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東華門外,一隊守宮的禁衛軍正在呵氣跺腳,也是奇了怪,這都四月天了,大晚上竟然還涼颼颼的滲人。 總旗李槐英偷偷順了個烤紅薯,正欲剝皮吃,被千戶宋巖看見,冷聲批了一頓。 遙遙望進禁城內,整座宮殿給人的感覺異樣沉重。今天夜里突然宣布要加強防守,都下了差的禁衛又被喚回來繼續當差,一整個晚上不讓闔眼,難免各個犯嘀咕。 問宋巖:“宋哥,這么戒備,該不會是皇上那邊……” 后面半句沒說,但不用說,誰人都知道意思?;噬仙眢w不好的事兒,宮里當差的沒幾個不曉得。太監們的嘴是管不住的,因為經常要偷東西出宮去賣,為了拉攏和討好守宮的禁衛,也會時不時地賣點兒內廷里的消息。 被宋巖冷冷地瞪去一眼。 宋巖正了正黑色的尖頂紅纓飛碟帽,帽沿下是一張清削冷俊的臉。他身型高而健梧,著一襲五品通黑麒麟袍,頸口/交領潔白,束腰長身,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 他的家世也好,祖上是立了功的開元大將。父親雖世襲東平侯之位,但低調持守,并沒有因著功勛而對他多幾分照拂。沒有讓他太輕松,放任他從武榜眼考起,做到現在也只是個衛戍皇城的禁衛軍千戶。他本人性格也隨和,與一眾手下相處得很不錯—— 反正早晚都是要被提上去的,眾人也都買他的面子,服他的管束。 他訓斥了一句,輕啟唇齒吩咐道:“內廷的事還輪不到你們幾個來cao心,在什么位份就盡什么職,出了事小心連坐?!?/br> 眾兵衛被他唬住,連忙并腿立正。 大雨滂沱,稍稍一側身肩膀便被打濕。正說著話,忽而偏過頭看見角落的宮墻下,一個五十多歲發了福的嬤嬤在探頭探腦,似乎有話急著要說。他就頓住了話茬,微微蹙起眉頭。 手下的兵衛們自然也看見了,察言觀色,噤聲不語。 宋巖的樣貌在京都數一數二,家世又好,娶的更是老寧王府里的千金。他成親晚,二十歲過了才成的親,整個京城不曉得多少女子私下里愛慕他。他倒是不貪色,除了正屋的嬌妻,聽說就只有一個成親前的通房丫頭,扶了做妾,其余干干凈凈。 但從去年夏天開始,具體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起,卻時不時見他清悄地往內廷里去,還有就是這個嬤嬤常出來找他。 大伙兒也不挑明,這種事兒在宮里也不是沒有。宮中那么多美嬌娥,多少青春年少,戍宮的護軍們生得又俊帥,免不了哪個偷偷亂動情思。只是想不到宋千戶也會。 但這種捕風捉影沒證據的事,大家范不著和他較真,畢竟家世在那兒擺著,得罪了沒好處。 便紛紛把眼睛看向別處。 “宋……宋督軍……”那胖嬤嬤又叫,聲音壓得低低沙沙的,分不清禁軍十二衛的官職。 宋巖認出來是淑女樸玉兒身邊的管事嬤嬤,只得頂著大雨走過去。 心里其實并不很落意。 只怪當初一瞬沖動,怎竟就和那高麗進貢的淑女纏亂了關系。偏又和寧王府里出來的嬌妻太不一樣,有太多陌生的水泛的溫柔,后面著了魘的貪了一次、兩次……再后來想斷的時候,她已經沒他不行了,斷了幾次都沒能斷成功。 也是運氣不好,生得是極美極柔極媚的,但就是得不到皇帝的寵幸。新晉的宮女都走了好幾撥,眼看著將滿十八了仍就一直住在東筒子僻角的廂格子里,身邊就這么一兩個老丑的嬤嬤照顧著。 得有兩個多月沒見,這次不曉得又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想見自己了……一見面總是貪個不完。 想起她繾綣于懷中的柔,他其實對她還是渴念的。帶著幾分同情的渴念……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同情而亂了心。 