘴兒,虎視眈眈地盯著孫皇后,生怕母妃的父皇被搶走。 兩歲多了,生得鳳目紅唇,稚氣驕傲。小手纏著他父親的脖子,看她的目光里滿是戒備和防患。儼然他與他的母妃才與這個男人在一個世界,而她被不容許有立足的底氣。 孫皇后凝了一眼,目若含星地迎上楚昂:“你的小兒子?” “嗯?!彼D時把剩下的話噎回去。不曉得為什么,這感覺就像是很多年的夫妻,和離了很久以后又復偶遇,她一個冷清清重拾了驕傲,對看他后來又娶妻生子的煙火一幕。 這煙火和冷清,生生地把他以為正待拉近的距離又殘忍地扯開。楚昂的語氣又復了先時的冷淡,她嘴角帶笑,他看穿了她那笑容中對自己的冷薄,以及她那層原來早已磨成刃的心。原來也是個會記仇的女人,不忘提醒他。 楚昂淡漠道:“麗嬪近日心情不大好,朕陪著出來散散心?;屎蟛恢烂??” 這樣一反問,倒顯得她不識趣了。明明立儲爭議迫在瓶頸之時,她突然出現在他視界是為什么? “父皇~~”楚邯一目不錯地看著孫皇后,有些怯懼地往楚昂懷里躲。 小手兒纏著他的脖子,那般貪戀繾綣。 楚昂下意識蹭了蹭他的臉蛋,眼睛卻還是看著她。 孫皇后卻不喜歡在他眼里看到異樣,冷眼望著這一幕,末了便笑笑道:“看來怪我,也不先打聽清楚,倒擾了你們父子的興致?!?/br> 她這話一出口,便再無了回旋的余地。他說了一句:好。 她便轉身走了。那年第一次來這里,她一個十三,他一個十五,少年少女身形都未脫,嫁作他新婦才曉得他的戰兢不易,卻彼此惴惴珍惜,一點點探索,一點點歡喜纏綿。今歲他三十二,她三十,年少青春的一點回憶卻不要了,各人的心中都劃出傷痕。他屈下身段給她臺階,她也不視不見。這天下人間,他也就僅僅是對她一人如此了。 “都起來吧,繼續上山?!睂O皇后轉過身,叫眾人都起來。楚湘低頭生怯地看了父皇一眼,跟上母后的腳步。這眼神是畏懼的,不像從前,每每總是滿目崇拜站在坤寧宮前迎候他。 楚昂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種感覺,這感覺就像有一些東西被孫香寧帶走,她在它就在,她走就獨獨把他扔棄在外。 她孫香寧自有她自己的底蘊和資本。 山石道上光影綽綽,女人的步子悠悠,著一襲綠綾地刺繡蝶戀花紋褙子與褶裙,背影看過去卻是苗條。十四歲的女兒站在她身旁快有她高,腳底下略略一滑,被她伸手扶了一把,她手腕骨露出來,是瘦的,纖婉而白,像長期執筆的詞人。 楚昂側過臉,將目光收回來。 楚邯問:“父皇,她是誰?” 楚昂默著聲,把兒子放落在膝彎,坐到一旁的長條石椅上:“是朕的皇后?!?/br> 四周密林萋幽,鞋履擦著落葉發出窸窸輕響。桂盛陰著腦袋——沒辦法挽回了,恁個死性的女人,他被她拖死的心都有了。 孫皇后只作是不理,懶得去拆穿。 “嗚哇,嗚哇——”嬰孩的哭啼遙遙地又響徹在耳畔,那聲音繞著陰霾死寂的坤寧宮,一圈一圈魘著她在柱子下繞。魔怔了,繞著繞著就失語了,分不清白晝黑天,那身上掉下來的小rou也就闔了嘴??吹搅鶜q的兒子頭上纏著白條坐在漢白玉階梯上,楚楚的睿眸空遠地望著頭頂的天。幼年的稚子眉宇深鎖,忽而回頭望望自己,眼目都是驚惶。就是這樣了,她也開不了口安慰他。 沒有誰先說話,孫皇后好似旁若無人地走著。 楚湘心底很沮喪,低著頭,一襲牡丹色鳳尾裙襯得少女臉容蒼白。她也不想再要自己的婚姻了,世界里一片蕭蕭索索。 楊儉默默地走在她身后幾步的階梯之下。 孫皇后忽然回神,對楊夫人歉然一笑:“讓夫人笑話。瞧本宮這脾氣,一點兒臺階也不肯屈就?!?