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原來孫小姐名叫婉柔,祖父是英國公,她已經過世的姑母是今上的發妻,溫婉賢良。在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遭人行刺,當時的太子妃孫氏在危急關頭以身擋劍,護了丈夫,卻丟了性命。今上登基為帝,顧念發妻,并未立后,只追尊發妻孫氏為后,又立其獨子為太子,重賞孫家。至于這位孫小姐嘛,年紀小又受寵,難免驕橫了些。 謝蕙聽后沉默許久,感嘆孫婉柔真是好命,有這么一個姑母。只要不作死,就不會過得太差。 不過真奇怪,她們和謝萱都是一同進京的。她們對孫婉柔都一無所知,而謝萱卻是怎么知道的?還刻意交好?明明當時馬驚,謝萱和謝芷是在后面一輛馬車上啊。隔那么遠,謝萱就能猜出戴著冪籬的孫婉柔的真實身份? 謝蕙想不明白?!詮鸟T姨娘被送去靜慈庵,每每遇到謝萱的事情,她總會多思考幾分,然而卻總是越想越不解。 謝凌云關注的卻不同,她問道:“那刺客武功很好么?他是怎么刺殺的?”相比太子太子妃,刺殺擋劍她更熟悉一些。 謝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堂妹這個莫名奇妙的問題。 謝凌云有些尷尬,笑了一笑,揭過此事。 姐妹三人沒走幾步,就看到了公主府的丫鬟。這些丫鬟訓練有速,笑容可掬地請她們到園中小坐,等待長公主出來。 謝凌云抬頭看了看天,十一月初,陽光很好,微風和煦,坐在花園里賞花正相宜。不過,十一月初還有什么花呢?總不會是喇叭花兒吧? 真正到了花園,她才發現十一月初還是有花的?;▓@里奇花異草,花團錦簇,讓她不由懷疑究竟身處何年何月。 或許是她的神情太明顯,領著她的丫鬟微笑著,面帶驕矜之態,說道:“這些花兒,都是公主讓人好生養在暖閣里的,是今日要辦詩會,才搬了出來。外面不一定有呢?!?/br> 謝芷應道:“是呢,也是長公主風雅,才會如此,不像我等俗人?!?/br> 丫鬟微微一笑,并不接話。 謝凌云心說,原來如此。她忽的想起在綏陽陳家時,陳清說陳家的花園小且不夠雅致?,F在想想,或許也不完全是為了羞辱她們姐妹。至少綏陽陳家的花園比長公主府差遠了。 想到這里,她看了看謝蕙。謝蕙像是被花所吸引,小臉上洋溢著幸福。 不知道這花園是不是專為女子聚會而設計的,隔不了多遠,就會有長廊,有幽亭,供人歇腳閑坐。 謝凌云聽到謝蕙在喃喃自語,屏息認真聽去,竟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聲音極低,若非謝凌云內功精湛,耳聰目明,還真不一定能聽到。謝凌云略感驚訝,還以為蕙jiejie是看花看呆了呢。原來不是啊。 公主府的花園極大,謝芷走了一會兒就說累了,要去涼亭歇息。 每個涼亭有熱茶糕點,間或三五個貴女說笑閑聊。謝芷看見熟人,帶著堂姐妹上前廝見,并為她們介紹引薦。 謝蕙很樂意交朋友。今日在此地的女客都不是尋常人物,她多交個朋友,絕對沒有壞處。 但是面前這倆姑娘的神情讓她不大舒服。尤其是這位方姑娘拉長了聲音說:“原來令尊就是那位謝大人啊?!?/br> 她沒說出是哪位謝大人,可這話里的輕視足以讓謝蕙感到難堪。她臉頰又紅又燙,恨不能掩面疾走,躲得遠遠的??上_下卻像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在綏陽時被陳清當面羞辱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那一回更甚。 就因為她父親是綏陽令!