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說:“你的骨頭像鹿?!?/br> “那為什么是野鹿,不是家鹿?”樹枕問。 “樹深時見鹿。你是屬于山間野外的,無拘無束?!彼f。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這是上山尋訪道士的詩人寫的詩句。你就是那個詩人嗎?”樹枕將臉靠在他的胸口問。 他感覺一只鹿正在舔舐他的脖子,酸癢而愜意。 “不,我是那個道士。我也是屬于野外的。因為你,我才居住在這座山中。我不能長伴你,不能束縛你,不能貪戀你。你我的相遇,就像月光剛好落在井里,就像樹影剛好映在石階上?!彼f。 “就像月光無法停在井里,就像井無法留住月光?”樹枕仰起頭來問。 他說:“我是半妖,你是常人,我們無法互相停留?!?/br> 樹枕微笑著說:“哪怕有一天你忘記了我也沒有關系,我會一直記得?!?/br> “屈寒山,快到旁邊去,前面來了一輛馬車!”小女矮人大喊。 鯉伴的思緒被小女矮人打斷了。 鯉伴的腰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屈寒山跳到了街邊。 果然,馬車輪子骨碌碌的聲音從耳邊掠過。 他想起了初九的骨架,想起了他與初九坐在同一輛馬車里時說她像一只鳳凰。 馬車顛得很,他和初九都搖搖晃晃,前面有嗒嗒嗒的馬蹄聲。 “我本來落選了,你為什么幫我?”穿著鮮紅秀女服的初九問他。 他看了初九一眼,初九臉上稚氣未脫,卻故作老成。頭飾上過長的吊墜因為馬車的顛簸而不斷地敲打初九的額頭。 “因為我看出你是一只鳳凰?!彼f。 “鳳凰?”初九迷惑不已。 “你剛參選秀女時生病了,我給你看的病。我發現你有鳳凰的骨頭,將來必定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如果因為生病而落選,那就太可惜了?!彼f。 初九說:“選秀女的前一天,我淋了一場雨?!?/br> “難怪。即使是鳳凰,打濕了羽毛,也就飛不起來了?!彼f。 初九說:“我是故意的?!?/br> “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就要與萬千種花爭香斗艷,我并不愿意過這樣的生活。我愿擇一人同老?!?/br> 說完,初九直直地看著他,目光燙人。 “你既是鳳凰,就注定是百鳥之王,注定與龍相配。這是命中注定,別作他想?!彼荛_初九的目光說。 初九目光黯然,垂下頭去,怯怯地說:“別無他求,只求你記得我這一片心?!?/br>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那么強勢銳利。 屈寒山還在奮力奔跑。 鯉伴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以往的一幕又一幕,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如在昨日,有的仿佛夢中。 “拐彎!拐彎!進巷道!后面有人追來了!”小女矮人大喊。 屈寒山急忙停步,然后一拐彎,進了巷道。 一進巷道,鯉伴就感覺到巷道里的風非常大??赡苁窍锏赖淖呦騽偤门c風向一樣,巷道里又空敞,沒有什么遮擋。風聲嗚嗚地響,如同有人躲在這個巷道的某個角落里哭泣。 他記起來了,他站在一艘大船的船頭上,樹枕依偎著他。風迎面吹來,吹得船帆嘩嘩地響,吹在船帆的繩索上,被繩索割破,發出哭泣一般的聲音。 他覺得有點冷,分不清是江面的風太涼,還是巷道里的風太涼。 “我要走了?!彼f。 “你要去哪里?”樹枕問。 他擔心地回頭看了看,船上插著許多皇旗。 樹枕說:“不用擔心,這里風大,即使有人偷聽,也聽不到我們說的什么?!?/br> 他說:“桃源,我想去桃源?!?/br> “去吧。去了還可以回來?!彼f。 他搖搖頭,說:“不,這次去不一樣。我要忘記曾經經歷的一切,去了之后,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記得你?!?/br> 她說:“你不是擔心你是半妖,我是常人,我會先離你而去嗎?” “是的,我擔心你離我而去。