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使臣扭頭看了眼跟在后頭,同樣走得十分艱難的青年,心中暗想,這苦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的,眼看就到頭能回國了,怎么這人的臉上卻沒個笑容。 使臣想起幾年前皇帝召見,在宮中見到桓岫時的場景。他裹著氅衣進宮,黑發白膚,看著像極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他開口便向陛下請命,想要隨行出使番邦。倒是把他們嚇了一跳。 “喝點?” 像是感覺到前頭的視線,桓岫拉了拉兜帽,從掛在馬背上的布囊里拿出水囊丟給同僚。 去國離家多年,最先學會的就是喝酒。 番邦的酒不比永安的香醇,但勝在濃烈。一口下去,七經八脈都guntang了起來。更重要的是,這酒藏在水囊當中,冰天雪地之下喝上一口,頓時從頭到腳都暖和了起來。 有酒自然就得喝上兩口。 隊伍行進的速度也隨即放慢了下來,有酒的都停下喝點,這才沒僵了手腳。 桓岫爬上附近的一處雪坡,從高處往下看,目的地已經不遠了。身后頭,爬上來一個半人高的予彌國小孩,裹得毛茸茸的,睫毛上都掛起了雪花。 “還有多久?” 風很大,小孩才一張口,就被冷風灌得嗆了一口。 “快了?!?/br> 桓岫說著走下雪坡,小孩連忙跟上,腳底打絆,驚叫一聲就往他背上撲。 桓岫伸手,抓著胳膊把人拉住,抬眼見小孩身邊伺候的幾個奴隸匆忙趕了過來,隨手便把人丟了過去。 “別讓你們的公主到處跑?!?/br> 桓岫說完,回到隊伍中。兵士們剛剛找到附近一個可以暫時歇腳的山洞,正忙著尋找柴火,點火取暖。 方才接了水囊的蘇使臣正往火堆里丟木柴,聞聲回過頭。 他是當年出使番邦的隊伍中,年紀最大的,時任中郎將。如今一晃眼,兩鬢都已斑白,膚色也黝黑了許多,再加上身上這身予彌國的衣裳,遠遠看去,和番邦那些胡人也并無多少差異。 他身邊還跟著一對母女,是他在番邦納的妾和妾生子。這次離開予彌國往別處去,自然便帶上了這對妻女。 “那小公主喜歡你……” “予彌國已與黨項皇室接了姻親?!?/br> 打斷他的話,桓岫淡淡道。 “話雖如此?!碧K使臣往那小公主身上看了兩眼,“可小公主若是讓人回國說上幾句,怕不是這喜事就要落在你頭上了?!?/br> 桓岫往火堆里添柴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往那邊聚集在一起的予彌國兵士們看了一眼。那作男孩打扮的小公主被身邊的女奴圍在中間,正噘著嘴發脾氣。 “我已娶妻?!?/br> 大約是因為喝過酒的關系,以蘇使臣為首的同僚們說話開始有些肆無忌憚起來。 “其實已經娶妻也沒什么。和離便是。能做駙馬,為什么還要當娶世族小娘子為妻。這降妻為妾的事,朝中也沒少有人做,好好哄哄也不是不行?!?/br> “太小了太小了,那小公主才這么點大……” 他們說的是漢話,予彌國那些隨行的兵士們聽不懂,便各個都放大了膽子。 “小是小了點,再養幾年,就差不多到了年紀,能成親了?!?/br> “說起來,仲齡你那妻子不是……” 不是李代桃僵的小婢女嗎? 眾人這時都想起了永安城那之前茶余飯后的談資,說的最多的,都是桓家娶進門的云陽縣主,實際上是個被塞上花轎,李代桃僵的卑賤的婢女。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蘇使臣出聲。 “你認她?” “你娶的是個身份卑賤的婢女,論理至多只能做妾,看你這樣子,難道你還真想將錯就錯不成?” 同行的這一批同僚當中,不少人出身不低,就連妻妾,身份都不卑微。是以,對于桓岫這樣明顯把一個婢女視作妻子的做法,多少都有些看不明白。 “和身份沒關系?!被羔恫辉付嗾f,喝了口酒,避開小公主望過來的視線,“既已成親,她就是我的妻?!?/br> 有同僚想要再勸勸,卻是被蘇使臣給攔了下來。 眾人一同出使番邦多年,雖說交情匪淺,可桓岫依舊鮮少在人前提起家中事。 