就因為她父親曾經是綏陽令! 謝芷也很尷尬,她原是想讓堂妹早些融入圈子的。沒想到方如意會這樣說話。她有心想幫堂妹圓場,然而方如意是她未婚夫婿的表妹,身份貴重,她也不好貿然相勸。 她一個二房的庶女,能許給泰康伯的嫡次子,很不容易。她明白她是高攀了,她很珍惜這婚事,并不想得罪未來的表妹。她動了動嘴唇,終是沒有開口。 ——她告訴自己,此次前來是想在成親前出門放松心情的,不是來惹事的。 謝凌云卻神色如常,笑道:“對啊,那么我想,令尊肯定是那位方大人嘍?” 她這話說的平平無奇,只強調了一下“方大人”。但方小姐聽了這話,不知想到了什么,柳眉倒豎,杏目圓睜,“你……” “我怎么了?”謝凌云還真不知道她哪里說錯了。方小姐姓方,又能在公主府出現。那多半她爹爹也姓方,還是個不小的官兒,“難道你隨母姓?” ——她只是把方小姐的話還回去了而已。她都沒生氣,方小姐生什么氣? 謝芷看情況不好,心里頓感懊悔,連忙打圓場:“我meimei開玩笑呢。她頭一回來,你們先在這兒歇著,我帶meimei們到別處看看?!?/br> 避過人,謝芷才對堂妹說道:“方小姐叫方如意,朔平伯的孫女,泰康伯的外甥女。她母親和長公主是閨中密友?!?/br> 她看著阿蕓,心情復雜,不知道該怎么說這個堂妹。瞧著呆呆木木的,話也不多。怎么就在口舌之爭上半點不肯吃虧呢?一說話噎死個人。 謝芷待要提點meimei幾句,又不知該如何說起。罷了,可能阿蕓真不知道。方如意的祖父厲害,父親卻是個有名的紈绔,府里侍妾眾多,又是白身。阿蕓說了“那位方大人”可能是戳了方如意的心窩子了。 京城中各家復雜的人際關系,薛氏簡單告訴過女兒?!κ袭吘闺x京多年,有的也不甚清楚。但泰康伯的次子是謝芷的未婚夫婿,這一點謝凌云知道。她心念微轉,輕聲道:“跟七jiejie將來是親戚?” 謝芷沉默不語,面頰卻飛紅了,她心里又甜又酸,也不好再提舊事。她轉了話題,說起待會兒見長公主要注意的細節以及等會兒如何作詩。 謝凌云尋思著實在不行就隨便寫一首應付過去,不丟丑就成。她這個半吊子,肯定比不過那些真正飽讀詩書的千金貴女。沒關系,反正她此行的目的是長見識,順便一睹公主娘娘的芳容。 ——不對,阿娘說,公主是公主,娘娘是娘娘。不能說公主娘娘。 從孫婉柔到方如意,謝芷意識到了她們對四叔的輕視。她不敢再帶著堂妹們往人前湊?!?,肯定并非所有人都這樣。但她因為身份原因熟悉的人也有限。 她以為是朋友的人,似乎沒把她當朋友呢。 不想在堂妹面前失了面子,謝芷笑道:“咱們也去尋一個亭子,好好說說話?!?/br> 謝蕙點了點頭,她剛從方才的難堪中走出來。她看了眼謝凌云,努力忽視心頭的怪異感。 說實話,今日被人奚落輕視,是在她意料之外的。父親從綏陽令到鴻臚少卿,可以稱得上是青云直上了。而且,父親還是今上少年時期的伴讀,情意深厚。她以為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不會有人瞧不起她們的?!皇沁B長公主都給她們發帖子了嗎? 但是沒想到的是,今日進公主府,她們也只遇上了孫婉柔和方如意。這兩人竟然格外一致都表達了對她父親的輕視。她不喜歡父親,但她知道她得維護父親的聲譽??墒悄菚r,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反而是她那不大聰明的meimei,卻用自己的方式反擊了回去。而且,更令她詫異的是,阿蕓面對羞辱,竟然云淡風輕,十分鎮定。在綏陽時如此,在京城也如此。 這才是阿蕓的真面目吧?她的姐妹似乎都不是很簡單的人啊。 謝凌云不知道jiejie心中所想,她眼觀六路,很快找到一個幽亭,笑道:“jiejie,那里?!?