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楚昂頃刻便了然她的話中深意。她的景仁宮是東六宮離著自己最近的,前些日子去施淑妃處、去殷德妃處,每每路過她這兒,卻都不曾進來。官貴大戶人家長大起來的性子,就是有那么點愛拿喬撒嬌,使些女人家的小性子,他也不管她,漠然地縱著。 替她扯了扯微繃開的衣襟:“雨露均沾,豈容你一人胡鬧?!?/br> 那語氣不陰不柔,清長的指骨從她耳垂上掠過,像是不經意,又像是存心的撩撥,帶著幾分故縱欲擒的味道 張貴妃的呼吸都緊了,眉間瞬時旖旎:“今晚留不留下來? 他聲音低低,眼眸如炬:“你說呢?!?/br> 悉簌簌,宮人們連忙識相地悄悄退出去。 她撲到他懷里,他摟著她的腰肢,她只夠到他肩膀稍往上的高度,這樣摟的距離剛剛好。錯亂無章地含著她鬢間的碎發,一邊就往內殿的床榻倒退,忽而撩開她的馬面裙,硬朗身軀便將她軋倒在身后的錦褥上。 她“嗯”地一聲輕吟,忽覺裙下一涼,連忙推擋道:“等一下?!?/br> 他挑眉含謔:“怎么,又要與朕玩些甚么花樣?” 那么冷酷與霸道,她只愿即刻萬劫不復地死在他懷里。 張貴妃雙頰羞嗔著,她不曉得楚昂在孫香寧那里是否粗曝還是溫柔又或體恤,然而他在自己這里卻是帶著些桀驁不馴的。羞赧地捶了他一拳,往身旁一看。 楚昂微一側目,才看清是二歲半的小公主楚池。小家伙不曉得幾時吃飽困倦了,竟跑進母妃的榻上酣眠。 那卷長的睫毛微顫著,叫人心中憐愛不已。張貴妃貪看著,對楚昂輕語:“長得真像你?!?/br> 楚昂已不耐分心,俯唇咬了她一口:“是朕的公主,莫若像朕,又能夠像誰?”說著把她腰身往牡丹錦褥下一藏,淡漠吩咐道:“讓宮女抱出去?!?/br> 錦秀低著頭輕綿綿地走進來,張貴妃也不正眼看她:“你把她抱出去吧?!?/br> “是?!卞\秀躬身答應,側過手臂輕輕抱起酣睡的小公主。 楚昂的手隔著薄薄的錦褥覆在張貴妃的呼吸之上,那精貴的面料勾勒著他指骨的線條,素長而優雅。錦繡不自覺多凝了一眼,就看見張貴妃在他肩頭咬下的紅,他的身軀瘦而精悍,是那種筆管條直的朗硬味道。她的臉頰刷的一紅,連忙兜著小公主就往外走。 “給朕放著,不許動?!焙龆牭缴砗蟮统恋纳ひ?。 她以為在說自己,頓時呆立在那,莫名的呼吸開始短促。 然而緊跟著卻是張貴妃的嬌嚀,嚶嚶惱著萬歲爺的壞。 接著便聽到一聲接一聲異樣的動靜。她刷刷走到門邊,關門的時候冒著殺頭的風險往里偷看了一眼??匆娔前胪该鞯募啂?,張貴妃揉著自己,在萬歲爺的身上蕩成了一彎蛇。 酉時光陰幽暗,她好像又看到那個禁衛軍千戶和另一個死去的女人在糾纏,趕緊閉了閉眼睛出去了—— 隱晦的一幕在重見日光后便需要永久的被遺忘。 膳食還未撤,張貴妃把人譴出來,也沒說繼續吃不吃。陸安海站在涼意濕濕的院子里,勾著肩膀靜候。 內殿聲息漸顫,錦秀低聲說:“先撤了吧,亥正的時候送一趟點心過來?!?/br> 每當這話一出,就是陸安海當晚要留在宮中值夜了。他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是巴望不得的。 出了景曜門,他便對身后的送膳太監道:“你們先行一步,今兒晚我要上差,趁這當口找魏錢寶敘敘家常,戌正不到就回去。你們在灶上溫好蟲草白果蓮子烏骨雞,晚些我取了給皇上和娘娘送去?!?/br> 他不悶不響連表情都少,大家對他的心思從來拿捏不透,偏他就是次次都合了皇帝爺的口味,大伙兒再不服也只能對他誒誒應是。 