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新年伊始,人們還處在剛跨完年的興奮和憧憬里,轉瞬又要收拾心情參加一個世事無常的葬禮。 易文茵走來走去,埋怨不停:“許家這孩子,做事一點不合規矩,人都死了大半個月了,這才想起來要發布告,辦葬禮?!?/br> 易文茵拿了條暗色絲巾出來,對著鏡子系結,“我看人的眼光真是不會錯,那女娃子,從小我就不喜歡,性格要強又霸道,沒什么家教,以后誰家要是娶了她這么個媳婦可有得受?!?/br> 蔣豐全坐在椅子上,人影不斷在他眼前晃,一個就夠煩的了,現在居然還增加了一個。 他看著已經換了好幾身行頭的蔣易秋,很不痛快:“你跟著在這湊什么熱鬧?葬禮隨便穿件黑衣服就行了,有什么好換來換去的?” 蔣易秋像是被點了xue,全身僵硬:“這種場合,我怕穿得不合適?!?/br> “你現在就很合適?!?/br> 蔣豐全一錘定了音,開始往信封里裝挽金,“哎,你說我們隨多少合適?” 易文茵:“你問問老何他們,都統一了最好?!?/br> * 許璟一襲黑衣,站在門口,許衛山生前有往來的人里,多數她都只覺面熟,叫不出名字,便“叔叔,阿姨”地叫。 前來吊唁的,基本都與許衛山年歲差不多,在普世認知里,這個年齡稱得上壯年,而生命的驟然隕落在這群中年人之間都造成了不小的震撼,當花圈和挽聯就這樣實實在在地擺在面前,沖擊視野時,他們個個垂眸斂目,心有唏噓。 負責掛禮的是個工作人員,唐曼華既不想攬下這活兒,又怕這人心術不正,因此一直站在旁邊監督。 蔣豐全一路都在感嘆生命無常,福禍旦夕,下車后心情依然沉重,他握住許璟的手,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在看見許璟勉強扯出個笑時,又覺得什么也說不出口了。 他用力握了握,沉痛吐出兩字:“節哀?!?/br> 蔣易秋跟在后面,沒隨易文茵從旁進門,他發現許璟好像又瘦了,蒼白的皮膚沒什么血色,遠遠看去有種纖細的孤獨感。 蔣易秋站到她面前,還沒來得及開口,許璟忽然看向他后面:“包叔叔,您來了?!?/br> 包濤是最后一個到的,他停在離門廊幾步遠的地方,與上前的許璟交談:“哎,誰能想到人就這么走了,我難過啊?!?/br> 許璟哽了哽,朝他身后看去:“包凡亮還沒回來?” 包濤說起這逆子就是滿肚子氣:“還在醫院躺著,跟人學滑板摔骨折了,什么出息。這一天天的,讓他來公司學著做事也不來,現在倒好……” 包濤無奈地撇嘴,“算了,不說他,我們進去吧?!?/br> 許璟與唐麗華站在上首的側邊,居于正中的司儀看起來很專業,他說話時聲音悲憫哀痛,但吐字清晰,氣息飽滿,情感間的煽情與理性也把握恰到好處,他宣布追悼會開始,先是代為轉告了一些因為各種原因沒能趕回來的友人追思,隨后介紹了許衛山的生平與卓越事跡,凄厲婉轉的哀樂剛起,司儀溫藹道:“現在,默哀三分鐘?!?/br> 蔣易秋沒有隨著眾人一起低頭,他覺得很壓抑,烏泱泱的人群安靜至極,漸漸地,偶有一些隱忍的啜泣聲響起。 他下意識看向最前方,唐曼華捂著臉,神色痛苦難當,因為忍哭,五官皺在一起,仍有淚水從指間滑落。 出人意料的是,站在一旁的許璟看起來很平靜,蔣易秋只能看見被幾綹發絲遮掩的側臉,她正對著一處出神,呆呆的,平靜得甚至有些冷酷。 這一刻的許璟如墜深淵,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此時到底在想什么,又是為什么哭不出來。 從儀式開始的一刻起,強烈的不真實感籠過來,她輕飄飄得像一根隨風飄走的羽毛,這個地方很陌生,每個人也好陌生,就連“許衛山”這個名字也越飄越遠,似乎要隨著這次儀式,逐漸被遺忘于人世間,直至不留痕跡。 突然,許璟轉過身往外走,她什么也顧不了了,走得又快又急,來到空無一人的室外才停下。 許璟兩手牢牢抓住欄桿,貪婪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就像從未活過那樣。 蔣易秋被她的舉動弄得緊張兮兮,也跟在后面跑出來,“你怎么了?” 許璟捏著喉嚨,嗓音澀?。骸拔液孟翊贿^來氣了……” 不遠處,默哀已經結束,領導致悼詞的聲音傳出來。 蔣易秋慢慢靠近她,只見雪白的脖頸上,因為用力揪扯,已經泛起無數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蔣易秋看著她還要再次抓撓上去的指尖,像在看一顆炸彈,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別抓了!要是真的難受就去醫院?!?/br> 許璟只能劇烈地喘氣,她說不了話,也動彈不得。 蔣易秋撫上她的背,隔著薄薄的衣料,能清晰觸摸到硌手的骨節。 