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
夜里,顧柔搬到沈硯真另一側的隔壁竹屋里睡,這樣便可以睡在父親顧之問的隔壁。冷山的房間緊挨顧之問另一邊,以便隨時策應情況。 夜深人靜,顧柔聽見隔壁父親發出均勻的鼾聲,放了心,這才呼喚起國師來: 【大宗師,你們還要幾天能到?!?/br> 此時,迷林中駐扎的士兵正在不眠不歇地砍伐樹木建造船只。國師在不遠處的湖邊觀望,聽見她的話,便道:【剛剛將斥候營的人派遣出去。不過,船只修造最快也須三日,你行事順著那莊菁來,切勿激怒對方?!?/br> 【嗯。大宗師,通往藥王谷的河道找著以后,會有一線天的狹窄河段,那里弓箭手沒法仰射,千萬要小心。通過一線天,兩岸皆有密林,一直順著河流朝中上游,見得一開闊谷底,便是藥王谷到了。不過谷中守軍不多,大概不足兩千,但那一線天上頭的就不曉得了?!?/br> 【知道了?!?/br> 顧柔忽然想到一事,顯得稍有興奮:【大宗師,這兩日,莊氏要我陪著我爹,幫助他恢復記憶,她是想讓父親重新替她制造鐵衣,看來藥王谷的鐵衣已經停止煉制很久;說不定再過一段時日,寧王那邊也會用量告罄,到時候咱們就不用再面對鐵衣騎士了?!?/br> 這對于軍隊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他聽了卻替小姑娘感到心疼——這對于小姑娘而言,卻是不能更壞的消息了,沒有鐵衣,便無法洗脫罪名,她還要守著一個又瘋又頂著叛賊身份的父親。 突然間他厭惡極了顧之問這人。世間哪有這般不負責任,給兒女帶來一身悲慘命運卻不聞不問的父親?他真恨不得搖身一變,把顧柔身邊的所有角色都替換掉,全部變成他自己,把她從童年照顧成無憂無慮的少女,到溫柔成熟的婦人,再到白發蒼蒼的美麗老婆婆。 【大宗師,我明日還要陪我爹在谷中走走,他一生最愛我娘,也是為了我娘才留在藥王谷受那肖秋雨夫婦的脅迫……明日我帶他去我娘墳前看一看,興許他能想起點什么。那我先歇了?!?/br> 國師眉頭一皺,這未來的老丈人吧,說良心話他不怎么待見,然而在專情妻子這點上,倒是無可挑剔,總算還有些可交流之處。他也不想日后逢年過節陪妻子歸寧時,一桌人圍著吃飯,跟丈人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互相看不上。 【好,你早點睡,等等,】國師忽又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小柔,你同你爹在一起時,多加留意身后,倘若找到無人跟蹤的空隙,便出言試探他,看他怎么說?!?/br> ——莊菁之所以讓顧柔父女重聚,只怕也是想要試探顧之問是否真的瘋了。這個問題,不光是暴躁已久的莊菁,遠在建伶城的寧王連秋上,近在身邊的顧柔和冷山,還是與顧之問素未謀面的國師;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答案。 顧柔蒙上輩子,翻了個身:【好,我曉得了,找到機會我就同爹說?!?/br> 翌日清晨,顧柔帶著父親走出竹舍,吃過飯食,顧之問昨天在湖邊玩耍久了,此刻受了些輕度風寒,不住咳嗽流涕,沈硯真熬了一碗熱姜湯來給他服下。 沈硯真見顧柔掏出手絹給父親擦拭鼻水,向他一代名醫圣手,竟然落得風寒也無法自治,心中悲傷難言。她背過身去。 顧柔道:“硯真,我想帶我爹去我娘的墳前看一看,不曉得方不方便?!?/br> 沈硯真點頭,顧柔陪著父親,這事已經得到莊氏的允許?!澳銈冎还苋チT,對了,你等等?!?/br> 沈硯真急忙忙地拿了香燭紙錢來。藥王谷與世隔絕,山中雖然食物豐饒,但一些手工的物資卻很匱乏,這蠟燭乃是谷中人雇了挑夫們每月月初出山背回來的,而紙錢,是谷中弟子們采集構皮麻和山根磨成紙漿,自己做的皮紙。 顧柔接了東西道謝,問沈硯真是否要同去,沈硯真婉拒了。她很清楚,在顧家人面前,她只不過是一個外人,她也只要遠遠地看著師父便足夠了。 來到薛氏的墳墓前,顧柔放下竹籃,把香插上,先叩了三個響頭:“娘,女兒不孝,到如今才來看您?!?