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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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拜師樰嶺 … 出乎葇兮的意料, 奉氏這幾日對清漪格外溫和,總親切地拉著清漪問長問短。八月里的太陽毒辣得很,奉氏讓清漪和葇兮在家看著曬谷坪,也不是什么重活,再加上清漪也很樂意, 葇兮也就沒加以阻攔。初秋的田里,泥巴早就干了, 因此沒有螞蝗。祁水的支流流過瑤碧灣,初秋的季節, 河邊的芙蓉花開得正好。偶爾上山撿柴、下田挖泥鰍、下河撿河蚌捉螃蟹的日子過得也算輕松。幸好清漪來得不早也不晚, 如若早些, 則趕上農忙雙搶,如若晚些, 則遇上摘茶籽的季節。 過了幾天, 清漪向奉氏辭行。奉氏挽留道,“你一個女孩子, 這年頭外面兵荒馬亂,干脆留在我家得了。我給你介紹一門好親事?!?/br> 葇兮這才明白過來母親一反常態的殷勤。什么好親事!奉氏根本不是什么愛管閑事的熱心腸, 她既然這么說, 那肯定是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忙解釋道, “清漪的姊姊在皇宮里當妃子, 現在要去投奔她?!?/br> 聽葇兮如是說,奉氏道,“既然如此, 你可以陪清漪一起去蜀都,兩個人一起上路也有個伴?!?/br> 葇兮明白奉氏的心思,心中有一點點難過,母親為了讓自己攀上皇親國戚,在沒有問清楚的情況下,竟然放心讓自己不遠千里遠赴蜀國。不過,葇兮心里打定了主意跟清漪一道去浯溪渡口,然后分道揚鑣去祁山,當下便答應下來。 輕舟離岸,很快便到了浯溪渡口。 “三年前,我就是在這里遇到你,你和你父親當時在去往潭州的船上,后來,你躲到去雁州的船上,說你父親要賣了你。如果你想找你的家人,或許可以找這里的船夫打聽?!比|兮道。 清漪看了看熙熙攘攘的渡口,搖頭道,“不必了,雖然我記性不好,但小時候挨打受罰的情景歷歷在目。我想,父親多半是不喜歡我的?!?/br> 葇兮心想,是什么樣凄苦的經歷才會讓清漪連家都不想回?這些年來,自己在家也受了不少委屈,平常干活稍微慢點,就會惹來奉氏的打罵,但葇兮可從沒想過要與奉氏絕交?!澳蔷秃髸衅?!” 清漪踏上了去岳州方向的船只。而葇兮問了路后,來到祁山腳下的臨湘鎮。見不遠處有幾個婦女正在刺繡,以針為筆,以纖素為紙,以絲絨為色。在勤勞的婦人手中,繡花能生香,繡鳥能聽聲,繡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 “幾位大嬸,請問祁山的何郎中住在哪里?” 幾人聞聲,相視一笑,笑容里藏著些許不明所以的深意。 “順著村口的大路,沿湘江而下,走個一盞茶,有一座很華麗的宅院,寫著何宅,很好找的?!?/br> “眼下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晚?!比|兮小心翼翼地問道,仔細打量眾人神情?!拔乙粋€女孩子,孤身一人出門在外住客棧多有不便,幾位嬸嬸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好相與的人,我只叨擾一晚,愿支付二十文?!?/br> 其中一個婦女道,“蕓娘,這小娘子細皮嫩rou的,一看就是城里人,我怕我家男人不老實,還是住你那里方便?!?/br> 蕓娘便放下手中繡品,“小娘子請隨我來?!?/br> 葇兮在蕓娘家借宿了一晚。次日一早,蕓娘盛了一碗粥招待葇兮,“小娘子,喝碗粥再走。窮鄉僻壤,我也沒什么好招待的,郎中是我們這一帶的父母官,你既是郎中的客人,我也不能讓你空著肚子上山?!?/br> 葇兮接了粥,“蕓嬸,我昨天問路時,那些嬸嬸在笑什么?!?