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我剛才跟相公說過,官家子時清醒過一回,官家圣明,預料到今日之事,已經預先寫下旨意了?!鳖櫶O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出小小的一根卷軸出來,伸手遞給王相公。 王相公接過,一目十行看完,愕然抬頭看著顧太監,又低下頭,將那幾句話再一字一句看一遍,再抬頭看向顧太監,目光凌利,“這是你寫的?你竟敢偽造旨意,假托陛下之意!” “王相公不是最擅由字看人嘛?這是不是陛下的親筆,難道相公看不出來?”顧太監臉上的笑容更濃,有恃無恐的迎上王相公的目光,半分躲避退讓的意思也沒有。 王相公沒說話,只死死盯著顧太監,“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相公不必如此?!鳖櫶O又笑起來,“相公來看陛下,不就是要求這樣一旨圣諭?如今有了,又是陛下親筆,相公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陛下這一輩子,總得做一件皆大歡喜、人人稱頌的事吧?有了這一件,往后這謚號也能少難為難為大學士們?!?/br> “你究竟是什么人?這旨意?”王相公緊緊握住手里的卷軸又松開,“出自你手?出自你手的旨意只這一封?還有哪些?你究竟做了多少欺君的事?” “相公還是趕緊往宣德樓去吧?!鳖櫶O臉上的笑容依舊,仿佛沒什么事能夠打擾到他的好心情?!拔沂毯虮菹聨资?,這輩子但凡有口氣在,就會侍候在陛下身邊,陛下大行,我就去給陛下守墓,相公大可放心?!?/br> 王相公臉色更難看了,這顧太監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誰的人?他在這宮里動了多少手腳?四皇子到底是怎么死的?還有……王相公只覺得心里紛亂如麻,只亂的要崩潰。 怪不得端木華敢如此囂張的沿御街就這么昂然進來了,顧太監怎么能是端木華的人呢?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還有誰?還有誰是端木華的人?還有誰不是端木華的人? 這太可怕了! 如今的寧海侯府消息之閉塞在京城都能數進前三了,端木華現身御街,正往宣德門去的信兒傳進寧海侯府并得到確認時,端木華已經快到宣德門了。 林明月聽傻了眼,反應過來,頭一件事就是尖叫著備馬,一邊叫著備馬一邊提著裙子二門外狂奔,她得去看看表哥怎么樣了,她得去看看端木大帥現身御街是不是真的! 天哪!國都亡了,她跟表哥還沒成親呢! 第434章 宣德門內 端木守志沒在靖海王府,她問不出他去了哪兒,林明月急的頭目森然,表哥去哪兒了?!他不會去做什么傻事吧?他不會…… 林明月掉轉馬頭直奔御街,表哥要是有個好歹,她也不活了! 御街已經是人山人海了,林明月兜轉馬頭轉了好幾個圈子,林明月這一回倒是人急生智了,一眼看到離街巷不遠的酒肆茶坊,丟了馬,直沖茶坊進去。 這百年來最大的一場熱鬧事就在眼前,茶坊里的掌柜伙計都擠在樓上看熱鬧,樓下空無一人,林明月奔上樓梯,這頭蹦到那頭,也沒能尋出個能容得下她的地方,急的她大叫:“都給我讓讓!讓開!我是寧海侯府的!我是靖海王府上的!快讓開!” 看熱鬧的人一聽靖海王府四個字,‘呼’的幾乎全部回頭齊齊盯著她,林明月嚇的腳下一軟,強自鎮定道:“給我讓讓!我看看我們家大帥走到哪兒了!” 這一句‘我們家大帥’更是唬住了大家,連大帥都是她們家的!這還得了!擠的密密麻麻的欄桿旁,還真給她讓出了一塊不小的地方。林明月大喜守望,一頭扎過去,雙手撐著欄桿,伸出大半邊身子,急切的往御街上尋找四表哥和二表哥。 端木華根本不用找,比蜂群還有密集的人群中,空著一大塊地方,或者說,那空著的一大塊地方正是蜂群的中樞,隨著正中那個人徐緩從容的腳步,巨大的人群移動著、狂熱的尖叫著。 只有二表哥,四表哥呢?四表哥哪兒去了? 林明月想從人群找出端木守志,可那樣的密集的人群,到處都揮舞的胳膊,到處都是尖叫,這喧囂仿佛化出了實形,彌漫在人群上空,不停的尖出不停的變幻,明明是聲音,卻讓人眼暈。 