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鄭溏慢慢進了房中,室內的情況與他想象中大有不同。早聽說這個明珠郡主如何受寵,本以為布置陳設都要華麗貴氣些,沒想到居然十分簡單。也帶著郡主之尊該有的講究,只是更內斂些。 墻邊還放置了長/槍架,漆黑的顏色,在這樣的房中卻不顯得冷硬突兀。 他只環顧了一圈,身后就有腳步聲傳來?;剡^頭,何繁悠悠然地向他走過來,一身舞刀弄槍時才有的裝扮,走近了,能聞到她身上香暖的氣息。 何繁專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審視他。眸子里又帶了淺淺的好奇,靜默一會兒,莞爾道:“回來就好?!?/br> 語氣熟稔,倒是鄭溏一時沒反應過來。 第68章 他是小皇帝10 鄭溏既然毫發無損,和明珠郡主的婚事就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其實成親的相關事宜早已經準備妥當,哪怕下月選出吉時出嫁都不算早。劉轄卻以郡主受驚為由,將婚期又往后順延一年。 胡太妃雖然心里腹誹,但明面上也表示贊同。只當皇上是不舍義妹早早出嫁,想極盡所能多留明珠郡主一年。她也就得過且過,并不多加勸阻。 胡太妃雖然處處為何繁考慮,但對她這個民間郡主并不像對待真正的金枝玉葉那樣認真,畢竟作為太后義女,何繁的傅家女身份太過低微,連在太后死后為其守滿三年的孝的資格都沒有。所以孝期才有所縮減,婚事也定得這樣快。 仿佛是為了印證胡太妃的想法,劉轄幾次透露讓何繁搬回宮里來住的意思。不過表現得太過含蓄,何繁又故意不作回應,胡太妃為帝解憂,就常在宮中設宴邀她回來玩。 很快就入冬了,皇城里大雪壓滿樓宇宮道,遠處近處白茫茫的一片。 馬車順著宮門跑在路上,噠噠的馬蹄和檐鈴聲響起來農女小娘親。何繁撩起車簾,對這條路已經十分熟悉。 常常要在宮里呆到入夜。胡太妃面對她時表現得十分熱絡,宮里老一輩的宮妃就剩她一個了,劉轄也尚未納妃立后,生活實在無聊得很。 而何繁只覺得席間一樣無聊,提著宮燈,身邊的宮人都被她打發得遠遠的,獨自跑出來透透氣。沒想到會在某條小路上遇見裴慎修,他披著墨色大氅,同色的官服上是張牙舞爪的麒麟圖案繡滿前襟。 穿一身黑,夜又深。何繁要舉起燈來才能看見他的臉。 她看到面前的裴慎修手里執了一把傘,傘下眉目清冷,像是在這里站了很久了。 雪又不大,她倒沒打傘,心想這個裴大人可真講究。 隔著幾步遠,她就不再繼續走了,先開口和他打了聲招呼。 其實兩個人也不算很熟,何繁常出入裴慎修住處的那幾月,難得幾次相處,兩個人也大多相對無言。他做他自己的事,而她養自己的花。 裴慎修的視力卻很好,他看到搖擺的宮燈籠著朦朧的火光,半遮著何繁的眉眼。她似乎是被他嚇了一跳,眼睛不自覺地慢慢睜大,又蘊進半分偶遇熟人的笑意。 她正站在樹底下,亭亭立著,就像是嬌俏的花枝。昨日的雪下得很大,積雪沉沉壓在枝頭,此刻枝杈的承重顯然到了極限,清晰的“啪”的一聲響在耳邊。 何繁被這聲音驚得一側頭,反射性地躲了一下。但已經晚了,樹枝上的雪直接砸在她頭上和肩上,連臉上也蹭了一些。雪涼得她一瑟縮,咬住下唇,表情有些懊惱。 整個人一如當年,生動鮮活。 何繁往裴慎修那里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在別人面前弄得這么狼狽,她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故作鎮靜地換了個地方站,遠遠躲開路旁的樹。