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于是呂泥鰍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轉過身來,笑出一口黃黃的牙來:“高少俠,你久去不回,我怕紀少俠等急了,趕緊地出來找你。你咋跑到這地方來了?” 高軒辰冷笑:“我不跑到這里來,你怎么跑來這里找我呢?” 呂泥鰍無話可說,只能干笑。 高軒辰從墻上一躍而下,如老鷹撲食,只眨眼就掠至呂泥鰍的身邊。那呂泥鰍雖然瘦弱,到底也是個年輕的男兒,骨架子尚有一些尺寸,不料高軒辰一把拎起他,就如同拎一只小雞仔,他簡直連掙扎也掙不得。 高軒辰怕他又生事,直接封了他的xue道,提著出去了。 回到城門口的茶鋪,高軒辰將一袋剛買來的包子推至紀清澤的面前。紀清澤猛地回過神來,看見被高軒辰拽著的呂泥鰍,不由得一怔。 打從那天他們離開,杜儀向紀清澤提了他母親的事,他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白天他們要趕路,到了晚上,他也睡不好,難免更加無精打采。高軒辰神色復雜看著他,最后什么都沒說,只道:“吃吧?!?/br> 紀清澤也不提他讓呂泥鰍溜了的事,只拿起包子吃了。 吃罷早飯,三人出了城,騎上馬繼續趕路。 晚上,三人在野外露宿。 高軒辰去河邊打水,紀清澤坐在樹下生火,呂泥鰍被捆了手腳,蜷縮在一旁。 “哎喲!哎喲喲!”呂泥鰍突然叫了起來。 紀清澤放下攪動火苗的長樹枝,問道:“你怎么了?” 呂泥鰍可憐兮兮道:“紀少俠,我的腿抽筋了,可否幫我把繩子松松?” 這小乞丐可憐倒也可憐,一會兒被人點xue,一會兒被人用繩子捆著,見天被扔在馬背上受顛簸。他本不是習武之人,哪里受得住這樣的折騰?那臉色原就不大好看,如今更是蠟黃,唇上也無半點血色。 紀清澤走上前去,替他將身上的繩子松了,又回到火邊坐下。 呂泥鰍一邊裝腔作勢地哼哼,一邊揉腿,一邊又在偷偷觀察這附近的地形。他一刻也沒有打消想要逃走的心思,然而那高軒辰盯他盯得十分緊,對他下手也狠。反倒是紀清澤,良善溫和不少,因此他想要跑路,也得挑高軒辰不在的時機。 他心里倒也是覺得蹊蹺的。當日他被田峰挾持,無論是田峰也好,還是那幕后主使的中年男子也好,全都是沖著紀清澤來的,可最后吃了大虧的人卻似乎是高軒辰。不過這也與他沒有關系了,他只想離這趟渾水越遠越好。 呂泥鰍見紀清澤在生火,便在就近拾起柴火來。他一面拾,一面觀察紀清澤的臉色,見紀清澤沒有對他的舉動產生異議,心思立刻活泛起來。 他一面與紀清澤搭訕:“紀少俠,你和高少俠都是天下論武堂的學生吧?” 紀清澤并沒有和他交談的興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呂泥鰍立刻開始溜須拍馬:“真厲害!聽說能進那天下論武堂學藝的,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家的公子小姐;從天下論武堂里出來的,以后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俠!你們平日里必定時常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吧?敬佩,敬佩!” 這呂泥鰍好生油嘴滑舌,拼命給紀清澤戴高帽子,其實只為了給自己謀條生路??伤膊幌胂?,當初他之所以遇見高軒辰和紀清澤,豈不就是兩人路見不平行俠仗義,結果反被他恩將仇報么? 紀清澤皺了下眉頭,不再接他的話茬。 呂泥鰍討了個沒趣,也不氣餒,一面拾柴,一面搜腸刮肚地恭維紀清澤,什么“俠義”、“慷慨”,凡他能想到的好詞,就不斷往紀清澤的身上堆。他拾了些柴就送回來,又去邊上拾,一次走得比一次更遠。 紀清澤這幾日心事滿滿,時常走神,也就沒有一直盯著呂泥鰍。 那呂泥鰍借著拾柴的名義,走出三四十米遠,回頭一看,只見紀清澤又陷入了入定的狀態。他往樹后一躲,藏了片刻,又探出頭悄悄往回看,發現紀清澤并沒有發現他已經離開了視線。 