/br> 陽光斜斜灑在亭子里,亭子中有石桌、有繡墩。石桌上還擺放著瓜果糕點。更難得的是,亭子中并無旁人。 謝家三姐妹在此坐了,偶爾也會有與謝芷相熟的貴女來與她們打招呼,俱都客客氣氣,沒有像孫婉柔和方如意那樣說話夾槍帶棒的。其中居然還有豫章長公主面前的紅人——永寧侯府的小姐唐詩雨。 唐詩雨十三歲,膚色較黑,個子不高,外形并不出色,她容貌上遜于謝家姐妹,卻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尤擅詩詞。每次豫章長公主府辦詩會,她都是最受人矚目的那一個。 見到謝家姐妹溫婉好看,獨坐一邊,唐詩雨好心上前攀談,還大方地向她們透露今天詩會的賽題可能是什么。這可是她研究許久才研究出來的。 唐小姐有心示好,謝蕙又刻意結交,不多時兩人便姐妹相稱了。 謝芷松了口氣,她可不想今日再惹事了。她方才還在遺憾呢,如果二jiejie在就好了。二jiejie是忠靖侯世子之女,身份比她貴重的多。先時跟著二jiejie出門,可是有很多人主動與她們攀談的??上Фiejie如今寡居住在娘家,這樣的宴會定然是不會再出現了。 不過現在這樣也挺好,總會有新朋友的,唐小姐真是個好人。 唐詩雨在這里,吸引了不少貴女。沒一會兒,她們身邊就圍滿了人。而謝凌云竟被擠到了外面。 看著亭子里衣飾華美,正認真討論詩詞的姑娘們,謝凌云頓感慚愧。她們真好學,若她也能像她們這般好學,那作詩填詞對她來說還算是難事么?恐怕她成不了詩人,也能成詩匠了吧? ——謝凌云不知道的是,今日這些貴女熱衷于詩詞,并不僅僅是出于對文學的熱愛,而是另有緣由。 不過,她們再好學也沒用。姑娘們才討論了約莫一刻鐘,公主府的丫鬟就來請她們入席,說是公主要來了。 謝家姐妹跟著丫鬟來到指定位置。謝芷告訴堂妹們,誰坐在哪里,跟誰坐,怎么坐,是早就安排好的。她們不可亂動,免得公主府的下人為難。 謝凌云點頭,表示了解。怪不得謝萱又跟她們坐一塊兒了呢,雖然沒搭理她們。 正說著話,只聽一個清亮的女聲道:“豫章長公主到!”廳堂一下子安靜了。 謝凌云循聲望去,見一個美貌婦人在一群美婢的簇擁下緩緩走來。謝凌云心知,這個就是公主了。 豫章長公主瞧著有三十余歲,倒也不像謝凌云想的那樣穿的穿金戴銀,衣飾華貴。相反,長公主的衣衫很簡單,頭上也僅僅用一根簪子綰發?!斎?,她雖衣著樸素,卻絲毫不減美貌。 謝凌云以為阿娘已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婦人了,不想長公主竟然比阿娘還要美上兩分。 她正看的出神,謝芷輕聲道:“這就是豫章長公主了,她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meimei,地位尊貴。她的駙馬建章侯也很了不得。她的公子……” 說到這里,謝芷打住了。 謝凌云“唔”了一聲,并沒追問。建章侯她是知道的。聽說今上能順利繼位,建章侯功不可沒。 眾貴女們忙起身行禮,長公主卻笑道:“不用多禮,今日大家以詩會友,只把我當成裁判就行??於甲掳??!?/br> 眾人依言坐下。 這詩會并非直接出了題目作詩這么簡單,而是先由丫鬟們端了各色小菜,待貴女們用畢,才撤下盤碟。而貴女們則再次回到花園,由長公主出題限韻,規定時間,每日賦詩一首,寫于紙上,由公主府的丫鬟收走,呈給公主。 謝凌云心里想笑,心說原來公主開的詩會也跟師兄們說的武林大會差不多。都是發帖子把大家召到一起,先吃飯,吃完飯開始比。不同之處在于,詩會比的是文采,而武林大會比的卻是拳腳罷了。就是不知道有比武招親,有沒有比詩招親的。 