待那一隊森綠漸漸弓腰行遠,陸安海這才抬腳往邊上的東二長街上拐去。 傍晚下過一場大雨,這會兒天際月光黯淡。七月末了的天,總是帶著一絲凄索的陰霾,自從宮中傳出來鬧鬼,夜里頭宮女太監們能不出來走動就都不出來走動。 東二長街上空空蕩蕩,他走著走著,步子就慢慢停下來。 前邊的昌祺門邊站著一道斜長的小影子,他抬眼一看,就看到四皇子楚鄒端著腰板兒,怔怔地站在那里。穿一襲棗紅白虎章紋圓領小袍,黑亮的頭發整齊地束在頭頂,橫插一支白玉小簪。似是一路躲開人群小跑而來,那皂黑的靴面上沾了幾顆泥點子,正抿著小嘴兒,目光明睿地看著自己。 天欽皇帝膝下四個皇子,皇長子雋雅持重,老二有點像齊王,帶著點英勇銳氣,老三寬仁柔弱,唯有這第四子最像他??粗坪豕洗?,滿腦子天花亂墜不著邊際,整日沒心沒緒,其實把什么都裝在自己那顆小腦袋里,不動聲色地觀看著周圍,城府亦最深。 若非那天陸安海偶然親眼所見,他是壓根兒想不到這個每日在乾清宮一臉不情愿地吃著自己糕點的小子,竟然是隔三差五在二所院里偷食的“小耗子”。 小祖宗誒,惹的禍還嫌不夠大。 陸安海很恭敬地,卑微地對楚鄒哈了哈腰:“奴才給四皇子殿下請安,眼下才下過一場陣雨,地上雨水打滑,殿下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闭f著就弓著腰從他身旁過去了。 老太監。四歲的楚鄒對他其實是滿懷敵視又畏懼的。敵視的是他的冷血與狡猾,畏懼呢……大概是因為自己被他看穿了的那些小伎倆。 一場法事做下來,他四皇子聲名在外,想瞞也瞞不住。 楚鄒在背后緊追了兩步,小小的人兒籠罩在陸安海老朽的陰影里:“你把她藏在哪兒了,她主子爺想見她!” 他咬著唇,信誓旦旦,自己把她歸去了自己名下。 嘿,小子,你還好繼續打聽她。兩頓不給你糖糕吃,竟就下狠手擰她的腿窩窩。恁小的小丫頭,經得起你這個在娘窩里喂了一年半奶的小崽子手勁?若非那丫頭命里橫,我老太監又趕來的及時,那小腦袋被你移到床邊,再稍往下一滑,面朝地“咯嘣”一下,連哭聲都不帶就能斷氣兒。 陸安??峙鲁u摔倒,回過頭來:“她?四皇子問的是誰?老奴才在宮中當差雖然年歲已久,認識的也就御藥房魏錢寶一個。殿下若是找人,不若去問皇后娘娘身邊的桂公公。奴才還是那句話,天晚了,該去吧?!?/br> 他不軟不硬地打著含糊,勾著老腰又往前頭走。 楚鄒就生氣了,篤定這老太監不是把小麟子藏起來,就是已經把小麟子扔井里去了。 他看著陸安海的背影道:“你帶我去見她,不然我把先頭的事兒和我母后說,看你這個苦眼瓜子老太監還能把她藏哪兒?!币贿呎f一邊搖了搖手上的木鈴鐺,語氣霸硬起來。 小子誒,果然夠狠。 陸安海步子一頓,緩緩回過頭來,呆呆地立在空寂廖的東二長街盡頭。 楚鄒頓時又有些怯懼,怕他忌恨自己嫌棄他長得丑。忽而絞著木鈴鐺,嘟著小腮幫近乎扭擰道:“……本皇子上回打她了。我想拿東西給她玩兒~” 陸安海閉著嘴巴不說話,末了嘴角略略往上一勾,哼,小東西,也不知是好命還是歹命。 自在前頭默默走路。 楚鄒愣了一瞬明白過來,連忙小跑幾步跟上,在他身后隔著一段距離靜靜尾隨。 作者有話要說: 『壹柒』他來見她 從東二長街走到盡頭,出千嬰門往御花園繞,路過東筒子再往貞順門里穿,這一路百轉千回,楚鄒顛著小碎步,眼看都要繞暈了,陸安海才在一處幽晦的僻院門口停下來。 