而他還是那副清冷至極的樣子,原地站著,絲毫沒來過來搭把手的意思。 何繁當然也不需要他來幫忙,剛剛是被天降雪團砸愣了片刻,一回過神就連忙草草拂了拂肩頭和發髻。她的宮裝都是宮中所制,肩頭繡了一朵牽機花,妖嬈的花瓣鋪展開,像是活生生的花從樹枝上落到她肩頭。 雪都拂開,那花的顏色仿佛更深了些。 牽機花一直是何繁最喜歡的花。以前她到底是費盡心思學著種了很久,意外看到衣物上能繡出這個來,就覺得很有趣,所以這一件入了她的眼,常會挑出來穿在身上。 作為這個世界上和她一樣擁有系統的人,裴慎修顯然比她神秘多了。何繁想套他幾句話,就主動和他攀談起來。但裴慎修素來謹慎多疑,她不敢多說什么引他懷疑,前言不搭后語,很明顯地是在強扯話題。 夜色之中,兩個人隔著一段距離,更多的時候是何繁的說話時。清清脆脆的,像是打在琉璃盤上的玉珠子。 細雪落無聲,何繁又強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放棄。她站久了,鞋面很快被雪水沾濕,有些呆不住。 裴慎修一直很配合地回她的話,但是他太聰明了,話都說得滴水不漏。除了沒什么風度,為人太過涼薄,何繁也不知道能再給他什么評價。 何繁垂眸看了眼宮燈,手腕無意識地甩了甩頭牌王妃:王爺來暖榻。宮燈搖搖晃晃的,影影綽綽的光線落在腳面。 這才道別。 直到何繁準備轉身了,裴慎修才難得主動開口,聲音就和他這個人一樣,冷冰冰的,沒什么情緒:“還未恭喜郡主?!?/br> “???”何繁頓了下,看向他時才想起他應當是在恭喜自己即將成親,馬上就要嫁給鄭溏。于是露出細微的笑意,道了句謝。 再看裴慎修似乎不欲多言,她也就不糾纏著惹人厭惡了。 系統不許惡意競爭,但兩個系統共存一個世界本來就是件很殘忍的事。她每次看到裴慎修就有些心虛。 而此時此刻系統倒像是感應到她了的想法,突然再次出聲。它已經沉寂很久了,有時候何繁都快要忘記它的存在。 【雖然失敗者會永遠留在這個世界里,但也只是因為攻略失敗積分清空,強制休眠。只要不蘇醒,就不會覺得痛苦,因為已經沒有自主思維了,只是一組無生命的數據而已?!?/br> 【一旦蘇醒了自然就會想盡辦法解救自己】 【你忘了你最開始攻略時的狀況嗎?】 開始何繁還笑嘻嘻地和系統打趣,“你在安慰我嗎?”難道是怕她打敗了裴慎修之后有心理負擔?不過話才出口她就怔住了。 立刻追問道:“最開始的狀況?我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那個時候嗎?”這么多年她完成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攻略。的確在前幾個任務世界里,她更多要受劇情的控制來說話做事,不能做劇情以外的改動。是后來通過積攢大量的積分,才慢慢重獲身體自主權的。 攻略到現在,她已經能根據自己心意來作出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完成攻略任務,連系統都會一連幾年不出聲,少有干預。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玩系統升級的游戲,級別最低的時候就是不能自主活動的npc??墒?,聽系統話里的意思,難道她也有可能是從休眠中重新蘇醒的? 何繁突然覺得有些茫然?;蛟S她以為的“開始”,并不是她初次綁定系統,而是清空了積分,被抹去了所有的記憶而已。