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皇宮的大殿,巍峨高大,金碧輝煌。 宋拂立于殿前,仰頭望著這座殿宇,頭頂是緩緩累積的厚沉烏云。 她深呼吸,終是邁腿,走上了那一層層的臺階,走進當年父輩們曾進出過的大殿。 大殿內,皇族朝臣們皆立在兩側,而在殿中最尊貴的位置上坐著的,自然便是皇帝。只是一道不合時宜的紗簾垂在龍椅前,將帝后與眾人隔絕開。 盧益到底跟在皇帝身邊多年,極有眼色,當下便賣了宋拂一份臉面,低聲笑道:“陛下和娘娘雖是召見宋娘子,可娘子這身份委實特殊了些,又入了仵作行,是以總得避諱一些才是?!?/br> 宋拂頷首稱是,心下仍是免不了自嘲了一聲。 那垂簾,追根究底,隔得只是她一人而已。 外頭烏云沉沉,天色漸黯,殿內燃起了燈。 那明亮的燭光照得宋拂能清楚地看見除了帝后外,殿中每個人的臉。這些人,有的面露錯愕,有的慌了神,有的似乎認出了什么滿臉驚喜……每一張臉,都沒有逃過她的雙眼。 這里頭,有的人,她還記得,有的則全然是陌生的。然而,比起這些人,她更重視的是那垂簾后的帝后。 心跳漸漸恢復平緩,宋拂垂下眼簾,跪地俯身行禮,然這禮還未完,就聽見上頭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詢問:“你,就是宋拂?” 這是皇后的聲音,語氣聽著雖好,卻沒有提讓她起來。 宋拂俯著身,聞言道:“民女正是宋拂?!?/br> 皇后道:“本宮原以為,這甘愿做仵作的女子,多半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婦人。沒成想,你這年紀倒是小,瞧這身打扮,竟還是個姑娘家。這般年紀,怎能當好仵作,別是胡言亂語,專門坑蒙拐騙的?!?/br> 皇后的質疑并不出乎眾人意料,以宋拂的年紀,不光是這大殿內的人們,就是關城最初也無人敢用她。刑部與大理寺的兩位大人也在,此時收斂了心頭的震驚,忙也跟著發聲。 “宋娘子年輕,怕是擔當不起此等要事,陛下不如另尋仵作再驗一次?!?/br> 大殿內只有他二人跟著皇后開口講了話,坐于上首的皇帝聽了不做聲,旁的幾位大臣們紛紛看向宋拂。 宋拂道:“民女自小耳濡目染,知仵作不易,十二歲研學,十五歲正式入仵作行。時至今日,民女為仵作,已足足七年?!?/br> 殿內有人低呼,有人倒抽冷氣。 “民女見過的尸體,不計其數。娘娘興許不知,這仵作是好是壞,憑的是良心和經驗,不是年紀?!?/br> 雖不是明晃晃的反駁,但又有誰看不出,這從關城而來的小女子分明是在說皇后的不是。 有人高呼“大膽”,要門外的侍衛將人押下帶走。 有人上前阻攔,說她不過一介民女,不識天威,還請贖罪。 一時間,看戲的竟比唱戲的還要熱鬧上幾分。 宋拂這時微微抬起頭來。那垂簾織得極密,只隱約能讓她瞧見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皇帝微微垂著頭,一手扶額,氣息濁重,似乎是頭疾發作。 然就在這個時候,一只裝了熱茶的杯盞朝著垂簾飛來。杯盞撞開垂簾,落地而碎,瓷片飛起,從她放在地上的兩手擦過,指背上瞬間就落下了血痕。 宋拂下意識動了動手,殿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皇帝的聲音繃著弦:“吵夠了?” 無人敢應答。便是皇后,此刻似乎也被龍威壓迫的沉默了下來。 皇帝道:“宋拂?” 宋拂微微屈指蹭了蹭衣袖,抹去指背的血,應道:“陛下,民女在?!?/br> “方才你不敬皇族,可知錯?!?/br> “民女不知有何不敬?!彼徽J錯,毫無閃避,人雖還跪著,卻已經直起了身子,“民女入仵作行多年,得人質疑無數,從來都是如此答復。民女不知錯在何處。難道只因民女生而為女,便理當洗手做羹湯,只在家中相夫教子。還是說,仵作這行,不該有女子?” ***** 天色漸黯,宗正寺內老郡公收拾好了卷宗,一抬頭,原本就坐在一旁的桓岫已不知所蹤。外頭風吹得急,黑云壓陣,眼見著就要落下大雨。他喊住從門前經過的小吏,詢問是否見著了桓岫。 小吏指了指方向,又道桓岫走時兩手空空,這天怕是要下雨了。 老郡公揮手命人退下,捋了兩把胡子。 小吏方才指的方向,可不就是宮門。臭小子,這分明是怕人進宮受了委屈,早早去接人了。 ***** 烏云沉沉的天,風比雨來得及時。分明還是夏,可這一遭的風聲竟大得有些蕭瑟可怖。 著青袍的年輕世子正在廊下,與一雙兒女嬉鬧。蕭子魚遠遠看了一眼,轉身往后走。 康王有多子。按照規矩,親王嫡長子十歲時封王世子,日后承襲親王爵位,親王次嫡子和庶子們則封為郡王。 