清健的身軀走過去,問嬤嬤:“大晚上找我何事?” 胖嬤嬤姓沈,披著油衣,不敢打傘,怕深夜里太招搖。被雨淋得一晃一晃,支支吾吾道:“樸小主出事兒了,喊、喊宋督軍給出主意?!?/br> 他又打斷話,問出了什么事? 語氣不帶停的,冷峻面容上微微掠過一絲不耐煩。 也不曉得是不是天生這么冷,每次沈嬤嬤來找他,都是這樣板著臉沒有多少耐煩的樣子。沈嬤嬤一句兩句說不清,只得豁出去道:“要生了,是難產,樸淑女問您是保大還是保小……” 嬤嬤說的是樸玉兒的原話,其實問出這話來也是愚蠢,保大保小又能怎樣,保小了莫非還能叫他抱回去養嗎?原不過是想試探他,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到底有幾分重罷了。也或者是為了要告訴他,你看我這樣沒命地愛你,竟是為你生兒育女都肯了。 “嘩啦——”但夜空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禁宮震蕩,嬤嬤的話宋巖便聽得半渾不清。 “大少爺、大少爺……”一個青衣仆從模樣的在宮門邊上招手,許是太著急,左右周遭的護衛也都熟絡,便舉著傘跑到他跟前道:“少爺,少奶奶要生了!產婆說胎位不正,少奶奶疼得嗷嗷的,隔著窗戶一個勁直喊您。怕是要難產呢,老爺叫你趕快回去!” 難產么?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也不過就一個時辰功夫…… 他想到家中淑賢的小嬌妻,簪子的尖尖磕一磕手指頭都要痛半天的,兩道濃墨的劍眉不由蹙起來。 這時候裕親王的駿馬也到了,大雨淋漓,看到馬背上裕親王懷里起出的小兒身形,他連忙丟下二人走過去。 大太監張福跳下馬車,宋巖躬身行揖,張福道:“這雨下得沒玩沒了,仔細淋著我們小世子,快去命人準備輛轎子過來?!?/br> “嗚……”五歲的楚鄒夢中嚶嚶嗚嗚欲醒,裕親王寵溺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那父與子的一幕,宋巖抬頭看見,心中只覺一柔,不動聲色地拱手道:“暖轎已為裕王爺與小世子備好,即刻就可啟乘進宮?!?/br> 裕親王看了他一眼,大約賞識他這時候還敢與自己親近,一彎身抱著兒子進了鎏金暖轎。 那邊廂沈嬤嬤在宮墻下看著,想起他剛才的語氣,還有青衣仆從說的一番話,只得跺跺腳回去了——兩個女人都要生,還能怎么辦? 宋巖剛吩咐完家仆,原還想再問些什么,回頭一看嬤嬤已不在。只當是樸淑女熬了三個月熬不住,又編出個甚么理由想見自己,便也就沒當做一回事。 那身體里隱隱的悸動又沉下去,心下略有點空落。 裕親王的轎子往內廷里去,雨越下越大,宮中漸漸只剩下一幕霧簾,朦朧看不清。 ~~~*~~~*~~~ “唔——”東筒子盡頭的廂格子里,樸玉兒嘴里咬著手帕,拼了命地往下使力。 那強抑的撕心竭力的痛吟,在電閃雷鳴下顯得多么不起眼,但湊近著聽,卻聽得人骨頭打顫兒。 女人生孩子當真是過鬼門關吶,錦秀兩手攥著銅盆子,沿著低矮的綠柱紅墻下走過來,心里頭就跟繩揪著似的難受。 皇帝最近一次征宮女已經是在兩年前,宮女們從玄武門進入內廷后,須得經過層層篩選,最后把平庸的分去做事,剩下幾十個出挑的留給皇帝做淑女。淑女在得了恩寵后就可搬出去,住進東西六宮。 這個犄角旮旯的院里已經沒什么人住了,只剩下自己和樸玉兒不熟不疏的做個伴。都是上上批選進宮來的,這四年多陸續走了兩撥人,如今誰還記得她兩個大齡未幸的淑女,漸漸不親近也親近了起來。 但這樣大的事,樸玉兒竟然還瞞著自己。平時束腰裹肚,若非今天晚飯后忽然痛得癱坐在地上,自己根本看不出來她懷著孕。 