/br> “沒什么,左不過是見你模樣好,她們便盡想著些世間俗事,你無需理會她們?!?/br> 葇兮踩著碎步,順著湘江往南走了片刻,見山腳下果真有一處院落,葇兮去院子正門問門,“老伯,我喚作江葇兮,瑤碧灣人,來找何郎中?!?/br> “郎中已經離家數月有余了,娘子是何人?” “家父與郎中曾一同求學于浯溪書院,我也與郎中有數面之緣,蒙他開導,特來求學?!?/br> “如此,小娘子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叫朱三?!?/br> 不一會兒,便來了個年輕人,書生模樣,長得文質彬彬。 “我喚作朱榕,你叫我朱三哥就好,我是郎中的二弟子?!?/br> “朱三哥,我姓江名葇兮?!?/br> “娘子請跟我來?!?/br> 那人給葇兮安排了一處屋子,葇兮仔細打量了這個院落。沒有雕梁畫棟,沒有亭臺樓榭,沒有琴音裊裊,沒有隨處可見的仆役,沒有想象中的檀香撲鼻。心里不免有點失望,原以為何郎中住的地方是官宅,沒想到竟如此簡陋,比雁府差得太多。 既來之,則安之,雁府的幾個姊妹顯然對自己多有嫌棄,留在何府,最起碼郎中會教自己琴棋書畫。想到此,便將行囊放在桌子上,隨朱榕來到府外,一眾師弟正在門外候著。 “葇娘,山上多蛇鼠蟲蟻,若不慎被蛇蟲咬傷,記得采此藥草自救,處理毒血后,將這種草藥揉爛敷在傷口處,此草名曰‘半邊蓮’?!敝扉胖钢铰放缘囊粎查_白花的植物,五瓣舌狀的花瓣長成一排,形如其名。 “今日,三弟和六弟去晨昏原、四弟去蔥郁林、五弟去犇羴棚、我帶著葇師妹去煦陽閣?!?/br> 煦陽閣是一處用蓑搭建的暖閣,才進去一會兒,葇兮已經覺得有些熱了。暖閣最外間,有正在盛開的一池荷花,再往前走的一間屋子,有幾株桃樹花開正好,正當葇兮感到嘆為觀止時,前邊屋子的桃樹一角露出了幾個桃子,再往前走,還有荔枝樹,還有另外幾個屋子種著一些不認識的果蔬。 “三月桃子四月李,五月枇杷掛枝頭,每個月份都有特定的植物開花結果,歸根結底是因為溫度、光線、水份等其他條件都適宜。只要調節這些因素,便能讓植物反季生長?!比|兮想起爹爹生前曾教過自己的話,不由得先聲奪人,想露一臉。 果然,朱榕又驚又嘆,“師妹好生厲害,未曾拜師,就如此精通,簡直讓我等師兄們無地自容!” 到了巳時,眾人回到膳廳用飯。此處沒有仆役服侍,只有芳伯端了飯菜來,眾人洗了手,三師弟羅庚和五師弟前去盛飯,四師弟唐荀幫助芳伯搬桌子,而一旁的六師弟,個子和葇兮一般高,看上去也就十一二歲的模樣,蹲在膳廳門口,嘴里叼著一根茅草根,手里拿了一根狗尾草自顧不知在想啥。 “你們先吃,我去看看娘子?!敝扉耪f罷,出了膳廳,往何宅正門走去。 眾人愉快地吃著飯,興奮地說起一上午的經過。所謂食不言,寢不語,這些人倒還真是不守老祖宗的規矩。 “葇meimei,你一個女孩子家,上我們樰嶺干啥來了?”唐荀問道。 “你占師妹便宜,哪有這么稱呼人家的,小心嚇著師妹?!?/br> “她還沒拜過師呢,再說,葇meimei這般細皮嫩rou,說不定師父不忍心讓她跟我們一起上山下地,一回來就把他許配給周家的公子,將來葇meimei當了皇后,也好給我個官做?!?/br>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全然不顧男女不同席的禮法,在這小小膳廳里,充斥著歡聲笑語。葇兮不禁想起了不堪回首的童年,肆意欺凌自己的孩童,沒有同齡親戚陪在自己身邊長大,由于和哥哥同床共寢的緣故,在村里受盡他人嘲弄,因此兄妹倆總也說不上幾句話。而葇兮的母親奉氏,無止無盡的農活使得她喜怒無常,總不喜歡開口說話,也很少搭理葇兮。 葇兮想到這個宅院沒有丫鬟,害怕晚上一個人睡覺,便打起了何府當家主母的主意?!爸烊?,咱們府上,就只有大娘子一個女眷嗎?” “是的,我們府上接二連三出了些事,后來郎中便遣散了奴仆,只留了大娘子和二娘子的陪嫁丫鬟?!?/br> “我能去看看大娘子嗎?” “也好,你得了空去陪大娘子說話解悶,她一定會喜歡你?!?