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章 賀飛章站在寢室洗手間里,從盥洗池上方的鏡子里觀察自己。 鏡子里的男生面目清俊,鼻梁高挺,眉角飛揚,臉龐白皙光潔,和大部分在校大學生幾乎沒有什么分別。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布滿血絲,仔細看去,隱隱帶著未盡的狠戾乖張,生生將他的溫和偽裝毀滅殆盡。這毒蛇一般的眼神,賀飛章倒是在他老爸帶回家的犯罪嫌疑人檔案照里看見過,現在,他又在自己臉上看見了。 尤其是一覺醒來后,賀飛章真切的感覺到,來自身體各處的叫囂感。這種叫囂,在看到室友無知無覺暴露出身體要害時,尤為明顯。 他對著鏡子看了良久,俯身打開水龍頭,將整個頭都伸到水管下面狠狠沖了一遍,之后胡亂抹了把臉,又將濕噠噠粘在腦門兩側的劉海全部撥下來。 還是差一點。賀飛章看著自己的眼睛有些出神,緊接著他想起從包里倒出來的眼鏡盒。 他進屋翻出那個眼鏡盒,打開一看,果然躺著一副有些土氣的黑框眼鏡。拿出眼鏡,甩開鏡腿架上鼻梁,賀飛章這才又站回鏡前。再看鏡子里的青年,笨重的黑框眼鏡將整張臉都遮住大半,細碎劉海又將眉眼擋了個嚴實,此時已經看不見暴戾的眼神,他完全是一副書呆子的模樣了。 和他從前陽光運動的形象差距有點太大了,但他也不敢隨意摘下眼鏡。即使是刻意偽裝出來的,“賀飛章”可以是溫和陽光,關心同學的好學生,可以是桀驁有點小叛逆的大男孩,也可以是突然想要奮發學習的書呆子,但絕對不能是一個只看眼神就能讓人兩股戰戰,疑似社會不良渣滓的敗類形象。首先,他在警局工作的老爸那關就絕對過不去。 隨手將眼鏡盒放在桌上,賀飛章挑出盒子里的眼鏡布想要擦拭一下鏡片,不想一張薄薄的紙條從疊得整整齊齊的眼鏡布間掉了出來。賀飛章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出手,電光火石間伸出左手兩指,在紙條落地前將它夾在指間。 賀飛章:……現在似乎身手了得的樣子。 詭異感真是無處不在,賀飛章覺得自己已經快麻木了。他無語的將紙條展平,果然上面寫了幾個小字,字跡略有潦草,可能是在極緊張的條件下寫的,不過大致能看出凝練有力的筆鋒,正是他的手筆。 【韓力夫孫軒 cte】 小小的紙條上,潦草的幾個字幾乎力透紙背,賀飛章不用猶豫,幾乎一眼就看出這是自己的字跡。然而,他不記得寫這張紙條的時間,對里面的內容也無甚印象,毫無疑問,這張紙條就是在他失憶的這兩個月里寫下的。 看了看上面的字跡,他一時不太好下判斷。前兩個目測是人名,后一個可能是某樣東西的縮寫,再具體就不好猜了。這究竟是自己“神經病發作”的時候胡亂寫的,還是真的發生過什么事,在“失憶”/“人格分裂”之前給自己留的線索關鍵詞呢? “這是要上演懸疑大片的節奏吧?!辟R飛章捏著紙條喃喃自語,光靠思考就能解出一串謎題那是學霸才能干的事兒,而他作為一個智商只比學渣高一點兒的普通人類,現在只能對著紙條干瞪眼。想了半天,他決定從最簡單的方法開始找線索。 沒錯,就是“外事問谷哥,內事問度娘”。 谷哥使用有限制,就只能度娘救場了。賀飛章摸出手機解鎖,戳開度娘app,在搜索欄里打出“cte”三個字母,一下跳出上百個鏈接,所屬領域也五花八門,跨度巨大,且每一個賀飛章看了都是一臉懵逼,完全不知所云。搜“韓立夫”,又是幾百個微博臉書等社交網站的個人主頁鏈接。再搜“孫軒”,得出的結果和之前差不多。 賀飛章沒有氣餒,回到搜索界面重新輸入“韓立夫”,點開了最上方的名人百科。如果這個“韓立夫”不是他身邊那些平時就能接觸到的人物,那就只可能是有些名氣,擁有一定曝光率的知名人士了吧。 “誰的鞋扔走廊了!缺德嗎,這臭的!”一聲怒喝在門外倏然響起。 賀飛章一驚,身體卻先做出反應。他飛速掠到門后,經過放滿雜物的桌子時,還順手抽過水果刀藏在掌中。他就這么屈膝單手按住大門,隔著門板,靜靜聽外面的動靜。 