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東青鶴轉過頭盯向那坐在上方的觀主,清癯修長的一道背影,穩如磐石,勁如青松。 觀主輕輕地對那出門捉拿惡賊的弟子說了句:“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br> 青年道士抬頭:“師傅想讓我放他們一馬?” 觀主轉過身:“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他們若是善者自有天道護佑,他們若非善者,天道也會給一個了結,而我們,只需遵循本心?!?/br> 青年道士不知有沒有明白師傅的這番話,他只是擰起眉站在那里良久,最后才拱了拱手,說了句“那便讓天意來決定他該不該死吧”,說罷,返身離去。 弟子走后,東青鶴不像之前那般隨著青年道士身后去了,他也沒像他自己所打算的那樣,尋法子脫出這個故事,他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那位觀主。 從第一個故事中的“常嘉賜”見到過東青鶴外,我們的東門主便一直像個游離在世界之外的游魂一般,進不得也退不得。正在他思忖著從觀主身上悟出些什么時,那個觀主忽然一側頭,直直朝著東青鶴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觀主看得到自己?! 東青鶴一怔,對上了一雙清明悠遠的眼,他唇瓣一動,低低喚了一聲。 “師父……” 眼前之人的相貌不是別人,正是那曾與東青鶴有過兩年師徒情誼的祿山閣前閣主——長燈真人。 真人默默回視著東青鶴,眼內無波無瀾,但東青鶴明白,對方是識得自己的。 “師父……”他又喚了一句,向前走了兩步,“弟子被久困于此,我本以為這一切皆虛幻,可如今,我已是分不清真假了?!?/br> 長燈真人慢慢道:“幻境無所謂真假,可你若信了,那便是真的?!?/br> 東青鶴點頭:“我信您是真的,所以您的確是我師父?!本拖癯踝R的一瞬間,自己把那個“常嘉賜”也當成真的了,所以對方能看到自己,后來自己清醒了,便誰也看不到他了。這會否也是這布陣之人的意思?想讓自己徹底混沌在這幻境里,難以脫身? 長燈真人淡笑。 可是為何那個“常嘉賜”無法左右自己的故事,東青鶴也無法,而長燈真人卻可以跳脫出來同自己說話? 真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說道:“青鶴,我是局外人,你和他們卻都是局內人?!?/br> 自己也是局內人? “難道這幻境真如同命數一般,改不得?那我要如何出去?”東青鶴不傻,這故事里頭多多少少能尋到些現實的蛛絲馬跡,原來他還猜度著這一切有幾分真幾分假,可如今他寧愿相信這十分皆是假。 而被那么多恩怨情仇消磨了神智,向來穩如泰山的東青鶴眼里也顯露了一絲疲態。 長燈真人卻未回答,而是向著內側重新盤坐起腿繼續修煉去了,就好像東青鶴從未出現過一樣。 東青鶴靜立半晌才發現真人面朝著一副白描的乾坤圖,圖中只繪了一白一黑兩道縹緲輕煙,彼此交錯盤纏,而右下方則用小篆細細的寫了一行字。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 那意思差不多就是,萬物極盈則虧,很多東西在最滿的時候也是它暴露弱點的時候,那時弱便能勝強。