在此之前,她可能已經輾轉過成千上萬個虛擬世界。 她的思維比較發散,猜測道:“我以前攻略失敗過,所以清空了積分嗎?”《攻略守則》上規定,如果目標人物意外或自然死亡,攻略者依舊沒有刷滿進度條,就會判定為攻略失敗。所有積分作廢。 聯想到裴慎修,她又問:“……還是我曾經也像現在這樣,和別的系統競爭過?然后失敗了?” 但是系統始終沒有回答她。 因為腦中的這場對話,她心里藏了些事。最后看了一眼裴慎修,就轉過身漸漸走遠了。 而等她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很久,身后的裴慎修慢慢地走到剛剛她站立的地方。他低下頭,地上的兩截玉簪被樹影壓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應當是剛剛何繁躲閃的動作太大,不小心從她發間掉下來的。 發簪上頭的白玉石已經在石板路上碎成了兩半。裴慎修站了一會兒,然后俯下身撿起來。 第69章 他是小皇帝【終】 下朝之后,裴慎修遠遠看見魏行殊走過來,穿一件藏藍色長袍,步伐沉穩。周身帶著行軍打仗的武人氣場,看人時目光銳利。今日之后魏行殊就要回封地了。 只有裴慎修能看到魏行殊頭上懸著的進度條。進度條上兩個閃亮的紅色小字:可殺。就像果實成熟可摘一樣,對于他來說,魏行殊的作用早在平反何相之后就不存在了。 裴慎修穿著朝服,整個人如修長的竹枝,若非眾人皆知他是宦官出身,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人物早年居然是人人可輕賤的螻蟻。 “魏王?!钡任盒惺庾叩缴砬傲?裴慎修才不緊不慢地拱手,雖然斂起眉眼姿態卻始終透著些清傲。而魏行殊斜睨他一眼,并不理會,看一眼就大步與他擦肩而過。 這么明擺著的打臉行徑,裴慎修也只是不在意地勾唇一笑,姿勢不變,片刻才緩緩垂手,站直了身子。 如今劉轄對他的信任度已經到了百分之九十,但劉轄在不斷成長,也會有自己的猜度和判斷,不會永遠如此信任他。尤其是在他手中勢力達到讓帝王忌憚的地步、并且魏王幾次三番提醒劉轄防備他時,進度條的增長就已經到了瓶頸期。 魏行殊已經成了他完成攻略的一大阻礙。而除掉魏行殊,有助于他更快地刷滿進度條,脫離這個世界。 裴慎修很清楚,魏行殊是異姓王且手握軍隊,在朝中極有話語權。而鄭溏背靠魏王,又得趙家軍的勢力加持,短短幾月間就在朝堂上謀得一席之地。若是再讓他發展下去,或能和自己分庭抗禮。 而魏行殊此生最厭惡宦官,也勢必不會容他重生之妖皇傾城。 不過他本不用這么著急將魏鄭二人拉下馬,一心急就容易露出馬腳。只是……有些事在心里壓得久了,就有些忍不下、有些不甘心。 —— 冬寒未消,大雪壓境。 外族趁風雪侵入北地,魏行殊所率軍隊竟不敵,消息傳回京中時,鄭溏請旨帶軍前去支援。劉轄的旨意還未下,戰前三城失守的消息接連傳來。 外族近年屢屢派騎兵擾亂邊境,往年有魏行殊壓制,從不曾出現連下三城的情況。京中人心惶惶,私下里還有人猜魏王早已向外族投誠。 京中魏王的身世謠傳了許多年,早在先帝在位時就有人說魏王生母來自外族皇室,好事者對魏王的血脈也就多有詬病。裴慎修故意讓這些言論傳進劉轄耳朵里。 謠言雖然是憑空而起,卻也是三人成虎。 裴慎修又在恰當的時候灌輸劉轄,鄭溏站魏行殊一派,怕是也有不臣之心。京中本就沒有比鄭溏更適合帶兵的人了,偏偏此時,從鄭溏府上搜出謀逆鐵證。牽扯外族,也牽涉到了正在前陣迎戰的魏行殊。 隨后鄭溏入獄。 