呂泥鰍心中暗喜,立刻撒腿狂奔,朝著樹林深處跑去! 他剛跑出沒多遠,忽聽身后輕輕傳來“咔”的一聲,似是樹枝被人踩斷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回頭,突然他的脖頸后方被人重重一擊,他兩眼一黑,撲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高軒辰提著呂泥鰍走回火堆旁,將小乞丐往邊上一丟。 小乞丐撲地的聲音拉回了紀清澤的神智。他看著地上神志不清的小乞丐一愣,抬起頭,看見了高軒辰晦暗不明的臉。 紀清澤揉了揉太陽xue,啞聲道:“……抱歉?!?/br> 高軒辰開口想說什么,又咽回去。兩人隔著火堆,無聲對視。 片刻后,高軒辰長長吐出一口氣,將自己的凌厲和冷硬全數卸下,繞過火堆,走到紀清澤的面前蹲下。他捉起紀清澤的雙手,放到自己的膝蓋上。他仰起頭,注視紀清澤的雙眼。 這么近的距離,他們一眼就能望穿對方眼底所有的情緒。 “清澤?!?/br> “嗯?!?/br> “清澤,你想放他走嗎?” 紀清澤一愣。呂泥鰍兩次險些在他手中逃脫,皆因他走神的緣故。但他并非故意放人的,若他真的想放,隨時隨地可以斬斷呂泥鰍身上的繩子讓他離開。他只是……只是似乎也并沒有盯緊呂泥鰍的想法,才會讓他一再走脫。 高軒辰略略思索了一下,組織好自己的語言,方開口道:“如果,你不愿深究此事,那就讓他走吧。我們可以不去蘇州,哪里都不去了,你只要陪我回一趟出岫山……不,也不必去了,我寫一封信,托人送回去,過幾年再回去也不遲。眼下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去漠北,去西疆,去看大漠黃沙,去看雪山落日,或是到江南小鎮,住上幾年,過尋常人的日子也好,研習武學也好,都聽你的?!?/br> 紀清澤呆住。他想說“我沒有”,可沒有什么?他心里亂糟糟的,其實根本沒有想明白,或者是不敢往深了去想。 可他沒想的事情,高軒辰卻想了。 “這一路來我一直沒問過你的意思,都是我在做主張?!备哕幊秸f。他一抓到呂泥鰍,便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一心全想著找出那幕后黑手,報這一年的仇。他甚至期盼著呂泥鰍見過的那中年男子就是紀百武??伤麉s忽略了紀清澤的心思。 紀清澤和紀百武父子不睦,這一點全武林的人都知道??蓜e人都不是紀清澤,紀清澤究竟是怎么想的,別人也不會知道。紀清澤兩次讓呂泥鰍脫逃,是無意?抑或他內心深處想要逃避這場糾葛? 高軒辰道:“清澤……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一年前你我擦肩而過,幾乎天人永隔,全是因為我自以為是,是我心里藏著話不肯對你說,鬧下重重誤會。如今我的身份你也已知曉了。我想你知道,我喜歡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再錯一次,因此有什么話,盡可都說開了。這筆賬,終究是你的,不用顧慮我。田峰已經死了,我的內力也恢復了,我的仇就算已經報了,我便是繼續追究,也是為了你??扇裟阋彩菫榱宋颐銖娮约?,這又何苦?” 他話剛說完,紀清澤忽然反手猛地抓緊了他的手。用力之狠,捏得高軒辰手指做疼,但他一聲也沒吭,只靜靜等著紀清澤的回答。 紀清澤搖頭。起先是慢慢地搖頭,隨即越搖越快。高軒辰說的那些話,令他猛然間醍醐灌頂。他這時候才明白自己這幾日稀里糊涂想不明白又不敢往深了想的究竟是什么,全都叫高軒辰一眼看穿了。然而說出來之后,他心里的迷障卻被一掃而空,猛然之間清明了。 他說:“是,毓澄,我害怕?!?/br> 高軒辰將他的雙手合在自己兩掌之間,輕輕摩挲,平靜道:“人之常情?!?/br> 害怕歸害怕,但他不打算再逃避了。有些帳,終究是要算清楚的。一定要算得清清楚楚,從此以后,鏡破釵分,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