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你看看我把這個世界弄成什么樣子了。人人換皮,人人自危。有人奉我如神明,有人恨我如瘟疫。我若留在這里,不僅會引火上身,還會殃及你。不如我學你們常人轉世投胎,遺忘一切,從頭再來?!彼纯嗟卣f。 她說:“即使轉世,也有現世報和來世報的說法,躲是躲不掉的,終究還在輪回里。再說了,皮囊術是你創造的不假,可讓它泛濫的并不是你,你又何必都歸結于自己身上?” 他說:“我何嘗不知道現世報和來世報的說法?我何嘗不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并沒有想躲。我若‘轉世’,遺忘一切,再多報應,也只是在我身上,不會牽連你。這是其一。其二,我已央求初九在我離去之后驅逐皮囊師,禁止所有人換皮削骨,還世界一個清凈。若我還在這里,小十二和其他皮囊師們必定來求我。到那時,我又狠不了心。我若縱容他們,更多人會陷入苦難之中?!?/br> 她伸出冰涼的手撫摸他的臉頰,憐惜地說:“我知道你彷徨糾結很久了,這讓你痛不欲生?!?/br> 他肝膽俱裂。 “去吧。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盡力不讓你再想起以往的事情。即使我不這樣待你,等我老去那一天,你也無法留住我,我之后也無法記住你。下一世無論愛與不愛,我們以后都不會再見面了。能有一段共度的時光,總好過擦肩而過,我已知足?!彼f。 他用力摟住她削薄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與他合二為一。 她如受了傷的野鹿,在他懷中戰栗不已。 鯉伴眼眶一熱,要流出眼淚來??墒撬难劬Ρ恍∈馍狭?,任憑自己多么想哭,可是沒有一滴眼淚涌上來。 這時候,一陣緊張而雜亂的腳步聲從巷道外面過去了。 小女矮人說:“那是醫館的人,他們已經發現鯉伴不見了。我們不能去我們住的地方了?!?/br> 屈寒山問:“那我們去哪里?” 鯉伴想叫他們去宮里,可是他說不出話。另外,沒有皇后娘娘的允許,屈寒山和小女矮人要進宮有些困難。 “去雷屠夫家吧,我聽人說,雷家以前跟太傅大人私交甚好,太傅大人救過雷家的人?,F在我們送太傅大人的孫兒過去,他們應該不會袖手旁觀。何況,鯉伴這一身的雪蠶絲,什么利器都割不斷,雷家專門飼養雪蠶,或許有辦法解開他身上的雪蠶絲?!毙∨苏f。 屈寒山說:“太傅大人和雷家親如一家我也聽說過,不過那是好久以前了。再者,雷家鼎盛時期確實飼養了很多雪蠶,可是現在家破人亡,唯一留在皇城的雷家三公子淪落為一介屠夫,天天切rou剁骨,不一定能解開雪蠶絲?!?/br> 小女矮人說:“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路了。只能去試一試了?!?/br> 屈寒山一跺腳,說:“唉,那就聽你的,去碰碰運氣吧!” 鯉伴聽到了屈寒山和小女矮人的對話,可是他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雷家三公子的印象。鯉伴心想,也許自己還是太傅大人的時候,雷家三公子尚未出生或者年紀太小了。 因此,鯉伴忍不住擔憂已經淪為屠夫的雷家三公子會因為害怕而拒絕他們。那樣的話,自己極可能再次落入小十二的手中。 屈寒山此時已經大汗淋漓,汗水不但浸透了他自己的衣服,還滲到了鯉伴的腰上。 屈寒山從巷道里走了出來,疲憊地說:“要是我有一雙強勁的馬腿多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br> 鯉伴想起有一次小十二由一個人背著來到他的身邊。他關切地問:“你怎么啦?生病了?” 小十二哈哈大笑,說:“師父,我這是在騎馬呢?!?/br> 他上看下看,不明就里。 小十二抓住那個人的后擺,往上提了一點,說:“師父,你往下看看?!?/br> 他低頭一看,看到了一雙馬腳。馬腳下面還墊了布鞋底,所以走路的時候沒有嗒嗒的馬蹄聲。他嚇得汗毛倒立,驚恐地問:“這……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我給他換了一雙腿,讓他跑得快些。