京中男子都猜鄭將軍就此性命不保,女子都嘆明珠郡主婚事多舛。 何繁得知此事后,下意識就覺得和裴慎修脫不了干系。她立刻進宮去到劉轄,想進牢中見鄭溏一面。如果當真是裴慎修陷害鄭溏,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來得急,發絲稍亂,身上也是在府上時極為素淡的打扮。倒像是心上人被冤入獄,不管不顧地跑來求情。 只不過劉轄不肯見她。 僵持了一會兒,她也不吵不鬧,一屈膝,直直跪在了大殿外。來傳達圣意的總管太監一臉為難,腿一軟竟也跟著跪了下來。然后愁眉苦臉地將手努力縮進袖子里,心里直喊姑奶奶:這大冷的天兒,他跪石板都覺得雙膝是跪在了冰碴上,明珠郡主在雪地里跪著,照樣后背挺直,面無苦色。 隔著殿門,劉轄漠然坐在椅子上翻看奏折,對外面的一切無動于衷的模樣。他薄唇緊緊抿著,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奏折上許久,殿內無聲,殿外也無人吵鬧。 手緩緩攥緊,突然用力將書案上所有的東西都拂落到地面。 他克制著自己不找她、不見她,但此刻她就在殿外,他卻滿心都是慌亂。 但最后他還是妥協了,讓人帶著何繁去了地牢,他總歸不忍心讓她有任何的失望。 而何繁目光鎖定在緊閉的殿門上,她終于如愿聽見腦海中進度條刷滿的滴滴聲。原來對于劉轄來說,她這一刻的行為已經算得上是臨門一腳了。 果然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牢里鄭溏已經被脫了外衣,刀劍盡卸。牢中油燈的光影昏暗,下一刻就要燃盡一樣可憐。何繁看到他時,他就靠坐在一堆枯草上,白色的里衣上滿是斑駁的血漬,看樣子是才受過刑。 何繁走過去,她的手握在牢中的欄上,然后緩緩跪坐在牢邊,眼前的鄭溏閉著眼睛不知是清醒還是昏迷農女小娘親。等了一會兒,小聲試探著叫他:“鄭溏?” 鄭溏聽到了動靜,緩緩睜開眼??吹绞呛畏?,他表情有些不敢置信,想說話的同時,以拳抵唇壓抑著咳了兩聲。 “他們對你用刑了?”何繁皺著眉,“你還好嗎?” 鄭溏沒有立刻回答她,見她表情是毫不掩飾的關切,無奈道:“郡主還沒有嫁給我,又何必趟這一次的渾水?!?/br> 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何繁聲音壓了又壓,問他:“你可有證據證明自己是無辜的?”裴慎修一手遮天,他又身在獄中,或許需要她的幫助。 雖然現在隨時可以脫離世界,但她的復制體十有八/九要嫁給鄭溏,她覺得嫁去鄭家就挺好的,所以想幫幫他。 鄭溏手指動了一下,他閉了下眼,狠狠擰住眉。何繁只當他是極痛難忍,又接著安慰他說:“不管怎么樣,我都會救你出來的,你放心?!?/br> 明珠公主單純如此,他卻猶豫是否要利用她,將她置入險境之中。他不確定裴慎修是否知道他府中密信所在,那信能證明他的清白,也記載了裴慎修這幾年所做過的大大小小的,足以要他命的證據。他才拿到手里,就被迫入獄。 等何繁離開,地牢中鄭溏靠石壁坐著,背后潮濕陰冷,他穿著單薄又受過刑,臉上卻毫無痛苦之色。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腳步聲,靴底踩在地面的聲音慢慢靠近。牢中死寂一片,這響動也就十分清晰。 然后他抬起頭,看見來人衣上繡著龍紋,從暗影中慢慢露出身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