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宋拂忽然站不住。 這個草垛就在院子最角落的地方,看著尋常,她進出小院時甚至都沒注意到有這么一個草垛堆在一旁。 她往前看,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心里始終留著些許的僥幸,盼著她再走近幾步,就能看見彌麗古麗一如既往溫柔的笑容…… “誰,誰能借我……”人雖死,尊嚴猶存,宋拂反應過來,扭過頭來呼喊。她需要一床被褥,或者外衫也成,只要能遮住彌麗古麗的滿身污血,只要能……讓她走得有尊嚴。 “給你?!笔挶甬斚陆忾_自己的外衫,伸手遞給宋拂,可后者那一聲呼喊早已用光了全力,竟是連抬手去抓衣裳的力氣都沒有了。 人墻裂開一個口子,蕭秉瑞咬牙往里走。 宋拂無力地站在原地,腳下仿佛被什么釘住,動彈不能。眼眶很熱,可眼淚卻仿佛被什么堵住,流不出來。 “六殿下……”她張了張嘴,聲音嘶啞。 蕭秉瑞看了宋拂一眼,見桓岫抬手擋住了她的眼睛,眼淚頃刻間從遮擋的手掌下淌下,小聲地應了一聲:“我知道?!?/br> 他明白該怎么做,只看了彌麗古麗一眼,便當即閉上了眼睛,循著那一眼的記憶,幾步走到草垛前,將外衫蓋在了彌麗古麗的身上。 他是真的曾對她動過心。漂亮動人的女人,從來都是男人競相追逐的目標,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彌麗古麗的心思,就如同他從不掩飾自己對身邊其他女人動過心。 但,他從來沒想過,彌麗古麗會死。 她還那么年輕漂亮,有恩愛的丈夫,還有乖巧的孩子。她應該再活上幾十年,等白發蒼蒼,兒孫滿堂的時候,說不定他還會過來跟他們夫妻倆喝一壺酒,講講年少輕狂時候的往事。 宋拂抖著手去碰桓岫遮住她眼睛的手掌,滾熱的淚水從眼眶里不斷往下掉。 她想拿掉桓岫的手,卻只能緊緊扣住他的一根手指,無聲地落淚。 “去請仵作……”蕭秉瑞的聲音就在身邊,應當是蓋好了衣衫,怕她擔心很快就走了回來。這個男人雖然平素愛胡鬧,可向來君子坦蕩,自然明白要為彌麗古麗留下一份體面,也知道要讓人為這條人命付出代價。 但,整個安西都護府,唯一能為彌麗古麗死后保全所有體面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個。 宋拂忽然覺得,眼淚沒了。 ***** 驗尸的事,到底還是交給了宋拂。 哪怕再心如刀割,她也死死忍著,把指甲狠狠掐進了手心,擦了把模糊的眼,低頭緩緩掀開了蓋在彌麗古麗身上的外衫。 身邊的人,早已各自退去,將空曠的小院全數交給了她。 宋拂并沒有讓桓岫他們等太久。 原本說話時三句不離“小騙子”的蕭秉瑞,始終沉著臉。外頭的雨下得嘩啦啦,他的臉色沉得比天色還暗。 喬都護陪在一旁,臉色也不見得有多好。心知彌麗古麗的死雖不至于宣揚出去,叫他難做,但人是死在他的治下,且不光被囚禁多日,殺人那群家伙還就這么逃出城去,那都是在六皇子心里記下一筆了。 而宋拂進屋,除了桓岫,竟一時間無人察覺到,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怎樣?”桓岫上前,見宋拂眼眶仍舊發紅,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 宋拂笑笑,臉色發白:“別告訴我阿兄……” 她沒說太具體的,只簡單說了下自己查驗到的情況。彌麗古麗的身上,有被人用過刑具的痕跡,雙手十指近半數的骨頭被夾斷了,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雙手的指甲縫隙里,看到了因為掙扎留下的血rou和泥沙。 那些人,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甚至被虐待得壓根沒有反抗能力的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性。 彌麗古麗死于虐待,甚至于死后還…… 宋拂不知道,動手的人里,究竟有沒有蕭子魚。