那門上落了把銅鎖,用細鐵絲繩綁著,院里院外靜悄悄,像是沒有一絲生氣。楚鄒緩緩移上前來,有些怯懦地看著陸安海微胖而歪的背影,杜撰他是不是要在這里殺人滅口。 陸安海心知肚明,也不開口請他。那鎖原是故做的假象,他把細鐵絲扭開,抬腳跨進門就往里頭穿。 小子心黑,竟然拿自己的老命做籌碼。這一路上黑燈瞎火孜孜不倦地隨過來,他倒是小看了他的毅力。外頭看著呆清寡言,內里可見是個狠角色。 陸安海在小麟子被欺負的當晚其實并沒有換地兒,后來是又發現三皇子楚鄴竟然不時地也在院外探頭探腦。這才臨時趁值夜的當口,匆匆忙把她移到這東筒子盡頭的淑女院里來。 那天楚鄒掐哭她時正值順貞門里人進人出,隔天便傳出乾西五所里頭鬧鬼,有類似女人的萋萋哭啼。后來宋千戶派禁衛軍進來走了過場,他就沒敢再繼續回來收拾。大熱天的,原想著那給丫頭泡甜水的糕兒早晚得爛,哪兒想沒幾天就被皇帝爺的一群小皇子給撞掀了門。 竟然還被他小四子不曉得在哪兒拾到了木鈴鐺,一群招惹不起的活祖宗啊。 涼夜清風迎面,擦著曳撒的袍擺發出簌簌聲響。陸安海顛著歪斜的步子穿過空蕩的寂院,院子很小,中間只有一張圓石桌。東筒子這一片原是供皇帝選秀的淑女們住的,兩個人住一院。因著隆豐皇帝龍體欠康,已經有二三年空置了。內廷這么大,每天都有人進有人死,哪兒一缺人氣,看上去便鬼氣森森起來。 對門的兩間主臥被貼了赤白的封條,隔壁仆從嬤嬤的耳房里滿地拖著血滴子與染血的女人衣裳。他不曉得這院里又曾冤死了誰,他也不往那灰漆漆的窗縫里看。上了封條的總是死得不明磊,看了反倒沾惹她晦氣。反正那小丫頭命里硬,在吊死了三十多個宮妃的乾西所都能活,這里頭再鬧也就兩個,礙不著她甚么。 低矮的綠柱紅墻盡頭,有間很不起眼的小屋。應該是從前值夜的小茶房,門板子有點歪。他推了推,啟開一道可容身穿過的縫。 里頭沒有點燈,黑暗中傳來嬰兒幼嫩的吶吶自語。那細弱的稚語帶著點怡然自得與自我陶醉,她已經很是習慣了這樣無聲無響的長夜。陸安海每次一聽這樣的聲音,當一天差做牛做馬的所有冤屈,頓時就灰飛云散了,多疲也疲不起來。 摸到桌角劃了根柴火把煤油燈點燃,燈芯子尖細,不敢將光點得太亮。慢慢的光線暈開幽黃,就看見那角落的矮炕上仰著個小丫頭,正抓著自己的腳丫子在玩耍。發現屋里有了亮光,忽而就松開手,側翻了個身子望過來。 “小東西?!标懓埠:喍痰剜亮怂痪?,萬年呆板的老臉上多了些表情。 “咔~”小麟子惶促的神色立刻緩和,認出來是自己的太監爸爸,便舞著短短的小胳膊撒歡。 沒人照看沒人教,一張破炕子就是她每日的天地,她自己摸來滾去,不曉得幾時就學會了翻身,還會用指頭勾著自己的小腳丫吃舔。 陸安海發現后,就在御膳茶房里偷來幾個矮碗碟,每次倒幾口米湯水放在炕子上。小東西,她為了活著也是煞費了心機,餓了就自己翻著滾著,滾到碗邊把臉撲上去舔。雖舔不了幾口,反倒是打翻得多,到底不至于太被餓著。這陣zigong里頭風聲盯得緊,陸安海不可能像從前一樣時時過來,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此刻胸前的小巾子上沾濕著米湯,微微泛開一股霉酸味,陸安海把她的巾子解下來,又將碗碟子收拾在一邊,擦了擦底下鋪墊的油布。 楚鄒挪著小皂靴倚在門邊看,聽著里頭熟悉的奶聲奶氣,他心里就悸動得怦怦跳。一雙桃花眸子睿亮,睇著那昏暗光影中小麟子一伸一舔的小舌頭,他竟有種說不出的失而復得的滿足感。 “四殿下還是進來吧,外頭黑?!