這么一想,錦秀心里就覺得膈了點兒東西。 真以為自己什么也不曉得???樸玉兒和那個禁衛軍千戶藏藏掩掩的貓膩,瞞得了別人,卻是瞞不住自己的。姑娘家失了身子做了女人,莫說別處,僅皮膚與眉眼間的流光都是會變的。不像自己,眼神死寂寂,日復一日的黯淡。 她只不過是不想戳穿罷了。沒得那個必要。 廂屋里鋪著團花褥子的矮炕上,黃臉黑皮的喬嬤嬤正把樸玉兒兩腿掰著,使勁地往下壓她肚子。都已經痛了大半夜,褥子下面一灘都是血,孩子卻還是生不下來。樸玉兒臉色煞白煞白,光潔的額頭上汗漬淋漓,抓著褥子的素秀手指上青筋都鼓了起來。 但再蒼白也是美。這會兒只穿了件薄薄的衫子,因為被汗濕,依稀可窺見里頭隱約的花紅。生得很白很墜,屬于女人看了都會忍不住發酥的那種,更何況是男人了。 這下知道苦了吧,早知道要受這等罪,當初又何必貪那個快活。錦秀站在門邊上看著,又略略覺得有些解氣。 其實若論容貌,自己生得也不賴,顴骨高,眼有神,撲了粉、打上胭脂,應該是媚的那一款。打小她家的主母也說她將來能勾男人的魂,所以才頂替小姐進了宮——大奕王朝這兩朝的皇帝都短命,許多人家并不愿意把親閨女送進來。但可惜沒有機會遇見皇上,也沒有足夠的錢去賄賂太監。 樸玉兒是高麗國進奉的貢女,生得自然是膚如凝脂唇紅齒白。但物極必反,人太美了也是錯,皇后比皇帝大兩歲,怎么可能容忍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絕色美嬌娘接近皇帝?所以她也被“有意無意”地錯開了圣面。 但她也算沒虧,熬不住寂寞膽兒也豁出去了,竟就得了那么個俊武的男人對她好,送東西送首飾,纏著寵著斷不了。 錦秀看著樸玉兒若隱若現的鎖骨,幾乎可以想象那個禁衛軍官一雙手掌滑過她如玉肌膚時的迷情,她心里的那股酸澀又涌上來。 要命了,這會兒該你胡思亂想嗎?她把自己的思緒強拽回來,然后一腳垮進門檻,焦切地撲過去喚一聲:“jiejie?!?/br> 作者有話要說: 『叁』金水拾籃 孩子落不了炕,喬嬤嬤怨樸淑女。當初懷上了瞞著人不說,六個月的時候洗澡被自己看見,肚子已經隆起來一個小西瓜了。整日個束腰纏腹,勸她打掉,不肯;說要告訴宋千戶,又不讓。這之前兩人還偷偷地見過幾次面,孤男寡女見面除了那事還能做什么?早產難產都是她自找的。 莫道宮中人情冷薄,實在也是日久天長逼出來的。你不得寵,底下的仆從就得跟著你吃苦寒酸,難免不給你好臉色。更何況還是個隔了江當做貢品送過來的女人,離鄉背井沒個誰可依。 喬嬤嬤其實不懂接生,手法并不好,十七歲的樸玉兒痛得牙齒都在咯咯打顫。 喬嬤嬤也不管她,只在邊上接著叨叨:“財色名食睡,地獄五條根,欲望皆是毒。男人的愛是最沾不得的,你沾了他的愛,就被他種下了孽根。相好的時候是妙,沒了就是煎熬,貪了又想,想了又貪,抓骨撓心。某天那罪孽灌滿,接下來就輪到受苦了……受苦的總是女人,現下就是你的報應啊?!?/br> 她信佛,念一聲“阿尼陀佛,大慈大悲”,手上的動作卻不見停。 樸玉兒聽得半清不楚,也聽不進去她說。老嬤嬤打十三歲進宮,一輩子拘在深宮,闔宮除了皇帝一個,其余的都是太監,她連男人的手都沒牽過,哪來的感慨說這番話。 那個事情就是快樂,五體通透,貪了又想,想了又貪,只能藏在心里慢慢品嘗。老嬤嬤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會告訴她。 “啊——”少腹下頓地一抽,痛得她嘶牙打顫。 心底里都是孤落禁宮的凄涼,她想起那個禁衛軍千戶魁梧的身影,現下那個男人就是支撐她的全部。 他生得真是英俊,是她活在這個陌生王朝里唯一的寄望。優越的家世讓他有著一種天生的冷峻氣宇,比之乾清宮里多病的皇帝一定也遜色不了多少。 