而相對于這變化多端的陣勢,東青鶴才是盈的那一方,可他卻破不了,如果兩邊反一反呢? 東青鶴能在陣中感知到魔氣,他確信這布陣之人是個魔修,魔修最為擅長將他人修為引為自己的,東青鶴對其發力才彷如泥牛入海,可這破陣之法一時琢磨不透,但是魔修的手法東青鶴卻是知曉一二的,連常嘉賜當年都能效仿沈苑休把青溪的修為吸干,這點本事東青鶴怎么會沒有? 他思量一陣后,忽然氣沉丹田,再一次用滿是靈氣的神識開始探知起這個陣來,陣法一如之前那般將東青鶴的靈氣全部納為己有,東青鶴也不小氣,還釋出的特別兇猛,就在陣法吸食的歡快時,那靈氣忽然一變,竟開始慢慢倒退起來,起先只是一分一寸,漸漸如狂狼的颶風一般越卷越大,卷亂了眼前的幻境,也卷亂了周圍的氣息,管你是靈氣還是魔氣,全都一股腦被東青鶴反吸了回去。 不需多時,幻境就開始崩裂,黑暗也開始消弭,這困了東青鶴良久的陣就像一只巨型的蟲繭一般被飛也似的被從里頭撕開了! 陣外原本進退兩難的各方修士就見攔于自己面前的山石忽然之間開始急速崩塌,一陣飛沙走石地動山搖后,一片炫目的流光在不遠處炸開,刺得幾人半晌都難以視物。 直到他們能看清東西,就見一人站在正中,不僅毫發無損,一身的護體金光反而比之前更熾了,正是東青鶴! 第八十一章 秋暮望的修為原本在門中也算數一數二, 若不是當年被沈苑休打傷, 他現在至少也該升至大乘期了。而自沈苑休離開后,秋暮望在門內的大半時間都在星部閉關修煉, 倒也補上了之前的貽誤。所以, 此刻他催動魂元之氣同宣鷹對抗, 雖然傷身,雖然仍然受毒霧影響, 但也足夠一時間把宣鷹打得無法還手了。 不過能得偃門主器重, 白苑長老也不是吃素的,他自然不會輕易給對方逆轉形勢的可能, 于是在自己的刀又一次被秋暮望的長劍壓制的時候, 宣鷹另一只探出袖外的手忽然變成了一柄鋒利的三叉鉤, 鉤尖極利,哪怕秋暮望已是敏銳發現,飛身退開,還是被那鉤子扎破了胸口, 留下三個圓弧形的血洞! 秋暮望以劍支地, 踉蹌著沒有摔倒。 沈苑休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絞, 眼見對方穩了穩氣息后再度上前,沈苑休猛然回頭望向不遠處的霧陣,眸色一沉。 一邊的常嘉賜注意到那倒霉鬼正悄悄爬向陣眼,沒有施法也沒有做些別的舉動的意思,反而整個人都要朝陣中而去,便忍不住壓低聲音叫了起來。 “你做什么?”這是什么破陣的法子, 自己可從未見過。 陣眼處雖然不冒毒霧,但不斷有擾人的魔氣自里頭溢出,刺得虛弱的沈苑休反而十分難受,他深吸了口氣后對常嘉賜說:“我聽說過‘墨鴉’,但……我并不知曉如何破陣,且以我們眼下的修為也破不了,如今有難的不止我青鶴門一處……其他大派此刻想必也正遭偃門暗算,若我們再不快,后果不堪設想……而我雖滅除不了這個陣法,但是……我們可以想法子堵住陣眼……這樣其他地方的毒霧也散不出了……” 沈苑休說得不錯,要是其他門派此刻也中了偃門的詭計,或許比他們傷亡的還要慘,常嘉賜的心里立時記掛起了在九凝宮的妘姒,然而一聽沈苑休的話,他又跟著吃驚,這倒霉鬼的意思難道是…… “你不要命了?”常嘉賜皺起眉。 沈苑休艱難地笑了下,四肢的動作未停:“你們不是靈修就是妖修,只有我……是魔修,和這陣十分契合,若我來堵,不過受些罪而已,這‘墨鴉’奈何不了我,你就不要擔心了……” 常嘉賜想說自己他媽吃撐了才擔心你,他只是覺得若沈苑休有個三長兩短,惹了秋暮望也跟著有所起伏,那還未等人來救,大家就都跟著去了。 