然而那只是隔壁寢室的同學在嬉戲打鬧罷了。 也許,有些東西確實改變了,而他自己大概沒辦法完全漠視它。 屋外漸漸有沒去上課的同學開始在走廊間走動,屬于年輕人鮮活跳脫的笑鬧聲不時隔著門板傳來,打破了寢室里凝滯冰冷的空氣。賀飛章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他扔掉水果刀,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又隨手拎起一只小板凳進了陽臺。 9月初的太陽仍然熱力十足,倒是可以趁此曬曬出了一身冷汗的自己,暖洋洋的陽光罩在周身,便也有一種重獲新生的錯覺了。賀飛章感慨了半天,又將身體縮在小板凳上,繼續看手機。 【韓立夫,男,1954年—,生物學家,教育家,在生物科學研究方面作出杰出貢獻,1998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曾任s市華陽大學生物系教授?!?/br> 下面還有一長串韓立夫的主要成就、獲獎記錄以及人物評價,賀飛章沒耐心一個個仔細看,著重看了看這人的研究成果和幾張生活照,然而內心并沒有蕩起半點波瀾。 “完全沒印象啊?!边@位老學者似乎很少出席社交活動,百科上只有幾張像素很低的照片,都是一些在大學授課或參加學術研討會的形象,他看了半天也沒從照片里看出點兒眼熟的跡象。也不知道紙條上的名字是不是指的就是這位老學者,賀飛章索性直接將這些照片全保存在手機里,有備無患。 再搜“孫軒”,得出的結果就有些寒顫了,并沒有知名人士叫這個名字,小眾網站的個人主頁倒是一堆,主頁上大多都是空無一物,特別像某些工作室運作的“僵尸號”什么的,賀飛章只得作罷。 所以到最后也沒弄明白這張紙條到底意義何在。 這么搗鼓了一陣子,竟也花了不少時間,轉眼已經快十二點了。幾個上完課的兄弟給他發來信息,讓他下樓一起去校食堂吃飯。 賀飛章思索了一下自己現在這情況,再想想每天中午擠擠攘攘的大學食堂,不由一陣牙酸。還吃什么飯啊,學校食堂那么多蹦來跳去的小鮮rou,他進去逛一圈,能忍住不視jian人家的大動脈就不錯了。拒了幾個哥們兒的熱情邀請,賀飛章開始考慮要不要去醫院跑一趟,咨詢一下專業人士,自己有多大可能是個精神病。 正這么琢磨著,電話又來了。 賀飛章低頭一看,手機來電顯示【郝醫師】,瞬間冷汗就下來了。不是吧,這也太快了,正想著看醫生呢,醫生就找上門了?說起來郝醫師是誰啊,一點兒沒印象。 想歸這么想,他還是清了清嗓子,接起電話:“喂,您好?!?/br> 郝醫師似乎是個年紀不算太大,性格偏向溫和的青年人,他在電話那頭溫和笑道:“呵,聽這語氣,我猜你肯定又不記得我是誰了,是不是?” 賀飛章一懵,心道窩草現在什么情況,今天從起床開始就一直蒙蔽,難道真的是起床的姿勢不太對嗎? 他這邊還迷茫著,郝醫師還在那邊說:“不用那么緊張,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五院精神科醫生,也是你現階段的主治醫師,郝嘉慕?!?/br> 五院,本市唯一一個有名氣的五院可不就是主治精神類疾病嗎。賀飛章沒答話,只站起身從陽臺返回屋內,隨手鎖了陽臺門。這事兒,還真不好在室外聊。 “哎,你現在一定覺得我像個電信詐騙犯是嗎?哈哈,我也覺得有點兒像了?!焙录文阶詩首詷返暮呛切α藥茁?,又說:“其實你當初來看病的時候,已經將現階段的治療費用全部繳清了,繳費清單我這里也有備份。另外,我這兒還留著你前幾次來看病的資料和筆錄,都是真東西,特詳細。畢竟你每次都忘得挺徹底的,我這么隨時準備著,你一忘咱們立刻就能拿出一堆治療記錄,進度也不會落下太多?!?/br> 每次?賀飛章心中一動,追問:“郝醫生,冒昧問一下,我找你看的是什么???” “這,電話里說不太清楚,而且這其中涉及到一些治療手段,對你的病情發展有一定影響,我不便說得太多?!