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盛實安強迫自己安睡，約莫次日午后，聽到門外熱鬧了一陣，是二十多號人集結點卯，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粗魯的笑聲，隨即人群涌向隔壁，似乎是在領東西，不知道是要干什么——是家丁等主人走了收拾院子？還是管家們去鄉下田莊收租？

    盛實安提著耳朵聽動靜，等到外頭腳步聲雜沓地離開，又等幾分鐘，就摸出鑰匙，捅開門鎖。

    外頭空蕩蕩的，時近黃昏，太陽高懸在西邊。

    有些日子沒見過陽光，盛實安有幾分鐘眼前發花，估摸著后院門的方向，摸墻根兒瞎走。

    這片院子大約是用來專做見不得人的勾當，與其他院落隔開，滿地落葉灰土，連個掃地的都沒有，她剛走出幾步路，卻見前頭院門一開，一行三十多人走進來，黑衣黑鞋，不像善茬，像是方才的人去而復返。

    盛實安一時間腦子搭錯弦，看見身后那間屋子開著門，便敏捷地向后一躲，下一秒悔得腸子發青，生怕他們走回來，她窩在墻角，感覺自己要像劉總編一樣心臟病發作。

    好在那些人并未對這間屋子感興趣，見門開著，感到毫不神秘，索性看都沒看，徑直向里走去，倒像是在找人，彼此也不交談，只悶頭推開一扇扇門搜索，越找越偏，漸漸沒了動靜。

    而盛實安片刻后聞出氣味詭異，終于抬頭打量這間房。

    屋里是幾行鐵架子，眼下都空著，只有零星的幾把匕首和舊手槍被扔在那里。她捻起地上一簇黑灰，聞一聞，人都傻了。

    這間屋子跟她住了許久的小黑屋是隔壁，她這些日子以來啃西瓜喝涼茶，憂慮發胖的rou體和金之璃的良心，殊不知自己其實在與大量槍支火藥同床共枕。如果天公不慎打個雷，現在她還剩幾塊完整骨頭？

    院里已經不見人影，她在火燒的霞光下徑直走出一進院，又走出二進院，末了終于走出后門，手心后背都濕透，茫然地想：那些槍支火藥，眼下去了哪里？

    一時分不清東和西，不知道該去哪一邊找陳軻，但進了院的那些人大約還打算要走，開來的幾輛轎車停在門外，鎖都沒鎖，鑰匙也沒拔，明晃晃地誘惑手無寸鐵的逃犯。

    盛實安沒當過賊，但逃過命，心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在開闊的街上覺得身后滿是追兵，緊張得口舌發干，迅速拉開一扇車門，鉆進去踩下油門，駛向隨便一個方向。

    車開幾分鐘，到了街口，也始終沒看到陳軻，不過心跳終于冷靜下來，盛實安察覺到車子比人顯眼，于是停下車，嘗試運用在陳嘉揚鄭寄嵐身邊學來的知識，果然從車座下摸出幾張備用的鈔票。拿著鈔票走進成衣店，她咽一下嗓子，強自穩聲道：“要套男裝?！?/br>
    學徒拿出一套西裝，盛實安去試衣間里換，聽見學徒在和女街坊議論王公貴胄的運氣，學徒說聲“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街坊笑道：“可不是嘛，大戶人家，總比我們有法子，虧了那么些錢，竟還能賺回來?！?/br>
    學徒奇道：“竟賺回來了？”

    街坊“嘖”一聲，“可不是嘛。你當金九爺方才帶千金去哪里了？金家今晚要在六國飯店擺酒開宴，其實就是酬謝那位陳先生呢?！?/br>
    ——那些槍支火藥去哪里了？她清楚陳嘉揚的手段，小秦爺清不清楚？小秦爺這些年去了哪里、當年秦海仁雷三好奇的陳嘉揚的行藏出處，他查沒查出來？金九霖知不知道？

    誰才是請君入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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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實安扣好紐扣，付錢道謝，甚至耐心等待學徒邊與街坊嘮嗑邊找零，收到零錢在手，走出店門，邁下石階，在街口了望，不見陳軻蹤影，反倒認出了所處地段，于是確定這邊是東，便提步向反方向走去。哽多書籍綪訪問：ＲoǔＲοǔЩǔ（rourou箼）.οＲɡ