四表哥在哪里?急的簡直要著火的林明月連找了七八遍,還是沒看到端木守志,也許,四表哥沒在這里,那會在哪里?她該到哪里去找他? 林明月急的差點放聲號啕。 御街終止在宣德門前,巨大的人群被高大巍峨的宣德門檔住,沿著宣德門往兩邊流淌,在宣德門兩邊如同扇翅般一層層往外渲染,渲染出巨大一片‘民心’。 端木蓮生的身形沒入宣德門城樓下的陰影中,黑山長舒了口氣,進入宣德門百步之內時,是他最緊張害怕的時候,他所有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城樓上,他恐懼居高而下的利箭,若是他,一張普通的弓,只要一支箭,他就能……徹底了結了今天這局面! 幸好幸好!爺真是天命所歸!黑山忍不住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那百來步的距離,他仿佛走了一輩子!他的衣服已經汗透了! 端木蓮生在通往宣德樓的青石樓梯前頓了頓,轉頭看了一圈依舊如臨大敵的明衛暗衛們,嘴角勾起絲絲笑意,頭微微往下側了側環一周,黑山喉頭一哽,右手重重捶在胸前,諸護衛也和黑山一樣,右手捶胸以示崇敬,爺在向他們致意!爺知道這一路他們承擔了什么! 黃相公站在第一層臺階上,在他身后,零零落落站著十幾位各部官員,都和黃相公一樣,臉色慘白里透著青色。 “相……相公,他上來了……上來了!”站在黃相公身側的一位禮部官員顫聲道,不用他說,黃相公也看到了,最前面的暗衛已經站到了他們前后左右,城門洞里的端木蓮生,甩了下斗蓬,已經抬腳踏上了臺階! 他們該怎么辦?他該怎么辦?黃相公一肚皮凄惶的亂麻,怪不得他入閣前兩天抽的那簽那么不吉利,原來是應在這上頭! 想著那簽,黃相公真是悲從心升!他這相公當的可真是多災多難、憋屈窩囊!先是夾在俞相公和王相公之間,兩頭受氣,相公的威風權勢是什么滋味沒嘗過,擔驚受怕的連夜里睡覺都噩夢連連! 好不容易俞相公沒了,三相成了兩相,照理說他這日子該好過了,誰知道一件接一件的事不說,王相公謙和了幾乎一輩子,臨到老時突然跋扈了,還有他身邊那位關門弟弟子李思清,那才是副相! 現在倒好,又趕上有人要黃袍加身……看樣子就要順順當當黃袍加身這樣的事! 這叫什么事哪?他這把年紀,已經沒幾天好活了,臨死沒幾天了,卻攤上這樣的事!降吧,一世清名,臨老了沒了晚節,回頭那傳,指定列在貳臣傳里!要是不降……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上百口人,小孫子才剛進學,那么可愛的孩子…… 黃相公越想越悲傷,早知道他就不當這相公了! 沒等黃相公悲傷完,端木蓮生已經上到黃相公等人站立的那一方不大的回旋之地,站在黃相公面前,似笑非笑看著他。 黃相公卻從端木華眼里臉上看到了nongnong的殺氣,嚇的心里一陣亂跳,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歡迎大帥……大帥……”黃相公腦子打結,舌頭自然也打結,他居然說歡迎大帥!歡迎什么?不對!他不該說歡迎!他怎么能歡迎呢…… 黃相公跪倒,站在他身后,緊盯著他的十來名六部官員跟著亂亂的往下跪。只要站在最后最角上的一位中年青衣官員,滿眼滿臉的憤怒和正義,死死盯著端木華,沒跪,而且攥緊了拳頭。 黑山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不光他,諸護衛個個目露兇光,只等黑山一個手勢,就要上前將這個不合作者扭成一段一段的。 “反賊!逆臣!”中年青衣官員中氣極足的一聲尖厲的呵斥,本來極義正詞嚴的一嗓子,卻因為中年官員過于尖利的聲音而顯的頗有幾分滑稽。 “他是誰?在哪一處當差?”端木華神情一絲兒變化也沒有,仿佛中年官員那一聲‘反賊逆臣’說的不是他。 “回……那個……他叫姜飛,是禮部七品堂官,雜途出身?!秉S相公一邊答一邊忍不住回過頭,厭惡的掃了眼姜飛。 他這一句逆臣,豈不是罵了所以的人?真是可惡! 第435章 黃袍加了身 “雜途官怎么了?雜途官還知道忠義廉恥,你們這幫子清流!你們呢?