我想騎馬,但是怕摔,所以讓他背著我,既舒服,又跑得快?!毙∈灰詾橐獾卣f。 他剛要責備小十二,小十二又從身后拉出一個人來。那人肩膀兩邊分別掛了幾枝荔枝。小十二得意揚揚地說:“師父,你以前教我擺弄植物也算沒有白教,你看,我把荔枝的根嵌入了他的rou里,與他的血管盤根錯節,讓荔枝以他的血液為營養,開花結果。這樣長出來的荔枝,里面的果rou是紅的,吃起來如飲血一般?!?/br> 他又驚又怒,大聲呵斥:“胡鬧!胡鬧!你這是違背天倫!要遭報應的!” 小十二嬉笑著說:“師父莫要生氣,這些技藝若只是給人修修補補,那豈不跟裁縫差不多?師父淡泊名利,因為師父貴為太傅,不再需要這些。弟子我卻不甘心只做裁縫,我要將師父的技藝發揚光大,流傳萬世!我要讓他們感到驚喜,也要讓他們感到恐懼。如果只為他們服務,他們會認為我是聽人使喚的下人,如果讓他們感到恐懼,他們就會臣服于我。到那時候,我就不止是裁縫,不止是皮囊師,我是他們的救星,也是他們的主人!我是他們的神!” “就是這里了?!毙∨嗽俅未驍嗔缩幇榈幕貞?。 鯉伴回過神來,這才聞到油膩血腥的氣味。 “雷公子,雷公子?!毙∨艘贿吳瞄T一邊喊。 門軸轉動的聲音傳入鯉伴的耳朵,接著,他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哎,什么雷公子,別這樣羞辱我?!蹦莻€男子說。 鯉伴心想,這應該就是雷家三公子了。雷家大小姐曾經貴為皇后娘娘,其弟卻淪落為賣rou的屠夫。鯉伴心里感慨萬千。 緊接著,雷家三公子發出一聲驚叫。 鯉伴知道,雷家三公子是看到他了。忽然看到一個沒有眼睛嘴巴的人,恐怕無論是誰都會大吃一驚。 “別叫,別叫!”屈寒山急忙說。 “這、這、這是個什么東西?”雷家三公子問。 小女矮人說:“可不可以先進去再說?” 雷家三公子斷然拒絕。 “他身上纏著雪蠶絲,我若是讓你們進來了,萬一出了什么事,別人肯定認為是我雷家人作惡。不行?!崩准胰诱f。 鯉伴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音。他能猜到,雷家三公子要關門謝客。 小女矮人急急地說:“他可是太傅大人的孫兒,剛來皇城就被人算計了?!?/br> 門軸停止了轉動。 “太傅大人的孫兒?”雷家三公子狐疑地問。 “是啊是啊?!鼻秸f。 雷家三公子的腳步聲朝鯉伴這邊過來了。 聽覺變得靈敏的鯉伴能聽到雷家三公子的呼吸聲。鯉伴非常擔心。他都不記得雷家還有一個小兒子,雷家三公子又怎么會對他有印象呢? 鯉伴感覺到雷家三公子正在打量他,想辨認他到底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孫兒。他甚至能感覺到雷家三公子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不定。他有些慌,即使此時他還有一張嘴,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向雷家三公子證明他就是太傅大人的孫兒。 “果然,”雷家三公子說,“我聽母親和jiejie說過太傅大人跟我們雷家的交情,如果他是太傅大人的后人,我自然義不容辭??墒俏覜]跟太傅大人見過面,更不認識他的孫兒。你們隨便抬一個人來,我也沒辦法知道他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孫兒啊?!?/br> 小女矮人為難了,問屈寒山:“這可怎么辦?” 屈寒山說:“雷公子,凡是賣過身體部位的人對從他這里拿走rou和骨的皮囊師記憶深刻。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似曾相識。我們幾個人跟了他好遠,他才告訴我們,他是太傅大人的孫兒。我屈寒山對天發誓,我所說的話句句是真,若是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 小女矮人連忙附和說:“對,對,我也可以做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