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去年去往泉州,回來之后,蕭胤棠便時不時會夢到甄家的那個女兒。 夢境很是奇怪。一開始,只是零星的,不成片的。他總夢到自己和她親熱。他貪戀她身子,也喜愛她的溫婉天真。 這原本也沒什么,因當日她被他挾著同車出城之時,他便已經對這甄家女兒意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但漸漸地,隨著夢境的一再閃現,他隱隱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夢中經歷過了另一個和現世互類,卻又有所不同的人生。 這個現世,她嫁給了裴右安,這世上唯一一個他有所忌憚之人。 而在夢中,她卻先是嫁了裴修祉,繼而被自己所奪,從此成為了他的禁臠,直到他登基,方不過兩年,因貿然親征胡人,意外受傷不治,臨時之前,他舍不得她,讓她隨了自己殉葬。 一切就此戛然。 這樣一個宛如經歷了另道人生的夢,之前模模糊糊。他想抓住看個清楚,但眼前總如蒙了一層迷霧。 但就在今夜,再次從夢中醒來之后,他終于清晰地抓住了一切。 裴右安,在他還是個少年,被蕭列帶到武定開始,在蕭胤棠的心里,就埋下了不和的種子。 那時他就知道了,自己永遠不可能如父王期待的那樣,和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裴姓之人并肩而處。 那時他們之間還沒有沖突。他對裴右安的敵意,完全取決于人性而已。 蕭胤棠有才干,又身為王府獨子,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這也養成了他極端自負的性格。 他不能容忍旁人蓋過自己的出色。 而裴右安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他有少年卿相之名,這個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美譽,絲毫沒有夸大。在他來到武定,傷勢痊愈之后,很快便展現出了他過人的政務才干,及至后來,他的軍事才能在武定起事和御戰北胡的戰事之中,更是顯露無疑,如天上繁星,熠熠生輝。 蕭胤棠固然也很出色,但永遠也比不過裴右安。在裴右安的身邊,他注定黯然失色。 在他登基之時,裴右安已死去數年了,但聲望依舊不去。素葉城中,民眾為他所建的祠廟終日香火不絕,每逢他的誕日,民眾從四面八方趕來燒香,對著他的塑像頂禮膜拜,許下祈福心愿。 死后的裴右安,在民眾的心目之中,儼然已經神化,變成了能佑護他們平安的偶像。 蕭胤棠登基之后,之所以不顧群臣勸阻,一意孤行也要親征胡人,很大程度,便是受到了長久以來屈居人下的那種極度壓抑心理的驅策。 他急于要向群臣和世人表明,他蕭胤棠并非不如裴右安,只是從前一直不得機會罷了。 除了嫉妒和懷才不遇之感,蕭列在這個外人身上所投的超乎尋常的關注和愛護,也令蕭胤棠極為不滿。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倘若裴右安是自己父親的另一個兒子,那么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自己,改而將裴右安扶上世子之位。 嫉恨的種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在心底里生根發芽。 蕭胤棠忍耐著。 后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是蕭列登基的第二年。裴右安當時以功,位極人臣。就在他權勢達到煊赫頂峰之時,恰逢胡人襲邊。不知為何,他竟自請離京,以節度使之職戍衛關外,一晃數年過去,從此再未歸京。 他的這個舉動,當時震驚了滿朝文武,包括蕭胤棠。后來,雖還是不斷有他威震北方,定邊安民的消息傳入京中,令蕭胤棠時不時感到心底有如針刺,但那時候,他還是能壓制自己的情緒。直到后來有一天,他卻突然從自己的母后周氏那里,得知了一個驚天隱秘。 周氏對他說,或許便是因為這個隱秘,裴右安當時才選擇離開京城,皇帝也不得不放。 她警告蕭胤棠,千萬不要以為裴右安這么走了,就能高枕無憂了。這是個非??膳碌碾[患。