焙箩t師似乎有些猶豫,像是怕他不信,認真道:“我打電話過來也是想說一下,希望你周末有空來五院一趟,我要觀察一下你的恢復進度。不過看你現在的情況,我們大概又要進行一次新的治療了?!?/br> 賀飛章抿了抿唇,最后只問:“我希望你能至少告訴我,我得的是哪方面的精神類疾???” 郝醫師這次態度強硬道:“抱歉,作為醫生,我有權利選擇對你傷害較小的手段來進行治療,當然也包括向你告知病情發展,除非你已經痊愈了?!?/br> 然而我已經知道自己有精神病,這已經很刺激了。賀飛章心里默默吐槽,不過嘴上還是答應道:“這周末我會去的。郝大夫,還有人知道我得病的事兒嗎?” “我想你大概并沒有和太多的人說起過?!?/br> “……包括我家人嗎?” 郝醫師隱晦道:“我不確定,不過,治療協議書上簽的只有你的名字?!?/br> 賀飛章低聲說:“我知道了?!?/br> “來之前請給我打電話,我會將時間預留給你。那么,周末見?!?/br> “恩,謝謝?!?/br> 第3章 掛斷電話,賀飛章簡直不知道該做出個什么表情,來表達自己內心的崩潰。果然特么是個烏鴉嘴,這回是真的變成精神病患者了,呵呵噠。 “叮咚!叮咚!”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賀飛章打開一看,是剛剛才掛斷電話的郝醫師發來的消息。 【郝醫師】:我估計你可能會有一些抵觸心理,對我也不會太信任,沒關系,這屬于正常的心理現象。我現在不能給你看全部的治療記錄,不過可以發點兒別的,博取一些信任?^_^ 【郝醫師】:第一次治療后,繳納的后續費用的單據在這里。[圖片] [圖片] [圖片] [圖片] 【郝醫師】:對了,我曾經為你推薦過一個護工,他照顧了你一個月。之前我們聊天時談及他,你表現的很溫和。我想你可以在來我這里之前,找他談一談,周末我希望能看到你們一起過來。 【郝醫師】:我翻了一下記錄,他的名字是周放。 賀飛章將所有信息一字一字看過,停在那幾張費用清單上,點開圖片放大。 交付全款的時間是8月6號,此后每隔一周就有一次費用統計清單。一共五千元的治療費用,已經用掉了將近三千二百元左右,包含四次治療檢查和藥物支出。還剩一千八百元,怪不得郝醫師在電話里會那么說。 不過短短一個月時間,竟然已經有四次治療記錄了。本來無波無瀾的普通人生,突然來了這么一出,還真是……狗血的很。 等等,不太對。 賀飛章又將微信點開,劃拉出自己的朋友圈。從7月18號開始,自己就已經前往神農架,開始野外旅行了,風景照一直發到了8月28號,這說明他這一個多月都在神農架,期間“大概”“可能”沒有回來過。那么問題來了,神農架和精神病醫院,兩者時間有一部分重合,這要怎么解釋? 賀飛章想想都覺得細思恐極。 大一放假第一天,回家睡了一覺,第二天睜眼大二就特么來了。這還不算完,大二開學的第一天,又被人告知自己可能是個精神病患者。呵呵,真是不能更好了。 思考了兩分鐘,賀飛章將自己的柜子鎖好,又把床鋪收拾干凈,拎著背包出門,回家。 都什么亂七八糟的,老子玩兒不起,回家找有經驗的來。 —————————— 出了宿舍賀飛章直接找輔導員要求請一周的假,他們這屆的輔導員是本校研究生,平時熱情洋溢,特別好說話。輔導員聽說他要請假,立刻問:“同學是家里發生什么事了嗎?這才剛開學,系里查的嚴,要是理由不充分,一個禮拜的假真有點不好請啊?!?/br> 他說這話的時候,自以為很隱蔽的細細觀察了一番對面的賀飛章。無怪乎他有這種表現,實在是這位學生把自己捂得太嚴實了,眼鏡口罩鴨舌帽,簡直和當紅明星躲避狗仔隊的行頭有的一拼。輔導員又看了兩眼此人身形,嘖,身姿矯健,隨便一站自成風景。他開始回憶這屆大二學生中有沒有什么特招明星學生。 他這邊越想越多,賀飛章是半點不知道,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顯得有些悶:“是我爸,他老年癡呆,剛剛犯病從醫院跑出來了,護士阿姨給我打電話讓我跟著找找,他上回犯病我就找了好幾天?!?