不過眼下除了這個法子還真沒別的,再加上還有妘姒…… 常嘉賜雙拳緊握,死盯著沈苑休的眼神帶出了點凄厲。 而他能注意到沈苑休的異樣,那頭受了傷的李湯自然也發現了,眼見著對方跌跌撞撞的起身想要阻止,常嘉賜拖著半廢的身體也隨了過去,和對方扭打在了一起。 陣中涌動的氣脈激得沈苑休視線有些模糊,他勉強轉過頭看了看天上地下兩處各自的艱險,最后咬了咬牙,奮而跳起向陣眼處猛然一躍! 立時一股厚重的煞氣就向沈苑休襲來,從他的四肢百骸鉆入,又企圖從他的眼耳口鼻鉆出,雖不是炙火,滋味卻尤勝炙火,一下子就燒得沈苑休如墜地獄。 雖然沈苑休痛苦不已,可他的忽然出現就跟一面羅盤里跑進了些擾人的外物一樣,原本順暢旋轉的趨勢被硬生生的卡在了那里,不遠處頻頻溢出毒霧的幾個據點也慢慢止歇了下來,這個法子還真有用。 一邊的常嘉賜和秋暮望只覺一直壓抑在胸口和丹田處的窒悶被推翻了去。秋暮望回頭才發現不對,看著陣眼處扎著的那個痛不欲生的人影,秋暮望本就赤紅的眼眶一下子連眼珠都紅了。 “——苑休!” 秋暮望大吼一聲,掌心凝起一股幽綠,狠狠拍向宣鷹,將對方的胸口都拍得凹陷下去了一塊! 接著秋暮望不管不顧,回頭就向陣里的人沖去,然而行到一半卻被沈苑休低弱的聲音喝住。 “暮望……不可以,我們……再等等……偃門主還沒有來……我們會擋不住的,而且你的傷,要是你的修為不回來……你的丹田也會有損的……不用管我,我沒事的……你別過來……” 沈苑休到底只有一人,他能堵住八成的陣眼就已不錯了,剩下仍是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在空氣里飄搖著,秋暮望一靠近那地方就覺那股虛無又襲了過來,他雙腿一軟就要摔倒,卻撐著大半的氣力硬是向前行去,說什么也要把沈苑休拉出去。 然而不等他繼續,那頭被傷了心脈的宣鷹竟然又跳了起來,揮著手里的三叉鉤就向秋暮望的背心處刺去! 就見不遠處因為陣勢稍緩而迅疾恢復兩成修為的常嘉賜一腳把糾纏自己的李湯給踢翻了,然后持著長劍自側邊砍倒了宣鷹! 未免夜長夢多,常嘉賜手法利落,三兩下削了對方的狗頭,又抓著李湯的頭發帶著人飛到了半空,狠戾道:“——幽鴆!我知道你在,與其這么磨嘰著玩花樣,不如大家來個痛快!你派來的兩個廢物已經沒用了,你還有什么本事就快些拿出來吧!” 常嘉賜吼完,又是一劍刺在李湯的脖頸,將他的頭顱向天際扔去。 就在那狗頭要落下來的時候,一道黑影疏忽閃現將那腦袋接在了懷里,定睛一看,是一個面生的男子。常嘉賜還來不及分辨對方是誰的時候,更多的黑衣人一個一個出現在了周圍,他們容色或蒼白或灰敗,表情也多是冷肅僵硬,顯然全是魔修。 看著那不斷出現的人,不等常嘉賜驚異,一道金光破開這些墨色顯現在人群里,幽鴆終于來了。 即便那人臉上依然帶著厚重的面具,但瞧著他那身形,還有周身逼仄的氣勢,常嘉賜就知道,的確是偃門門主本人。 幽鴆落了地,也沒看兩邊環境,反而一步一步向常嘉賜走去。那步伐輕緩,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常嘉賜的心上。 眼見要到近前,忽然半途又竄出了一片綠光阻住了幽鴆的去路,原來是去而復返的秋暮望! 明知自己一方落于下風太多,但是秋長老卻沒了選擇,自己沒法帶苑休出陣,幽鴆又不會放過他們,自己只有先下手為強。 只是哪怕修為完好的秋暮望都不知能否同幽鴆一戰,更何況還是傷重的他呢? 