但只要想到,蕭子魚被咬掉了一個耳朵,她忽就覺得暢快。 只是暢快過后,她想到更多的,是愛兄長至深的彌麗古麗。 桓岫握了握她的手,轉身吩咐人去打些水來。宋拂打起精神,安靜地為彌麗古麗擦身。 她和兄長都不是在意那些身外之名的人。若是在意,她不會入仵作行,阿兄不會娶胡女為妻,但彌麗古麗在意。 她本就是被人拐騙入關,又因身世緣由始終覺得低人一頭,如若讓外人四處傳話,說她生前死后都曾遭人jian污,哪怕是在地下,又豈能安心。 宋拂能做的,僅僅只有幫她擦干凈身子,再好好地把人帶到兄長的面前。 蕭秉瑞和喬都護的人,仍在追捕蕭子魚一行人當中。 事情容不得宋拂繼續哀傷下去,所幸還有桓岫在旁搭手,她親自趕著馬車,載彌麗古麗緩緩回了霍府。 這時,霍府那邊早得了消息,霍起英和文氏甚至毫無避諱地命人打開了正門,迎她們姑嫂二人歸來。 霍府特地騰了一間廂房出來,用來安置彌麗古麗。呂長真因腿腳不便,仍在自己的房中,宋拂有些猶豫。她走了一路,心里卻始終沒有底,不知該如何告訴兄長。 婢女捧著斂衣入內,為彌麗古麗一件件穿好??粗媲疤傻闷狡?,如同只是睡著一般的年輕婦人,宋拂心頭忽然急喘了幾口氣,猛地轉身就往屋外走。 她前腳才走在廊道上,后腳就聽見了一些動靜,辨出那聲音是從廊道一頭傳來后,她轉頭去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輪椅上,被桓岫慢慢朝這邊推來的呂長真。 “阿兄?!彼p輕喊了一聲,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呂長真“嗯”了一聲,似乎早有了準備,神情并未顯得有多難過,甚至平靜得過分。 “阿兄,嫂子……回來了?!?/br> “你去看看她吧?!?/br> “我……去照顧大郎?!?/br> 到底還是說不出那些話來,宋拂咬著唇,背過身去。 身后,是輪椅被人推動,略微吃力的進門聲。 屋里的婢女們恭敬地退下,就連關門聲都比往日要更輕上幾分。 良久,終還是有男人低吼的哭聲,從屋里傳來。 她低著頭,幾乎要將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直到有人將她攬進懷中,她終于張嘴狠狠咬在了那人的肩頭。 明明應該很疼,她甚至都感覺到了彌漫在舌尖的血腥味。 可那個人卻只是將她越發用力地抱在懷里,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肩頭,輕輕地發出嘆息。 第34章 奶湯 老將軍和老夫人吩咐了,要將這場喪事當做自家人辦,不準任何人懈怠半分。 霍府的仆役婢女一時間忙作一團,白綾很快在府中掛起,就連門前都掛上了寫著奠字的白燈籠,似乎壓根不在乎這落雁城中旁人的指指點點。 霍府到底是霍老將軍和老夫人做主,即便有人介意,也說不上話。 桓岫走到靈堂,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靈堂內,正與人說著話的素白身影。 彌麗古麗畢竟是小輩,膝下又只有一個年幼的兒子,且呂長真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許多事情最后還是只能靠著宋拂。 靈堂內,香燭味很濃,白綾隨風飄動,蕩悠悠的,連帶著靈臺上的香煙都隨之飄渺。 宋拂穿了一身素白,神情看著頗有疲憊。 她已經熬了幾夜未睡,精神自然比不得旁人,只要不是年歲較長的人過來尋她說話,她都只是輕輕點頭,也不多說什么。倒是有個叫薩麗的胡女,扶著位婆婆過來時,她打起精神,始終在旁陪著。 等到人被扶出靈堂找呂長真去了,她這才再度安排起香火雜事。 “今夜又不回去歇?” 宋拂聞聲,回頭看向桓岫,緩緩搖頭:“睡不著。一躺下,閉上眼就想起嫂子。怎么也睡不著?!?/br> “那也不能一直熬著?!被羔恫迨植涣藛适?,只每日從旁盯著,督促情緒低落的宋拂不忘吃些東西,免得熬壞身子。 宋拂看著桓岫,視線落在他的肩頭。 “桓郎君……”她叫了他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