标懓埠Q劬Σ豢此?,語氣謙卑叮嚀。 他這會兒倒乖乖的規矩起來,一步一點地挪進來,負著小手臂在床沿上一靠。眼睛一目不錯地盯著小麟子,帶著兩分討好和等待。 小麟子扭頭看見他,卻忽地眸中哀傷一澀,木木然地背過身去自己玩耍。 “前兒個我父皇說要給我挑師傅,挑了東平侯府的大公子,聽說他是個皇城禁衛軍的千戶頭領。我一時忙碌,就沒能來看你?!彼俅蠓降?,自顧自地說著,好像兩個人之間根本沒發生過甚么不愉快。 一邊說,一邊伸出指頭一點點試探地握住她的小腳丫。 她的腳骨頭很小,還沒能有他的半個巴掌大,他抓在手里,心里柔柔的。這時候他想與她冰釋前嫌,她的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最順眼的。 因著老太監的針線手藝爛,她的褂子歪歪斜斜地吊在身上,雞屎樣的褐色,襯得她那樣的卑微。楚鄒想起鮮艷又嬌矜的宋玉妍,眼里不由多了幾分愛憐——是主子爺對自己手下奴才不如人的可憐。 “……但她比你漂亮多了?!彼f,也不曉得那“但”字的前面半句是什么。 “嚶嚶~”小麟子察覺他在摸自己,櫻紅的小嘴兒忍不住往下癟。 他卻不管不顧,一意繼續地抓著她不放。他出娘胎一連氣喝了一年半的奶,那手勁兒可沉。又去撫她粉嫩的小屁股,寸寸逼她看自己。 陸安海正在爐子旁生火,抬眼看到了便低吭道:“殿下別動她的腳,這丫頭傷過一次就記了仇,惦記你上回掐過她腿窩窩哩……青了恁深一塊,足足半個月才見好?!?/br> 火苗子孳孳作響,裊裊著淡藍色的光,這是特地找內官監的太監高價買來的無煙碳。陸安海把兜里藏的兩個小瓷瓶掏出來,放在水里頭去暖。 今晚上在張貴妃的景仁宮耽擱了時辰,原本悄悄溫好的羊奶子和米湯都擱涼了。所幸這院里頭不僅有口井,還有一個煤爐子。 小東西月份一天天長大,飯量也在一日日往上增,眼看滿四個月了才這么點點大,需要吃得好一些。偏又嘴上金貴,羊奶子必須是去過腥的,不然吃了長痱子,燒煤也要無煙的,不然就咳嗽,還容易被外頭發現里面藏人。這些玩意兒都是他頂著“魏錢寶胃不好、肺不好”的借口找各監的太監私下里弄來的,后宮幾個主位打賞的金葉子全耗在了這上頭。 作者有話要說: 『壹捌』幼許采擷 小麟子不理人,撅著粉嫩的小屁股俯在床上。她還不會爬,只是用力地往前蠕著小短腿兒,似乎想要離著楚鄒更遠一點。 他知道她想要自己哄呢,一定得要他拉下身段低聲下氣。小尿炕子,她也像個女孩兒一樣愛嬌嬌。 楚鄒受了冷落,然而氣餒可不是他的作風。他的腦袋里壓根兒沒把陸安海話里話外的指責聽進去,他天生自帶這種過濾的功能,能夠把不愛聽的話置若寡聞地隔離在外。 在炕邊站了站,又從袖子里掏出一個漂亮的小風車:“瞧,這是我拖小順子給你買的。用五彩油紙做的,撕不破還不割手。那個百和盛的師傅統共就做了五只,其中一只就在本殿下手里?;宋野雮€月的月俸,但我曉得應該沒有這樣多,他們這群奴才慣會夸大其詞。等日后你主子爺出宮建府了,我再親自帶你去買?!?/br> 他一板一眼地說著,便把風車夠到小麟子的跟前:“喏,給你玩兒?!?/br> “嚶嚶~”但一靠近過來,她卻癟下櫻櫻小嘴兒尋她的太監爸爸。 他就只好把風車插去她面前的炕頭上,然后彎腰“呼”地一吹,讓風車五彩斑斕地轉動起來。 “嘻~”他彎著靈秀的眼眸對她笑,笑得甚美,把生性里的霸道和冷芒即刻掩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