看著那個拼死支撐的人,幽鴆明白這位是為了拖時間,所以他自不會如他所愿,不需幽鴆出手,兩旁就涌來了幾十個魔修將秋長老團團圍住,而幽鴆步伐不停,仍然向常嘉賜而去。 望著近在眼前的人,盡管常嘉賜努力故作淡然,但幽鴆還是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絲隱憂,喉嚨發出低沉的笑聲,幽鴆輕輕道:“別怕,我不會殺你的?!?/br> 他越是這樣,常嘉賜越不會放下心,相較于東青鶴,這家伙簡直難以捉摸。 “為什么?”常嘉賜才不信他,看他上兩回對自己下手的狠辣,怎么都不像有所顧忌。 幽鴆想了想,竟然說:“我總要給自己留點后路?!?/br> 后路?什么后路? 常嘉賜越發莫名。 幽鴆道:“你在我手上,東青鶴就不敢妄動?!?/br> 常嘉賜一愣:“你太抬舉我了?!?/br> 幽鴆搖頭:“我們可以試試?!?/br> 說著就要去拉常嘉賜的手,動作還帶了些詭異的溫柔,卻被常嘉賜一把狠狠地甩開。 他又不蠢,即便這人要自己活著,但是“活著”和“好好活著”之間差距可大了,去了這家伙的地盤,哪里還能輪得到自己的好果子吃,為了威脅東青鶴,弄個同沈苑休一般半殘不廢的下場極有可能。 不過嘴里常嘉賜還是要唬一唬對方的。 “偃門主,你這般到青鶴門來大動干戈不會就是想抓我吧?你不覺得這樣有些得不償失嗎?” 幽鴆聽了又是一笑:“被你說的我才想起來,我還要找一樣東西?!?/br> 常嘉賜不用想也知道……三青鳥翎羽。 “你已經全好了,而那個翎羽,你應該知道它在哪里吧?”幽鴆問。 常嘉賜眼睛轉了一圈:“我憑什么告訴你?” 幽鴆一揮手,身后的魔修就退開了,秋暮望癱坐在地,一身血色,一位魔修拿刀架在他的脖頸處。 幽鴆語氣不變:“我給你時間想,半盞茶想不出,我就殺他們一個,一盞茶想不出,我就殺兩個……”說完,遠處沈苑休的脖子上也被架了兵器。 也不知幽鴆是太過自信還是太過大意,他并沒有把沈苑休拖出陣眼的意思,也不在乎常嘉賜慢慢恢復的修為,仍是由著沈苑休在里頭生不如死。 常嘉賜聽了卻哈哈大笑:“你用他們的命威脅我?你腦袋有病吧?!?/br> 幽鴆一頓,嘆了口氣:“是啊,我忘了,你不在乎他們,那別派有沒有你在乎的人呢?我可以將她帶過來,她在哪里?唔……我想想,止契山?不、不對,祿山閣……好像也不是,對了,是在九凝宮吧?九凝宮的……嗯,叫什么來著……” 這話一出,常嘉賜嘴角的弧度猛地降了下去,他目光如炬地看著幽鴆,咬牙切齒:“幽鴆,你把我逼到絕路,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同歸于盡?!?/br> 面對常嘉賜的憤怒,幽鴆反而軟下了聲音,竟還想伸手摸常嘉賜的臉:“生什么氣,你只要告訴我,我自不會動你,也不會動那些無關緊要之人?!?/br> 常嘉賜猛然別開頭,胸口起伏,勉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偃門主如此了不得,怎么會連三青鳥在哪里都不知道?” “修真界根本沒有三青鳥?!庇镍c道。 嘉賜點頭:“不錯,所以是從別處而來?!?/br> “哪里?”幽鴆跨前一步,幾乎貼上了嘉賜的臉。 常嘉賜道:“仙界啊,你莫不是沒聽過東青鶴的師父是誰吧?雖然那老道士已經飛升,可徒兒有難,他不可能不出手相助……” 幽鴆聽著卻未言語。 常嘉賜側頭:“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