你們深受君恩,卻不思報效,眼里只有自家榮華富貴!一群王八蛋!” 雜途兩個字戳痛了姜飛,指著跪在他周圍的眾人潑口大罵。 “你大約以為當眾呵斥了本帥,本帥會賞識你的骨氣膽量,現在就加以重用,或是一翻呵斥卻記住了你,禮賢下士加以重用?雜途官想往上極其不易,你又這把年紀了,嗯,就算自己不得重用,大約也想著能給子孫留一份名聲福蔭?!倍四救A語調輕淡,話卻說的刻薄無比。 姜飛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別的什么情緒,一張臉紫漲,不等他再次罵出口,端木華抬了抬手指,“本帥最厭這種工于心計、沽名釣譽要走捷徑的小人,拖下去!” 身后的黑山哪還容姜飛再說話,撲上去先用麻核堵上姜飛的嘴,把姜飛的嘴麻透了,倒沒五花大綁,不過用一根白絹將姜飛兩只手虛虛束起,這綁人也當真綁的文明之極。姜飛一張嘴麻的完全沒有知覺,別說說話,連嘴在哪兒都不知道了,這下不光臉,連頭都漲的血紅,被護衛們一個傳一個直推到樓下。 連黃相公在內,跪的官員們鄙夷無比的看著姜飛被推下去,就說么,這姜飛這么個雜途官,他還能比大家有節氣了?原來是想著投機取巧!真是無恥之徒! 端木華示意黃相公等人起來,背過手,繼續往宣德樓上去,黃相公和眾官員渾身拿捏的跟在后面往上面上去。 熊侍郎胳膊上挽著那只包袱,扶著熊大學士站在宣德樓上,端木明節緊挨著熊大學士站在另一邊。 熊大學士等人旁邊四五步外,站著杭樞密和樞密院七八位高品官員,杭樞密臉色青灰,端木華一進京城,就讓人給他遞了信。杭樞密閉了閉眼睛,心里空空的,他不知道現在該有什么樣的情緒。 他詫異端木華的突然進京,想不通他這會兒進京城做什么,可他不想端木華死,至少不愿意自己手上沾了他的血,他瞞下了端木華進京城的消息,他不知道會發生今天早上這樣的事。 端木華給他遞信,不是想尋他幫忙,而是,試探和投誠的邀請! 若是在戰場上,他說什么也不會投敵,哪怕力竭戰死,死就死了,可現在……杭樞密看著端木華身后畢恭畢敬的黃相公和那群官員,大皇子就在京城,大皇子府就離這兒不遠,宣德樓后面就是禁中,就是皇宮,皇宮里住著官家,大皇子府連門都沒開,禁中的門里,靜的好象人都死光了! 皇室呢?宗族呢? 杭樞密真有種五內俱焚的感覺,這社稷這天下,不是端木華奪走的,而是皇室拱手送給端木華的! 熊大學士看著沿著臺階一步步走上來的端木華,百感交集,他這個太子先生,明里暗里爭了那么多年,想想二皇子,太子,四皇子,全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若官家只生了一個兒子,若沒有這些爭斗……還會有今天這樣的場面嗎? 在熊大學士百感交集中,端木華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頓了頓,步履極緩的走向熊大學士和杭樞密。 熊侍郎松開扶著父親的手,伸長胳膊,將已經解開的包袱伸到熊大學士和端木明節之間,熊大學士抬起手,卻一陣咳嗽,端木明節一臉決然,搶在熊大學士前面,一把抓過包袱,扔了包袱皮,用力抖開那件明黃的刺目的斗蓬,一步上前,幾乎是狠狠的裹在端木華身上。 樓下的護衛,摻雜在各處的暗探線人,早就緊緊盯著宣德樓了,見那片明黃迎著朝陽閃亮,頓時扯著嗓子山呼萬歲,黃相公等人被那明黃炫的眼暈,被宣德樓外撲天蓋地、海嘯一般的‘萬歲’聲沖的跪倒在地,一聲聲萬歲。 端木華清冷的目光從熊大學士身上掃過,俯身拉起兩只手冰涼的端木明節,聲音溫和,“手怎么這么涼?快起來,別凍著?!?/br> 端木明節垂頭站起,熊大學士卻被端木華那一眼看的心里一陣冷氣吹過。 歡呼聲沖進離御街不遠的大皇子府,端木守志凝神細聽了片刻,忍不住松了口氣,大皇子目光清冷的斜睨著他,“皇帝的兄弟不是那么好當的,有什么好高興的?” “高興算不上,不過二哥總算平安了?!倍四臼刂局赜肿厝?,渾身的緊張散去不少,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顯的非常輕松?!澳植辉敢庾前岩巫?,除了您,我覺得還是二哥最好!對您也最好!” “對我?”大皇子一聲譏諷的輕笑,“我一個出了家的方外人!” “可您還有家人孩子不是嗎?”