/br> 輔導員被事態的發展震驚了,幾乎立刻簽了假條,飛快地說:“假條給你批了,快去快去,這么嚴重的事兒你給我打個電話就好了,快去吧?!?/br> 賀飛章悶悶道:“哦,謝謝輔導員?!闭f完他拿了假條轉身就奔出了辦公室,還真有點兒為患病父親cao碎了心的孝子樣兒,臨走又將輔導員狠狠感動了一把,有點兒想給他捐個款什么的。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站在那間辦公室里的時候,他是費了多大定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對眼前的人做出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比如,將他按在辦公桌上,拿桌上那只鋒利的鋼筆刺穿他的動脈,筆尖在里面翻攪一下,就可以制造一個致命的切口?;蛘吣笞〔弊訉⑺諘?,把桌上的課本浸濕,再一頁一頁的,敷在他口鼻上?哦,那大概只需要十張紙,或者更少…… 賀飛章驀然驚醒。 他在思考什么!他在研究殺人手法嗎?! 這些東西,這些致死方法,究竟是從前偷看老爸帶回家的犯罪檔案記下的,還是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想法?賀飛章有些混亂,不敢再繼續深究這個危險的問題。 但有些時候,一旦有了某種念頭,就無法做到完全漠視它。 “所以我才會自己跑去看病,連老爸也沒說嗎?!眱鹤邮莻€有犯罪傾向的精神病患者,他那個以警局為家的老爸會是什么反應,簡直不用多想。 賀飛章胡亂壓了壓帽檐,拿著請假條躲在學院自行車棚的角落里,一時進退維谷?;丶?,這條本來最保險的計劃突然變得也不甚安全。 但是除了家里,他還能去哪兒? 賀飛章咬咬牙,避著人群找到自己的自行車,還是決定冒險回趟家。 畢竟他老爸今晚有可能因為加班留在警局,而他現在急需一個可以獨處的環境,如果不想跑去小旅館開房湊合一下的話,那回家將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 賀飛章幾乎是一進家門就立刻癱在走廊上。不是因為騎車騎得累,而是因為一路行來,川流不息的人群。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賀飛章總感覺有誰藏在人群里窺視他,街坊里從前很熟悉的老大爺,看他的眼神似乎透著不懷好意,樓下玩耍的小女孩和他擦身而過,也露出了詭異的微笑。那時,他幾乎立刻就繃緊了身體,右手無意識握成拳,女孩從他身邊跑過,好一會兒他才將手松開。 躺在玄關處的地板上,賀飛章疲憊的用手覆在眼鏡上方,自言自語:“我知道這個,被害妄想癥,我他媽知道,一定是這個?!?/br> 賀飛章哽咽著捂住臉:“我他媽不想知道,大爺的!” 他抖著手去翻扔在地上的背包,翻了好久才找到手機,順著最近通話記錄找到賀繼山的號碼,撥過去。 第一遍,無人接聽。他又打過去。 第二遍,無人接聽。他不死心的再打。 第三遍,電話被人掐斷了。 賀飛章面無表情的看著閃爍的手機屏幕,似乎出了神,一直看到屏幕一黑,手機自動鎖屏。他靜靜看了很久,直到屋里逐漸變昏暗,單靠rou眼幾乎看不清四周環境,他才靠著墻默默站起來,就這么摸黑脫鞋進了客廳。 窗外已是暮色低沉,賀飛章在走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手機鈴聲在空蕩蕩的客廳里響起,賀飛章目光一動,看向扔在一邊的電話,是女友白薇打來的。他拿起手機仔細研究,一直看著屏幕閃爍,鈴聲停了。緊接著,白薇的短信到了。 【白薇】:在不在?看到回我電話! 【白薇】:他們說你中午就請假了?為什么不跟我說,賀飛章你是怎么回事! 【白薇】:你還騙你們輔導員,說伯父老年癡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