一旦有朝一日,皇帝改了心意,那么他的太子地位,必將岌岌可危。 蕭胤棠這才如夢初醒。 多年以來的疑慮和嫉恨,在那一刻,將他的心徹底淹沒。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知道裴右安在去往關外之后,這幾年間,身體狀況有些不佳,時有服藥。 蕭胤棠暗中謀劃,費勁心思,半年之后,終于買通了一個能靠近廚房的節度使府下人,往裴右安的藥里,悄悄投了一種無色無臭的毒。 那是塞外的一個冬夜,白草黃沙,雪落薊門。那碗藥被送到裴右安的書房后,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服藥,隨后便埋首于案牘公務,而是擱下了手中筆管,對著燭火,靜坐了片刻。 爐中炭火熄滅,屋里寒氣漸侵。 那個下人當時在外偷窺。根據他后來的描述,裴右安當時神色平靜,仿似在出神地想著什么。 常年累月的案牘勞形,亦或是心力損耗,他的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蒼白,如當晚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中衣,蕭蕭如雪。 他靜坐了良久,直到那碗藥變得冰冷,再沒有一絲的熱氣。 最后他將目光落到藥上,看了許久,就在那下人驚惶不已,以為被他識破之時,他卻端起了那碗藥,一飲而盡。 當天半夜,裴右安舊病復發,大口嘔血,部下聞訊趕至,涕淚滂沱,他面不改色,依舊談笑風生,至天明溘然而去。 蕭胤棠并不清楚,裴右安當時到底是窺到了什么,自己了無生趣決意求死,還是他真的誤服毒藥,最后嘔血而死。 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夢中所歷的那個世界里,自己如愿成了最后的贏家。 在裴右安死后次年,蕭胤棠覺察到了皇帝對自己的懷疑,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策劃了一場縝密的宮變,如愿順利接位,成為了大魏的新皇。 夢里的他,唯一的失算,便是登基之后的親征。那個錯誤的決定,讓他英年早逝,遺恨萬分! 蕭胤棠再次睜開了眼睛,從床上一躍而起,大步來到窗前,振臂,猛地推開寢殿那兩扇沉重窗戶,向著漆黑的無垠夜空,仰面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濁氣,只覺此前種種抑郁,蕩然無存。 白天之時,他的岳丈私下對他說,如今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忍耐,以不變應萬變。 只要皇帝沒有別的兒子,而他懂得韜光養晦,這個太子之位,永遠不會旁落他人之手。 他說的沒錯,蕭胤棠也知道現在絕不是自己貿然動手的絕佳時機。 但這一場如真似幻的夢中經歷,不但令他精神大振,更如滋養野心的沃土,令他油然生出了一種智珠在握,占盡先機的暢快之感。 比起當一個受制于人的太子,他更渴望夢中那種提前到來的登頂之后俾睨天下的獨尊之快。 他確實會忍耐下去的,直到等到合適時機,伺機而發,必不落空。 待他如愿登上帝位,他將絕不會重蹈覆轍。 甄氏在他的夢里,伸手可及,他生,她是他的人。他死,她亦是他的鬼。 而這個現世,他距她是如此遙遠,如同今日偶遇,他對她可望而不可即。 但他知道,她遲早還會是自己的,這是命中注定的。 如同夢里的一世,他是天命所定的真龍天子,最后他得到了一切。 這一輩子,依舊會是如此。 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第63章 合陽王母妃潘氏和裴老夫人是老姐妹,如今享福而去,喪禮,裴老夫人也親去了,回來后,許是天氣突變,老夫人胃口有些失調,飲食日減,加上時節漸涼,便是白天,每日也多是在昏沉臥眠中渡過的。 嘉芙是有印象,前世,裴老夫人似乎便是在蕭列稱帝后不久去世了的。所以如今,一見老夫人身體不妥,且裴右安還不在家,她分外緊張焦慮,不但自己早晚用心服侍在旁,還三天兩頭地請太醫前來調治。 但盡管如此,老夫人身體,猶如一盞快要燒盡了的燈,火光還是漸漸黯淡了下去。嘉芙心中,漸漸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 這日,距離裴右安離家,差不多一個月的時候,嘉芙收到了來自他的第一封家書。 