端木守志輕聲道,大皇子神情一滯,頓時一臉頹唐。 “從前二哥一心想讓您承繼大統,幾位皇子,您也知道,二爺和太子都不是良君,甚至連個平庸之君都做不到,您不肯,后來又添了四爺,可惜四爺……唉!二哥也是沒辦法?!倍四臼刂居终f了一遍,大皇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半仰頭看著屋梁,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我早就知道蓮生必定要走這一步?!?/br> 端木守志聽的一愣,想多問一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會兒一適合多說這個話題,“二哥特意打發我過來陪著大爺,二哥心里,拿您當大哥一樣看?!?/br> “陪我?”大皇子打量著端木守志,打發端木守志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子來,確實是來陪他的,至少一多半的目的是來陪他的,“我沒事了,不用你再陪著,你去吧,你二哥那里千頭萬緒,事情必定多得很,過去幫個忙吧,從前是兄弟,以后就是君臣了,趁著這會兒多出點力,多積點功勞?!?/br> “大爺這話全是替我著想,守志謝過,不過,二哥吩咐我來陪著你,我還是陪著你的好,那些功勞……我要那么多功勞做什么?二哥做皇帝前我是王爺,二哥做皇帝后我還是王爺,用不著攢功勞?!倍四臼刂旧袂榈?,自從去年那場馬球比賽之后,他就是具行尸走rou了,要功勞有什么用? 第436章 進京 一個月后,李思淺就帶著兒子進了京城。 端木華一直迎出幾十里外,勒停馬,將韁繩順手扔給護衛,跳上馬車。 正抓著鄒嬤嬤手里的布偶的大哥兒嚇的一頭扎進李思淺懷里,鄒嬤嬤也嚇了一跳,見是端木華,急忙放下布偶,伸手正要抱下大哥兒到后面一輛車,端木華已經伸手去抱大哥兒了。 “乖兒子把阿爹忘了?”李思淺將大哥兒遞到端木華手里,示意鄒嬤嬤下車。 大哥兒有些害怕,卻沒哭,胖胖的拳頭塞在嘴里,瞪著兩只黑亮的大眼睛盯著端木華,看了片刻,突然將胖胖的拳頭從嘴里掏出來,兩只手一齊上下亂舞,興奮的‘咯咯’笑著,一頭撞在端木華臉上。 “他認出我了!兒子還認得我!”端木華哈哈大笑,李思淺笑看著兩人,大哥兒被端木華架著胳膊跳的歡快無比,端木華的笑聲里夾著大哥兒奶聲奶氣的咯咯笑,在初春溫暖的風里飛揚。 大約是太興奮了,沒多大會兒,大哥兒就累的打著呵欠睡著了,李思淺叫了丹桂過來,將大哥兒抱到后面一輛車里睡覺,端木華愜意的斜靠在車廂板上,看著李思淺先長嘆了口氣,“你可算到了!” “很累是嗎?”李思淺挪了挪,伸手撫在端木蓮生臉頰上,一個多月沒見,他瘦了許多。 端木蓮生抓住她的手按在臉頰,“天天有事,不是因為這個,我想你!想家?!崩钏紲\心里一陣說不出的酸軟,“我也想你,你走后,我總是做噩夢,雖然知道你必定沒事,可還是害怕?!?/br> “我是這一個月怕,”端木蓮生攬過李思淺,低頭貼著她的臉頰,“紅雨傳信說你不肯繞道,穿過俞相叛軍用了幾天?” “六天?!崩钏紲\微笑,“順順當當,紅雨還去俞相軍中看了一圈,繞過叛軍,又得多一個月,我想早點見到你?!?/br> “你膽子也太大了點!”端木蓮生有些后怕的薄責道。 “俞相還有他那個幕僚雷先生,都不是窮兇極惡的人,一來沒怎么侵擾百姓,二來,也不禁百姓和行商往來,我是讓紅雨仔細查看之后才決定不繞路的,”頓了頓,李思淺接著道:“俞相這一處得早些平息,若拖延久了,被他養熟了民心,就算攻下來,收服人心就得下大功夫,兩湖又是糧賦重地?!?/br> “你大哥也這么說,我已經調兵過去了,你在路上還替我擔憂這些?”端木蓮生低頭看著李思淺。 “替你,也是替自己?!崩钏紲\仰頭看他,端木蓮生笑起來,“還有兒子,你不用多擔心,情形雖然嚴峻,可遠遠不到不可收拾,我不擔心那些,我只擔心你,接到你和兒子,我就安心了?!?/br> 端木蓮生低頭吻在李思淺唇上,將她那聲‘嗯’堵在了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