/br> 當下,邊有丫鬟領著葇兮去了正院。院子里,幾株芙蓉樹褪了些許春意,秋天的風吹來,幾片發黃的葉子徐徐掉落枝頭。 葇兮進得房來,福了福身子,“柳大娘子萬福!” 屋里的藤椅上,坐著一位婦人,她面容憔悴,略顯枯黃,精神亦有些不濟,眼神有些空洞,看起來全然不像三十來歲的官家貴婦。葇兮看出來柳氏有些不正常,想起朱榕的話,不由得懷疑何府發生的接二連三的事,一定給柳氏帶來了莫大的刺激。那婦人緩緩伸出手,招呼葇兮走近,便有一位三十來歲的仆人搬了條凳子放在柳氏身旁。 待葇兮坐下來,柳氏拉了葇兮的手放在手心,緩緩開口問道,“小娘子,今年幾歲了?”柳氏說話軟綿綿的,仿佛沒有力氣。 “剛過了十二歲生辰?!?/br> “不要到處走,容易走丟,現在這世道,外面壞人太多?!绷险f罷,輕輕拍了拍葇兮的手背。 葇兮點了點頭,“嗯”。 25、奉氏投江 … 這日, 守門人來報,“朱三哥,府外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在外探頭探腦?!?/br> 不等朱三哥答話,葇兮一個箭步沖了出去。寒冬時節,涼風瑟瑟, 湘江邊的婦人花白的頭發隨風擺動。葇兮頓時濕了眼眶,“阿娘, 你怎么來了?” 奉氏此刻身著一件紫色的棉衣,有七八成新, 但布料和式樣卻并非眼下時新的, 雖然顏色已經不襯她的年紀, 但看起來還算得體。今日的發髻也梳得很精神,不似以往在家干農活時那般凌亂隨意。她的面孔透著一股堅毅, 低頭打量了女兒一番, 目光停留在她微凸的腹部,面上沒有其他表情。 “收拾收拾, 咱們回家?!狈钍厦鏌o表情地說道。 “噢?!比|兮應了一聲,“阿娘要不要上去坐坐?郎中待我可好了?!?/br> 奉氏不說話。葇兮無奈地嚅動著嘴角, “阿娘稍等片刻?!?/br> 何樰正在房中照顧柳氏, 葇兮上前行禮, “郎中, 我娘來接我了,我該回去了。這陣子多虧了郎中悉心教導,葇兮受益匪淺, 此恩此德,畢生銘記!” “去吧?!焙螛莸孛摽诙?,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這個郎中竟然不挽留自己一番,而且臨行前也不送些禮物,真是太沒面子了。 葇兮收拾好了簡單的行囊,出了院子,戀戀不舍地挪著沉重的步子朝山腳下走去。 “娘,我們走吧?!比|兮走過去挽著母親的臂膀,卻看見母親的眼神空洞地看向何宅,于是轉過頭,發現何樰正在不遠處的身后。 “江嫂,慢走?!焙螛荼?。 葇兮屈伸回了一個萬福,奉氏沒有答話,拉著女兒往渡口走去。 “阿娘,郎中剛剛跟你說話呢,你也太沒禮貌了,看到當大官的都嚇傻了?!贝哌h了些,葇兮抱怨奉氏,奉氏淡淡地看著女兒的腹部。 葇兮覺察到了母親的眼神,心想,莫非母親認為自己懷有身孕嗎?看著母親心事重重的樣子,似乎認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郎中的,葇兮噗嗤一笑,“娘,你看我的孩子,已經四個月大了呢?!?/br> 奉氏依舊緊抿著唇。 “阿娘,你去船頭看看你自己的倒影,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不是擔心郎中不給我名分呀?你既然這么擔心我,剛才怎么不敢質問郎中要怎么安置我?” 奉氏走向船尾,突然跳入江中。葇兮見狀,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哭喊不已,趴在船尾伸手拉向母親,奉氏視而不見,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從容赴死的神情,又想是有點不甘,她緩緩閉上眼睛,沉入刺骨的江水中。船家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船家,快去救救我母親,求求你……”葇兮聲嘶力竭地朝船頭喊著。 “小娘子莫急?!贝颐摿送庖绿氡涞慕?。 干擺渡這一行的人都熟識水性,船家撲騰了幾下,游到奉氏身邊,將她推向船邊,葇兮哭得雙眼通紅,跪在蹲在船尾拉母親上來。 船家見奉氏嗆了水,“小娘子,幫你娘拍拍后背,我得送你母親去找大夫,這天寒地凍的,別凍出個好歹來?!?/br> 葇兮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泣不成聲地道,“老伯,多謝你出手相救,此恩此德,我江葇兮矢志不忘!” “小娘子莫哭,許是你娘有什么心事,怎么如此看不開?你要好好開導你娘,這大把年紀,經不起這么折騰?!闭f罷,拉上船艙的簾子。 船家脫掉濕透的單衣,穿上了棉服,重重地呵了幾口熱氣,搓了搓凍紅的雙手,然后使勁地搖著槳,片刻后,船停在江邊的一個潘家鎮。 “潘二哥,這里有位大娘子生了病,我帶她去瞧大夫,勞煩幫我看著船?!贝乙贿厡⒎钍媳成仙?,一邊對岸上的漁夫說道。 到了藥鋪,葇兮已經哭得雙眼紅腫不堪,聲音嘶啞。 屋內燒著暖爐,葇兮替葇兮拿了干毛巾替奉氏擦干頭發,換上了干的衣服。奉氏已經蘇醒過來,身子冰涼,眼神空空的,看得葇兮越發揪心。 “娘,你嚇壞我了,我哄你的,我沒懷孕,我還是黃花閨女,就是在郎中家多吃了些,不信你看?!比|兮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憋著肚子。 奉氏仍舊不看一眼,葇兮無奈,只得倒了一碗姜湯端來,奉氏伸手拂掉。guntang的姜湯倒在葇兮的裙子上,葇兮受了燙,“啊”了一聲。 “跪下!”奉氏怒道。 葇兮提了提裙子,跪在床邊。 良久,奉氏依舊一言不發,長嘆了一口氣,雙眼合上,就有淚水滾落。 待奉氏調養了幾日,葇兮再去叫了船只。一路上,葇兮不敢多言,生怕說錯了什么惹母親頭疼。忽又想起那日,自己向父親說起何郎中,父親并沒有像以往一樣口若懸河地貶低他,再加上這次母親的反常行為,葇兮隱隱感覺到,當年父親和郎中之間發生過一些事情。 回到瑤碧灣的這一日,已是小年前夕,家家戶戶在準備小年夜飯。雞豚狗彘,米酒飄香。路過香嬸門口時,她正守在灶臺邊,鐵架子上放著雞鴨魚rou,泛著金黃色的油。這些rou品要先涂上油鹽醬料,用慢火烘三四天之后,放在鍋里蒸,就可以端上飯桌了,普通人家一年也就能吃上一次,而且還是要等到姑侄舅甥過年串門時才能吃。至于葇兮,長這么大就吃過一次,那是去雁州之前的那年臘月,葇兮實在饞得很,奉氏于是讓葇兮支開香嬸,自己去香嬸的院子里偷了一塊。那種味道,至今縈繞在葇兮心田,油而不膩,咸香可口,人間美味。 屋后的樹林里傳來山雀的叫聲,葇兮抬頭看了一眼蕭瑟的矮山,從自家門口拿了一根竹子,再用火烤了,照著郎中家的弓箭做了一把,再削尖了幾根竹子。去林子里轉了一圈,拎回來兩只小山雀和一只野山雞。 “阿娘,燒點熱水,拿去處理了吧,等明天兄長回來,就有的吃了?!比|兮興高采烈地拎著手中的獵物,朝奉氏撒嬌。 奉氏還是一聲不吭。 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先去燒上熱水,然后用到割開野雞和山雀的喉嚨,用碗盛了血,放了些鹽進去。然后將開水倒在盆里,把野雞和山雀扔了進去,之后便是拔毛,切碎,拌醬,用茶籽殼生火,再把rou放到灶上去烤。冬天的黑夜早早地來臨,葇兮忙完后,盥洗了一番,便上了床。 看著奉氏冷冰冰的臉,葇兮吹滅了桌上的油燈。心想,究竟自己這次犯了多大的錯,惹得母親如此尋死覓活。 第二日,葇兮跟奉氏道了別,拿了弓箭出了門,直奔碼頭而去。 “蕓嬸萬福!”蕓嬸開了門,見了半年前借住的小娘子,表情一陣錯愕。 “半年不見,你壯實了不少,你這肚子……樰嶺的伙食真不錯,把你養得這般珠圓玉潤?!奔幢闳|兮此刻身著厚厚的冬衣,依舊難掩突出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