旁人的家事,自然不好過問太多。是以到這時才恍然發覺,這人哪是聽不得永安城里的嘲笑才跟著出使番邦,分明就是因為妻子出了意外,心灰意冷這才去國離家。 畢竟,那小婢女先入桓家,后被趕出城,不久便出了意外,被人將尸首抬回城的消息,早已在永安城的街頭巷尾流傳開了。 這一波風雪過后,一行人再度上路。 那小公主仍舊時不時往桓岫身邊湊,可蘇使臣等人這會兒卻沒再和往常一樣打趣他倆,反而幫著擋了幾回。 畢竟是要與黨項和親的小公主,他們嘴上說幾回也就罷,可不敢真惹上大麻煩,阻了自己回國的路。 沒了風雪大作的惡劣天氣,之后的路便顯得好走了許多。 等到了目的地,余下的事便只忠君二字。這些酒后說著不得體話語的男人們,清醒的時候始終記得自己的身份,始終記得遠在永安的皇宮之中,他們的陛下一直看著他們。 忙碌之余,所有人都在扳著手指算回程的日子。 桓岫也不例外。 乾章八年冬,桓岫終于回國。 隆朔六年出使番邦的隊伍,總共招募了兵士等一百多人一起離開永安。天災人禍,光是從永安到邊關,就有部分人在路上受重傷不得前行或是病故。到最后到了番邦,一百多人,只剩九十余人。 這些年的艱難困苦,危機重重,到最后能夠回國的,僅僅只剩下六十來人。 少年成了中年,中年早早斑白兩鬢。 家書雖未斷,可思鄉之情,越是回國越是濃烈。到一行人入關后,在落雁城內停歇,所有人突然夜里難以入眠,上街逛起晚間的集市來。 桓岫在床上翻來覆去,竟也跟著失了眠。 落雁城的夜有些熱鬧。 哪怕雪紛紛揚,落雁城的百姓們似乎都沒被寒冷所嚇退。反而街頭巷尾,處處都是熱鬧的人群。 當壚賣酒的胡姬,用并不流暢的漢話,吆喝著生意;吞火的雜耍藝人,正金雞獨立站在細桿子上表演;黑發黑眼的小童搓著手,等新鮮出爐的烤紅薯……這些都是在番邦時難以看到的場景。如今入關,陡然間看到這樣的場面,便是桓岫一時也多有感嘆。 街邊有皮貨行的掌柜正揣著手抬頭瞅雜耍藝人吞火,一邊瞧,一邊嘖舌:“好家伙,吞下去也不曉得燙不燙?!?/br> 邊上有伙計也跟著看了兩眼,眼瞧著藝人往嘴里送了團火,忍不住自己探了探舌頭:“瞧著真燙,那舌頭都燙出繭了吧?!?/br> 這家皮貨行做的都是收安西都護府當地的皮貨,然后運往永安的生意?;镉嬍钱數厝?,掌柜卻是從永安來的,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 桓岫正巧從邊上經過,難得聽到熟悉的官話,再看行里掛著的皮貨,順勢便往里走了幾步。 伙計抄袖站著,見來了生意,忙迎身上前:“這位郎君,有什么瞧上眼的貨嗎?” 桓岫沒說話,伸手摸了摸幾件皮貨。 伙計約莫是見多了這樣的客,也不在意,緊跟了幾步:“瞧郎君的模樣,不像是咱們落雁城的人,怕是外地客吧?郎君不妨添幾身裘衣,這幾塊皮子最適宜像郎君這般年紀?!?/br> 桓岫身上穿著氅衣,只是這一身本就用的不是什么上等的料子。那伙計只掃了一眼,便從行里拿下幾塊價位相近的皮貨介紹起來。 桓岫低頭摸了兩手問道:“這料子,在永安穿合適嗎?” 他這一開口,就是地道的官話。掌柜轉頭看了他一眼,指著貨柜上頭擺的一塊皮子,道:“那塊不錯。咱們行送去永安的貨里頭,這種的不少。找個裁縫好好做做,不管男女,穿出去別提多有精神。關鍵是這皮子,在永安夠暖和了。別的皮子去了永安,太厚,熱得慌?!?/br> 桓岫頷首,還真就對著那塊被伙計滿頭大汗辦下來的皮子查看起來。那脾氣的確不錯,他連著買了三塊,從皮貨行離開時,那掌柜似乎看夠了百戲,正往邊上酒壚走,嘴里還同人說著話。 “你阿嫂幾個月了,怕不是快生了吧?” “快了?!?/br> 桓岫回頭看了一眼。 那酒壚門外吊了一排的燈籠,橙紅色的燭光照著路面,細雪無聲無息地隨著風往下飄落。遠遠的,他瞧見一個人側身站在門口,瞧不清臉,穿著一身胡服,開口卻是官話。 那聲音輕輕柔柔,干脆利落,分明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步,匯入來往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