信不長,言簡意賅,就如裴右安平日一向和她講話的方式。 他告訴她說,他在大半個月,已趕到了荊襄南陽一帶,如今諸事正在開展之中,皆好,叫她無須掛念,也叫她代自己向祖母傳個平安。 信后是他附的一頁書單。說所列之書,他書房里全有。若得閑暇,可照書單所列順序,由淺至深,依次取來消遣。等她讀完上頭所列的全部書單,料想那時,他應當也已歸京。 自從裴右安走后,嘉芙白日照料裴老夫人,入夜全是相思,有時想他,想的深夜也無法入眠。今日終于收到了他的信,信里雖無半句思念之語,但有這一紙他為自己所列的書單,嘉芙已是心滿意足。心里幾分甜蜜,又幾分的遺憾,想著祖母若是身子大好,那該多好。 她去了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一個上午都睡著,剛醒來不久,精神看起來稍好了些,聽嘉芙轉述了裴右安的家書內容和來自長孫的問候,面露笑容,不斷點頭,這時,辛夫人,二夫人以及周嬌娥也都來侍飯。稍留了留,便被老夫人一概打發了回去。老夫人叫嘉芙也不必再留,回去睡個午覺,又特意叮囑,她若回信,不要提及自己身體欠安一事,以免徒增煩擾。 嘉芙回到自己屋中,怎有心情睡覺,坐下便提筆,待要回信之時,劉嬤嬤進來了,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嘉芙問她何事。 劉嬤嬤到了近前,低聲道:“大奶奶,聽說這兩日,下人里暗有傳言,說從前那個姨奶奶住過的屋里,半夜有哭聲,還說……” 她頓了一下。 “還說什么?” 嘉芙立刻放下筆,轉過了頭。 “還說……半夜曾有人看見一個吊死鬼披頭散發,拖著長舌,在大爺從前住過的院子前頭晃來晃去……” 劉嬤嬤看著她的臉色,吞吞吐吐地道。 嘉芙心里的怒意,在一點一點地往外翻涌。 裴右安離家才這么些天,老夫人又病著,這個國公府里,竟然就又開始有了這樣的傳言。 倘若說,去年裴老夫人大壽,她在路過裴右安從前居所之時偶聽到那兩個婆子的嚼舌,她還只是感到不忿的話,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經完全不足以表達她此刻的情緒了。 她已是憤怒,無比的憤怒。 她強忍住,問:“是誰看見的?” 劉嬤嬤搖頭:“這個還不知。我也問過,但府里下人不少,兩房各院傳來傳去,也問不清到底是哪個先傳出這話的了?!?/br> 嘉芙咬牙道:“再去查!一定要把那個看見了吊死鬼的人給查出來!想必嚇得不輕,好生安撫安撫?!?/br> 她的語氣很重,劉嬤嬤一愣,隨即點頭,轉身就要出去,卻又被嘉芙給叫住了,轉頭,見她出神,片刻后,忽站了起來,道:“你不必查了,還是我去請人查吧?!?/br> 劉嬤嬤訝然,見她已經出屋,急忙跟了上去。 嘉芙先回了老夫人那里,叫人將玉珠悄悄喚了出來,問了聲祖母,得知她方才吃了藥,剛歇下,便將玉珠牽到無人角落,低聲將方才聽來的話說了一遍。 玉珠大吃一驚,雙眉倒豎,怒道:“這都是什么人在嚼舌?要好好管一管了!不管哪個,有沒體面,抓住了,就是撕爛了嘴巴,也是便宜了那些臭嘴!” 嘉芙道:“我也是想著,要過問一聲了。就是祖母最近精神不濟,我怕這些污言穢語傳到她老人家耳朵里惹她生氣,祖母還不知道就好。勞煩你多看著些?!?/br> 玉珠點頭:“大奶奶放心,老夫人跟前的人,我都知根知底,偷懶愛嚼舌的,我是不會給臉面的。大奶奶既特意提過,我自會更加留心?!?/br> 嘉芙微笑著,握了握她的手,轉身被送出來后,便叫檀香去請孟二夫人,自己隨即去往辛夫人的正院。 辛夫人這會兒正在全哥屋里,一臉的怒氣,訓斥奶娘偷懶,沒有幫午覺時尿床濕了一身的全哥及時凈身,不干凈便罷了,這樣的天氣,濕著屁股,怕要著涼。奶娘有些委屈,辯解道:“早早就叫小紅去廚房取熱水了,小紅回來說,恰剛燒好一壺,就被二奶奶屋里那個叫香梅的丫頭給提走了,說二奶奶急用熱水,讓小紅再等等,這才遲了的?!?/br> 辛夫人大怒,一下摔了手里的衣裳:“反了天了!真以為自個兒是天仙下凡了!眼里還有沒有規矩!” 奶娘嘀咕著,攛掇道:“可不是么,說的就是這個理。全哥這些時日,怕是連二爺的面都沒見著幾次。夫人是該立立規矩了?!?/br> 辛夫人臉色極是難看,一腔怒火,便要叫人去將周嬌娥喚來跟前訓話,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