/br> 顧之問在一旁突然安靜下來,目光靜靜地凝視著墓碑上“薛氏之墓”幾個字出神。 顧柔開始一張一張燒紙錢,她同薛氏講述這些年來和顧歡兩人長大的事,講到自己當了母親傳下來唯一的鐲子,不由連聲嘆氣: “娘,那會我真缺錢得緊,我真后悔把它當掉!如今我不缺錢,反倒再也找不回那顆鐲子。當時我就該再想想法子,只是我太笨,實在沒有別的招數掙錢,又見不得阿弟挨餓,腦袋一熱就便么做了?!?/br> 顧之問怔怔地聽著,視線從妻子的墓碑轉移到女兒的身上。 好些年了,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雙兒女。他看著顧柔跪在妻子墳前,雙手捂著面孔,無聲又顫抖地忍耐哭泣,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和痛苦,就像一個被死神攫住了雙腿的人,無可奈何又滿懷悲憤地向下沉沒——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不遠處監視的守衛,和峻目觀望的冷山。 他立即咬住了牙關,把眼淚吞回去。 有只紅頭翠毛的鳥兒從天上飛下來,落在一株垂著須根的榕樹看著他,人和鳥都顯出形單影只。 這邊,顧柔正燒最后一片紙錢。這原本是拿來作為書寫的皮紙,也非真正的紙錢,造紙的弟子們匠心獨具,在紙漿上嵌入草葉和花瓣,晾干后那些花草便永遠地鑲嵌保留在紙皮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顧柔看著火焰將它們吞沒,一切的顏色和香味化為烏有,宛若母親的紅顏易逝。 她站起來,想帶父親離開。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得一聲大叫。 顧之問那一瞬間又好似發瘋,推開顧柔,撲在墳墓上嚎啕大哭:“慧兒,慧兒!” 顧柔心念一動,難道父親想起來了? 連遠處的冷山和衛士們,都側目而來,盯著顧之問看。 哪曉得下一刻,顧之問竟然把手插|進泥土了,奮力刨掘,口中大叫:“慧兒,別藏,慧兒,出來?!本谷皇窍胍獙⒀κ蠌膲炡V型诔?。 顧柔又失望,又著急,忙去攔著他:“爹,不要這樣,讓娘安息?!?/br> 顧之問不管不問,只顧奮力挖掘,顧柔急了,道:“我娘已經死了!” 被暴躁的顧之問憤然推開,顧柔向后趔趄,幾乎便要跌倒。 然而,顧之問卻被她方才那句話徹底激怒,他瘋狂地追著女兒,推搡她,拳頭雨點般打在她手臂和背上:“你害了慧兒,兇手,兇手!” 他這般發狂,把枝頭的鳥兒驚得簌簌飛起。 顧柔一邊向后退,一邊試著去拉他:“爹,我是小柔,爹你看看我!”顧之問全然不管,一路將她逼到岸邊。 負責監視這對父女的衛士在旁看戲,小聲議論:“這老瘋子,害死了婆娘,還要害死女兒?!甭牭美渖矫碱^一蹙。然而這是顧柔的家務事,他卻又猶豫是否該上前去管。 顧柔被父親推搡,卻不能還手,不留神一腳踩空,人向后仰去。 這一仰,令顧柔的脊椎撞在木輪水車上,她吃痛地彎下腰,衣裳一角卷入了葉輪。 隨著水車輪轉,只聽“酥啦”一聲,褙衣和單衣被一分為二,剩下的一半讓那水車撕掉帶走,卷入了河中。顧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顧柔失措,抱住前胸蹲了下去,只余兩根系著心衣的紅繩掛在后脖上,映著白膚鮮艷欲滴。 這情景教那兩個衛士直了眼,皆說不出話來了,只顧貪婪地張望。 冷山早已用輕功一個箭步彈了出去,奔向顧柔的過程中,他脫下披風,到了她跟前,緊緊將她裹住。 冷山心里對顧之問滿是怒火,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卻見這瘋子老爹早已哭哭啼啼跑開去,伏在薛氏墳前大哭大鬧:“慧兒,他們欺我,欺我!” 冷山只好把顧柔扶起來,他把她藏在披風里,連腦袋都也用兜帽罩著,不透一絲風,緊緊地擁?。骸皼]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