蕭子魚十歲封郡王,可比起郡王殿下,他更喜歡那些人喊他一聲“蕭大人”。 這康王府中,下人們對康王是敬,對他則是怕。見蕭子魚回府,府內小仆紛紛行禮。他一路走得飛快,到了東側的院落,不等仆役通稟,直接闖入。 所幸康王并未在院中做什么不合時宜的事,只是身側的婢女紅著臉扶好肩頭的衣裳,低頭退避開。 “大理寺無事?” “無事?!笔捵郁~道。 “既然無事,為何來……” “父王可記得貞妃?!?/br> 康王驀地停住了手里的動作,他抬眼,看向蕭子魚,冷靜道:“記得。虞家的女兒,陛下當年極為寵愛的貞妃娘娘?!蹦菢拥拿廊?,也曾是永安城中無數人垂涎和肖想的對象,只可惜最終歸屬了皇宮。 “都說貞妃娘娘失蹤,生死不知,父王以為如何?” 其實康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貞妃能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低。他看著蕭子魚,微微皺眉,神情透著一絲不耐煩,似乎不明白為什么要問這種無趣的問題。 蕭子魚自有目的,見康王如此,雙手一掬,道:“父王,兒帶來一人,還請父王認一認?!?/br> 他說完命人去將人帶進院子。也許是離得遠了些,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仍不見蹤影??低跤行┦Я四托?,“砰”地放下手中茶盞,正欲質問,卻聽得院子外有年邁的老仆喊出聲來:“虞……虞娘子?!” 康王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院門口,蕭子魚仍在院中回身看向他。在蕭子魚的記憶中,他的父王是所有叔伯當中,最冷靜自持的人,從不失態。但他剛才那一瞬,分明是想到了誰,激動之情不言而喻。 老仆的身邊站著蕭子魚的近侍,康王來了他立即傴僂著腰背行禮,恭敬中帶著難以置信的詫異,說:“郎君,快看,這小娘子長得……長得真像虞……真像貞妃娘娘?!?/br> 順著老仆手指的方向,康王也注意到了那個令老仆激動不已的身影—— 立在院外青竹叢下的是一妙齡女子,烏沉沉的天色下,但見她眉如遠山,發如烏墨,膚白如玉。風一吹,帶起她鬢側的碎發,再抬首,又能瞧見眉心貼著一處花鈿,如花瓣般。整個人看上去,姿態聘婷如仙,分明是出身大家。 而那張臉,更是十足十像極了虞楚。 也只是像了。 康王沉下心來,扭頭看向蕭子魚:“這個女人,是怎么回事?” 這個女人長得與虞楚有幾分相像,再加上這身打扮,這才乍一眼叫人看去,當真以為是虞楚站在那兒一般??蓺赓|上,差了一大截。 畫皮終究難畫骨。 ***** 沉默的大殿內,能聽見外面如浪濤般兇猛的雨聲??諝獾臐駸崃钊藧灣隽艘簧淼暮???烧l也不敢在這時候出聲。 皇帝沒有說散,又有誰敢走。 宋拂也始終立在大殿當中。她已是有問必答,而那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在眾人面前戳破她虞氏后人的身份。盡管在場的許多人,其實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 興許是終于到了下雨的時候。殿外忽的劃過閃電,黑沉沉的天頃刻間被閃電劃破,也照亮了殿內的每個角落。 緊隨其后而來的,是永安城夏日的雷鳴。轟隆隆,仿佛要震碎整座皇城。垂簾后的皇帝微微抬首,望向殿外亮極了的一道閃電。殿中女子的臉龐,似乎也在這一道閃電下,顯露出最清晰的模樣。 雨,就在這個時候,嘩啦啦響起。 終于,皇帝還是揮手,命眾臣散去。所有人,不知此番究竟為何,面面相覷,迎著雨,紛紛離殿。 “老伙計,你看到了嗎?” 身側的皇后早已離去,望著最終空無一人的大殿,皇帝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像嗎?真像她姑姑……真像……” “像?!北R益點頭,“老奴也覺得這位小娘子像極了貞妃娘娘。如果當初娘娘沒出事,怕早就給陛下添了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公主?!?/br> “是啊,一個小公主……”皇帝閉眼長嘆,“朕的小皇子……還不知去了何處?!?/br> 雨很大,那些大臣們一出殿,便走得飛快。 宋拂走得最慢。 不多會兒,已從頭到腳被淋了個透濕。她走出大殿前的宮門,宮門外,早有人撐著一把傘,動也不動地等著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