她于詩詞一道并不擅長,琢磨了一會兒,才有了一首,忙工工整整謄寫上,瞧著倒也中規中矩,不算太差。也就算是完成任務了。只是看公主府準備的紙張實在是不錯,而她留白又太多,不大好看,讓人著惱。 謝凌云看看還剩大半截的香,干脆在空白處又隨手添了幾筆,這才作罷。 她再看看幾個jiejie,謝萱心事重重,謝蕙皺眉思索,謝芷倒還淡然。 待公主府的丫鬟宣布時間到時,所有貴女都將自己所作的詩詞交于丫鬟。因著長公主接下來要花時間慢慢點評,就讓貴女們自行在花園里游玩兒。 謝凌云正要去尋jiejie,可是詩詞一上交,謝蕙就拉著唐詩雨討論去了,謝芷也不知去了哪里。 見謝蕙似乎完全把自己拋到了腦后,謝凌云心頭有點失落,但很快就又釋然了。蕙jiejie一向好學,這不是很正常么?若是她因為自己不好學,就阻攔別人前進的腳步,豈不是太自私了么? 這么一想,心里果然就舒服多了。 她還沒交到知心朋友,此刻不免形單影只。不過她慣來會自我排解,看看花,賞賞風景,似乎也不錯。 可惜,她只獨自站了一刻鐘左右,她面前就多了一個人,赫然正是那位孫婉柔孫小姐。 謝凌云往她身后看了看,沒看到謝萱,也沒看到她的丫鬟。謝凌云轉身欲走,孫婉柔卻叫住了她。 “謝蕓,你走什么?” 謝凌云只得回頭:“有事?” 孫婉柔道:“那是自然,否則我叫你干甚?” “你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是長公主找你?!睂O婉柔道。她說這話時,并不看謝凌云,而是左顧右盼。 謝凌云更奇怪了:“長公主找我做什么?”突然她想到一事,說道:“難道是因為我的詩?”總不會是因為她在紙上添了幾筆吧? 孫婉柔點頭,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有了底氣一般:“沒錯,就是因為你的詩。長公主現下就要你過去一趟?!?/br> 謝凌云心里懷疑,口中說道:“那等我先去跟我jiejie說一聲?!?/br> “大膽!”孫婉柔喝道,“長公主召喚,你竟然還推三阻四,想不想要命了?” 見謝凌云呆愣住了,孫婉柔忙道:“我是說你見了長公主再去找你jiejie也不遲。怎么讓能長公主久等?” 她愈是如此,謝凌云心里頭的疑慮就愈重,這個嬌蠻的孫小姐不知什么緣故,看起來慌慌張張了,呼吸也有點紊亂。 謝凌云極誠實地點頭:“那行吧,不能讓長公主久等。我這就去見她?!彼肫鸪鲩T前阿娘囑托過的話,在外做客要小心,要提高警惕。 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孫婉柔不會是要捉弄她吧?她越想越覺得有理,怎么捉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害怕,反而隱隱有種興奮,像是身體里流淌的血液再一次沸騰了一般。 孫婉柔親自帶她去見豫章長公主,然而七拐八拐,竟來到公主府的湖畔。 謝凌云先時還是懷疑,此刻幾乎已經是篤定了。她很好奇,孫小姐想怎么對付她。不會是把她叫到這里,要打她一頓吧?瞧此地四下無人,倒是打人的好所在??上O小姐肯定是打不過她的。 公主府的人工湖在假山后面,是能工巧匠引的活水。十一月初的天氣,湖還未結冰,湖面上頗為平靜。 孫婉柔指了指湖面:“謝蕓,你瞧!” 謝凌云下意識瞧去,旋即想到可能有詐??上O婉柔的小手已按在她肩頭,將她用力地往前推。 謝凌云練習內功多年,有外力襲來,她身體比思想早一步行動,不自覺地已運用內力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