她的身體也隨著吸氣起伏不定,他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平復她。 “斯人已逝,我們能做的,除了懷念他,還要繼承遺風,慎終追遠……” 司儀已經在念訃告,許璟逐漸冷靜下來,她六神歸位,忽然記起自己還要作為家屬致辭。 許璟揮開蔣易秋的手,急匆匆往回走,唐曼華果然在找她。 “你怎么回事?關鍵時刻還亂跑!” 許璟掏出衣兜里提前寫好的稿子,前一天,她提筆了很多次,紙條滲滿了已經干涸的淚水,有些發硬發黃。 她認字般念完上面的話,所有言語既不過腦,更不入心,結束時還不忘通知晚上酒席的地點。 許璟的體力有些耗光,流程結束后,人走了很多,留下吃飯的只剩下幾桌。 下午那昏沉暗淡、天低云暗的氛圍已經消散,嘈雜的席間,大家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像只是一場普通的飯局。 許璟坐在不喝酒的這一桌,默默吃菜,思索唐曼華交待的事該找誰求救。 易文茵一直在說話,面對身邊人對蔣易秋的贊揚,她程序化地推辭自貶兩句,就順著話頭感嘆開:“易秋現在能這么踏實可靠,我以前的辛苦也就不算白費。他是個早產兒,剛出生的時候還沒大人的手掌大,兩歲才學會走路。后來健康長大了,偏偏性子還軟,我當時就愁呀,難免對他嚴苛了些,現在他能獨當一面了,我這心總算能放下了?!?/br> 捧哏的人哪哪都有,“帶孩子就是要這樣,嚴格要求才能出人才?!?/br> “那你們以前怎么還愿意放他一個人在國外待那么多年?” 易文茵:“一開始出國本來是他爸爸的意思,我生孩子生得晚,我們那時候也老了,當然是舍不得的,本來想的是讓他讀個本科就回來,工作經驗不比書本知識強?結果他讀到好像大三的時候,突然嚷嚷著要讀研,自己百日黑夜地努力修學分,悶頭就把碩士給申請下來了,勸也勸不下來,我們后來一想,孩子有上進心,主意正也是好事,就由著他了?!?/br> “孩子現在這么懂事,根本不用你們cao心了,唯一還需要管管的,也就是婚姻問題了?!?/br> 提這話的人躍躍欲試,像是手里早已有了幾個備選,只等易文茵一配合就順勢推出。 “他在這方面比較遲鈍,沒見談過戀愛,不過,”易文茵當然知道想給蔣易秋介紹對象的人多得能排到河對面,歪瓜裂棗她懶得挑,只想一開始就把水平抬高,“張總倒是想把他女兒介紹給易秋,那女孩子也是很不錯的,文靜有禮貌,學習成績好,看著也乖乖巧巧?!?/br> 許璟捧著茶杯,伸長個脖子張望,眼看著周銘拿起手機快步往外走,她也放下東西,跟在后面。 周永站在露臺接了很久的電話,掛斷后正打算往回走,許璟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 “周叔叔,好久不見了,”許璟說:“今天招待不周,見諒?!?/br> 周永笑了笑:“沒有的事,你現在也不容易,自從許總去世后,我也常常失眠,想起以前一起打拼的日子,我本來還在想什么時候來看望你們,現在看你們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br> 寒暄也好,場面話也罷,許璟等的就是這句。 “其實我現在就很需要您的幫忙?!痹S璟看出周永的忙碌,決定打出人情牌,來記直球,“我現在都還記得以前周叔叔剛來榮城的時候,爸爸特別欣賞您,經常說您不簡單,一定能混出頭,現在果然應驗了?!?/br> “是啊,”周永看向遠處:“你爸爸當年的確幫了我很多?!?/br> “那現在您可不可以幫幫我們呢?”許璟順勢說道:“我聽說永深旗下兩年前就成立了基金,已經完成了c輪的融資。就算不注資,單拿永深現在的實力來說,收購璟山園也不是難事?!?/br> 周永靜靜聽完,溫聲道:“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這么容易,我也需要跟合伙人討論,不過我會認真考慮的?!?/br> 許璟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快,一時快要喜極而泣,“謝謝周叔叔,您回去之后一定要上心,隨時給我打電話!” 周永笑著答應,揮手離開。 總算也辦成了一件事,許璟兀自消化這一好信息,心想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別高興得太早,他不會再聯系你了?!?/br> 許璟赫然回頭,蔣易秋手里夾著煙,倚在角落的石柱邊,顯然已經將剛才的對話聽了個全。 “要讓公司起死回生,你該聽聽我怎么說,說不定我還能幫你?!?/br> —————————— 別著急哦,明天火葬場就正式拉開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