    她戴著墨鏡，扣上寬檐帽，手插褲兜，面無表情地走，賣包子的年輕姑娘招徠客人，熱情地喊這位小個子公子，賣薄荷茶的漢子嗓門更高，誘惑她也去買一碗茶祛暑。

    而盛實安在滿街叫賣聲中慢慢想起那天半夜下班時的情景：路燈下陳嘉揚身邊站著三個男人，陳嘉揚打個手勢叫他們走，沒讓她多看。

    她當時覺得他們面目模糊，但是眼熟，其實必定是見過的，至少擦肩而過，在她公寓樓下的茶館里、上班路上的早點攤子上、還有印廠門外，她聽到的兇狠動靜可能就是他們弄出的示警聲，不過每每碰面時，他們遵從陳嘉揚或阿耿的命令，低頭不讓她發現自己平凡的臉。

    盛實安展開手心，看見掌紋被指甲掐出一段段血紅，冷汗滲進淺淺的傷口，痛覺傳向大腦，她只覺得麻木。

    夏日的晚風又拂面吹來，籠屜被揭開，里面是如云的霧氣，隨即霧氣散去，顯出雪白豐滿的包子，姑娘喊著“豆沙玫瑰，一兩四個”，空氣里彌漫起甜美庸俗的芳香。

    盛實安吸了吸鼻子，又茫然走了半條街，險些撞上一堵墻，原來是一間鐘表鋪店面大，突出一截，碩大的掛鐘懸在眼前。

    分針又轉一格，眼看就要到日落時分。

    六國飯店今天被金府包下，遍請賓客，沸反盈天，比被驕陽暴曬一天的屋頂更加guntang，然而人人都不覺得溫度灼熱，擠在廳中推杯換盞，竭力擠向最中央。

    唯有金之璃端杯冰酒上二樓，在欄桿邊站定吹風。

    她今日穿一襲月白洋裝，稍微化了些妝，長發散在肩頭，如此嬌嫩打扮，卻連神情都戴孝，對樓下簇擁的人群冷眼旁觀。

    人盡皆知金小姐今年流年不利，并且被父親安排個男看守在身邊，用以訓誡她顧忌舊式女德；金九霖要凌辱女兒，再愛巴結的男人都不敢觸霉頭，繞著邊走，頂多打個招呼，“金meimei，不下去坐？”

    男仆像只雕塑，負手站在她身后，金之璃溫文一笑，“我透透氣，你們先去?！?/br>
    那幾個人巴不得一聲，連忙下樓。

    然而仍有人不長眼色，插著兜慢吞吞上樓，走到跟前，為首一人看見她，便將后腰往欄桿上一靠，示意身后的秘書遞來一盤蛋糕，“金小姐，不餓？”

    她五指下意識握緊欄桿，隨即聽出這人是陳嘉揚。

    金之璃在羅馬第一次見到盛雩安時，也是如此情形，她在欄桿邊喝酒，一個男人擦著她的裙角走過去，過一會，又返回來，端一盤三文魚，問她餓不餓。

    彼時連呼吸都是粉色泡泡，而如今金之璃每每在夢中瞥見盛雩安蒼白陰郁的面孔，總會想起讀書時看的童話：女孩的情人被惡毒的兄長殺死，女孩悄悄割下情人尸體的頭顱，埋進窗前玫瑰花的根系，在花朵散發的香氣中回到熱戀的夢，在夢中死去。

    她在做夢時想象自己也割下盛雩安的頭顱埋在自己窗前，醒來時思索男人究竟是怎樣古怪的物種，盛雩安竟功利到對金之瑜痛下殺手，金九霖則絕情到為金之瑜的身后名不肯給她半分慷慨公道，更多時候她轉念反思自己為何如此軟弱古怪——她理解盛雩安走投無路，理解陳嘉揚事不關己，理解金之瑜因自身的庸常更加懼怕父親，甚至理解金九霖因傳統思想作祟，始終把女兒當個物件，唯獨不理解自己為何是個如此無能無用只會理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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