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節
又是過了熱鬧的一天,顧柔立在后院的月臺上一邊舒展筋骨,一邊想著心事;她好些日沒有練功,國師府的伙食又好,只怕荒廢;而北軍的屯長一職,也因為國師的極力要求,而請辭掉了。 她原本不想請辭,但是婆母孫氏從潁川寄信來,催著顧柔生兒育女,為慕容氏傳下香火。顧柔知曉她離開洛陽,是不想妨礙顧柔和國師的相處,心中對她有所感念,故而不忍拒絕,便辭去了北軍中的職位。 太陽墮入一片金紅色的晚霞輝光之中,這個時辰,夫主也該從書房里出來了,顧柔伸了伸懶腰,從月臺上走下來,恰逢劉青過來請用晚膳。 最近劉青這大管事一職干得很是得心應手,他摸清了顧柔這個主母的脾氣和口味,衣食住行安排的人無一不照顧妥帖,就連顧歡去太學所用的紙筆,都由他一手準備。今日晚膳打溫爐,劉青還特別用上了他發明的一種“太極陰陽爐”。 這爐子顧名思義被分隔成兩瓣,呈現太極陰陽的兩格,一半盛放清湯湯底,一半盛放紅辣湯底,于是可以讓不同口味的男君和女君滿意。 晚膳席間,顧柔替丈夫夾菜燙rou,只見他手里還捧著一卷道家經典在讀,便問:“這書你都能背下來了,還讀它干甚么?!?/br> 他答非所問地回道:“你白天干甚么去了?!?/br> “余侍郎、龐侍郎,車將軍來訪,我著劉青待客呢。你也是得,成日裝病在家,別人哪個不曉得你是故意的,你也別太過了,好歹出來請個茶,省得得罪人?!?/br> 他全然不在意地,仿佛壓根沒聽見,專注地翻過一頁書。 顧柔輕輕嘆了口氣,唉,夫主就是這個脾氣,行事隨心所欲,倒也沒轍。她繼續盛菜。婢女端來一碗清熱消暑的銀耳湯,顧柔著她放在旁邊。 又聽他問道:“那你午后,未時三刻,干甚么去了?!?/br> 顧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成日在書房悶著,結果對自己的行蹤還了如指掌,便道:“哦,我去太學了,同蔡夫人請教幾個疑難。昨晚讀書好幾個不懂,留著去問她?!?/br> “你有疑難怎么不問我?!彼鋈惶痤^,合上了書本。 顧柔一怔,臉色慢慢地紅了。那還不是因為每次靠在床頭讀書,最終都會被他拉進被子里……她怎么有心思看得進去? “唉呀,我讀的是儒家典籍,當然請教蔡夫人這位大儒比較合適了?!?/br> “你以后少去太學罷?!?/br> 顧柔微微發愣:“為什么呀?” “你有什么疑問不問本座,跑去問一婦人,豈非舍近求遠?!?/br> 顧柔覺得夫主雖然英明神武,但此刻卻很有些措辭欠得體,什么叫做“一婦人”?蔡夫人在她心中,猶如指路明燈和恩師,地位尊崇可比錢鵬月。 “干嘛呢,聽你這話,是瞧不起我們婦人了?我也是婦人,咱們母親也是婦人呢,就不興婦人求學問道,建功立業了嗎?”她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 國師道:“豈敢。你看,我就問了一句,你便來了一堆。如今算是知曉婦人的厲害之處在哪了?!?/br> 顧柔預感不是好話,虎著臉,仍然追問:“在哪?!?/br> “舌頭?!?/br> “你竟敢說我是長舌婦!”顧柔不高興了,坐回位置,拒絕布菜開始罷工。 “我沒有這么說?!?/br> “你就是這個意思!”顧柔越聽越來氣,明明是他拱火在先,話里話外都不好聽,現在反倒一副云淡風輕世外高人的模樣了,她氣不過,認真辯解道,“蔡夫人很了不起,倘若她生為男子,說不定也可以像夫主你一樣,成為一代宗師!” 他薄唇微抿,似笑非笑:“一代宗師?!?/br> 哎呀,這個表情看起來也甚是輕蔑!顧柔相當不服氣:“當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不是只有夫主你厲害,也不是只有道宗厲害……夫子教我,德教治國,盡美盡善!” 他噗哧笑出聲,抱起雙臂,歪著頭端詳他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是他的妻子了,她著急臉紅的樣子還是一如從前?!昂?,那我問你,你和你崇拜的夫子,主張興建一個何等世界?” “哼,”顧柔頗有些小得意,這難不倒她,“《禮運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是謂大同?!?/br> 他頗為贊賞地點點頭:“哦,學會照本宣科了,有進步?!?/br> “不是的,我讀得很懂!”顧柔脖子都漲紅了,和溫爐陽面的紅湯底一個顏色。 “那你怎么實現大同呢?” “呃……”顧柔想起蔡夫人一直身體力行所提倡的,“自然是德教治國了?!?/br> 不知為甚,夫主他一聽見“德教”二字,那英挺的眉毛便會皺起,清雅雙眸透出一絲鋒利。 顧柔心想,他對德教是不是有什么偏見? 果然,國師態度輕描淡寫,不緊不慢地道:“非我蔑視夫子,而是當今儒者——尤其你所崇拜的蔡夫人,學說上口含天意,任意造謠;朝政上欲打倒一切,唯我獨尊;這等狂徒一旦掌政,或許能扭轉一時乾坤,然而卻非……?!?/br> “誰說的,”顧柔當即打斷,“老有所終,壯有所用,這樣的大同世界難道不好?人人有田可以耕種,相互禮讓仁愛,難道不比那‘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世界好?” 她言語稍顯激動,一掌拍在桌面上,溫爐里的湯汁向外濺射,滴在紫錦桌布上,婢女大氣也不敢喘,安安靜靜過來擦拭。 他見勢不妙:“哎,卿卿,你莫要激動,我不過同你探討;權且當作閑聊,不必較真動怒?!?/br> “我哪里激動了,你別不說,”顧柔牛脾氣上來了,“你倒是回答我??!” 他想了想,反正成日賦閑在家,隨便聊聊就聊一聊,何況她既然連小國寡民都知道了,何必讓她一知半解呢?不如把道理講個清楚,一起探討,如切如磋也不錯。 于是便正色道—— “邊氏向皇上提倡的‘君道獨尊’是什么,你可知曉?” “以君王為道德標尺,王權為世間唯一至尊,將禮置于法之前,論心而定罪——這是種危險預兆?!?/br> “倘若以德治國,以心論罪,以帝王為至尊,那皇上犯下的過失誰來約束?以禮代律,本質則成了無法無紀,又以何來治綱紀呢?” 顧柔目瞪口呆。 她從來都是被好好呵護的那一個,大宗師以前都甜蜜蜜給她講睡前故事,教她寫字念詩,談談琴賞賞畫,讓她覺著讀書乃時間第一輕松愉悅之事。 她幾曾被這般劈頭蓋臉地一頓狠懟過??? 婢女還在默默地盛湯布菜,而男君女君都尚未動筷,氣氛非常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