/br> 她并不芥蒂自己的尷尬,泰然明了立場,并叫人聽出無意讓步。 楊夫人只是無言的伴在她身邊,涵養甚好,同樣并無介懷。 孫皇后心中是暖潤的,這是種只有女人對女人才能看得懂的包容。便轉而對楚湘和楊儉道:“你們先行幾步,我和楊夫人有幾句話要說?!?/br> 兩個默了默,各自應了聲是,又各自走自己的路。 周圍空寂下來,楊夫人道:“皇后娘娘有什么話就說吧?!?/br> 孫皇后直言:“你也看到了,就是這樣,說本宮任性也好,心門關了就不愿意再開。當年本宮也不過是一提,難為夫人這些年一直記掛在心上。我也想通了,皇室人家情緣薄,孩子們的親事都隨緣,我見楊儉是個好孩子,就不耽誤他的將來了?!?/br> 楊夫人不聽倒罷,聽了不由抿嘴含笑:“娘娘若是這樣說,那就把儉兒他一顆心折煞了。那孩子自小有主意,他是若不愿意,我又如何逼得了他。都是他自個兒急著進宮?!?/br> 一邊說,一邊望了眼往上的寺門。那漆銅門外,楚湘搭著手,粉白的裙裾掠過枯葉,步履輕捷,并無意回頭。楊儉也不打擾,只是方步徐徐往上。 孫皇后說:“湘兒是個敏感的孩子,這些年難能得她父皇垂憐,心性總是忐忑。生怕這個不好,怕那個遇了傷心,自己的哀樂倒藏在內里,把歡喜露在外頭安慰給別人?!?/br> 楊夫人明得話中之意,便慨然道:“我們楊家世代書香,家風雖嚴謹,然而人情卻暖和。儉兒若尚得長公主,今后臣婦便只將她當做自己的女兒,必不至叫她再受半分委屈。將來無論發生了什么,也會護得長公主萬事周全?!?/br> 孫皇后便對她笑笑,見已到得階頂,便抬腳入了空門。 作者有話要說: 第40章 『肆拾』葉雨花影 普渡寺中老鐘古佛,枯葉輕飛。楚鄒脊背筆直地靜坐在水潭邊,手上釣魚竿垂落水里,任蛾蟲停在肩頭攀爬,只是顰著眉宇一動不動。 在小順子的眼里他這就是裝模假樣,煞有介事似的,其實壓根兒就沒釣過魚。都是前兩天臨時去書堆里學的,正經的連魚餌子都不知道怎么弄。先叫小順子在御膳房要來一把蝦米,結果垂了半天不行,臨了又叫他去土里挖半碗蚯蚓,剁成條條兒給他。哎唷,那蚯蚓扭來扭曲一條條細紅,可沒把小順子膈應得全身骨頭抽搐。 但剁了有什么用,瞧瞧,那沒半塊碗大的木桶里現在依舊只有一條半死不活的小魚。還是最開始自己躍上岸的,被他趕巧撿了來。 小順子就哈著肩膀嗚喃:“四殿下坐了一晌午,也沒見多少收成,怕是這河水里沒幾條魚?!?/br> 睜眼說瞎話,其實魚就在那碧清的水面下隱隱約約。他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擠眉撇眼揶揄人呢。 楚鄒一本正經地支著腰板,到底那生性里的一點執拗沒脫掉,叫他:“噓,別說話?!?/br> 眼睛往叢林里瞥了一瞥。 小順子順勢望過去,便看見那樹林間長公主與楊儉一前一后地走過來。長公主一抹荷葉褂子搭著鳳尾裙,楊儉君子翩翩地隨在后頭。曉得有故事可看,小順子就跟著閉嘴了。 但是楚鄒接著說:“我餓了,你去給我在齋房里拿幾塊饅頭過來?!?/br> 又是學他爹那副一本正經,存心不讓看吶。 誒,小順子那個心塞,只得百般不情不愿地去了。 樹林下楓葉凋零,清風涼涼地吹著人面,發絲拂過眼簾,嗅著一絲花的清香。 那裙擺掠過地上的枝葉發出輕微聲響,她一個在前面走過,他一個便從后面踅來。十四歲的少女長成至今,還從未與誰人有過這樣的靜處。都是恰恰好的年華,情愫在無聲中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