第一次見面是在玄武門,巍峨宮門下把守著英氣凜然的禁衛軍,聽說這是宮女選秀入宮的必經之門,走出去就是平常的世界。后宮之中得寵的嬪妃可從此門宣召親眷短暫相見,她也站在門邊上癡癡地看,雖然知道得不到圣眷的自己,早已是高麗王朝遺忘的棄子,永遠也不可能在門外看到任何身影。 等到人員空空了,她還忘記離去。彼時她穿一襲淡紫色宮裝,衣襟潔白,裙裾在風中繾綣輕舞,他看她兩眼,被她回眸發現,又漠然移開眼神。 第二次已記不清是在哪里,只記得一條窄長的巷子,自己被宮人推搡,崴了腳,坐在石坎上揉。他應是進宮辦差,正欲往那里經過,怎么忽然她一抬頭、他一側眉,偏偏就對上了眼神。 都忘記了他是怎么走進的巷子,怎么幫她正好了骨頭,她又是痛得怎樣大哭,然后情緒就崩潰了,趴在他肩頭上哭得滿是淚痕,不曉得怎樣就被他吻住。吻了一下又克制地放開,濕津津的,柔軟和堅硬在矛盾中相抵相纏,再后來就控制不住地亂了起來…… 他應是很有經驗,肩寬體健,將她抵進無人的暗處墻角里,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見面都并不多話,很冷,但那方面時卻像一只溫柔的狼,她都像要融化了、死在他的懷里。 并不主動來找她,也說過要與她斷,但每一次嬤嬤試探地去叫他,他總是次次有回應。她便知道他也一樣和自己斷不了,明知道這是一條死路,卻還是越陷越深了……反正只身困在這深宮中,活著死了于她都是同一種意義。 怨這個命運。 “宋巖——”心里一痛,底下宮口忽然又撐開了一些,臉上冷汗淋漓。 錦秀嘴角都跟著搐了一搐,連忙把盆放下來,走過去替她擦汗:“jiejie?!?/br> 樸玉兒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問:“他怎么說?” 呵,這會兒倒不知避諱了。錦秀噓聲,扯唇笑笑:“他……jiejie說的‘他’是誰???” 樸玉兒才發現抓的是錦秀,虛弱地看向門邊:“你別怪我瞞你,實在我也知道這是件自討苦吃的事,沒有結果!” 沈嬤嬤走到門口,看到她眼中的渴切和無助,不敢說實話,連忙應道:“內廷好像出大事了,今兒晚上禁衛軍加了好幾層,裕親王深夜抱著小世子進宮,宋督軍正在與他說話,奴婢不敢過去找他?!?/br> 皇帝大約是不行了,聽端“官房”的老太監說,前兩個月就開始尿血,近日更是滴水難出,都脹在肚子里吶。 喬嬤嬤便嘆口氣:“這當口生下來也好,興許還能看在孩子的面上,有個太妃當當。偌大座禁宮,皇上幸沒幸過誰,敬事房的太監也不是全都能掌握得了的。你咬牙說幸了,那就是幸了,別人也沒輒,畢竟是大行天子唯一的遺孤?!?/br> “啪——”錦秀酸溜溜地打了她一嘴巴:“腦袋嫌太沉,不想要了?內廷沒傳話出來,皇上就還是好好的!” 她自己這么說,忽然也覺慘淡。宮中的一切都要人際與銀子,像她這樣連個主事太監都巴結不上的老淑女,到時殉葬嬪妃的名單里必定跑不了。 樸玉兒下腹墜脹,吁吁用著力:“孩子生下來,不能留在宮里……她的父親要把她帶出去,外面有街道、有田野,不高興了可以哭、可以大笑……嬤嬤再幫我找宋、宋巖——??!” 來大奕已有四年多,她說話依舊帶著一絲特有的嬌斂。忽然下面一沉,身子好似頓然空去半邊,那孩子球一樣地滑了出來。 喬嬤嬤剪開臍帶一看,是個男的,小小的一團子,滿屋子幾個人的神色立刻變了樣。 忽然錦秀往地上一跪,喜極而泣道:“恭喜jiejie,jiejie要翻身了!meimei的性命就拜托在jiejie身上!” 猛地磕了兩個頭,眼淚一擦就往庭院外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