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劉縝為帝的這些年,雖然殘暴,但大事上從未出錯。 何涴以為劉縝是良人,只是沒有真正了解過他。那些當年令她心動不已的柔情蜜意,原來并不是只對她顯露。才即位沒多久,他就為了平衡各方勢力,開始納妃嬪入宮。何涴常要想,她逃出了前世死亡的困局,卻掉進了后宮這座牢籠。 皇宮寢殿內,劉縝躺在龍榻上,正在沉睡。他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好,還要強撐著處理政務。劉縝無疑是個勤勉的帝王,不重女色,事必躬親。 何涴穿著鳳袍,坐在一旁輕聲為他念奏折。 他入睡前始終在聽,即使現在已經陷入沉睡,何涴也沒有停下來。最近幾年,她常要幫著劉縝處理政務,雖然不是由她來決策,劉縝批改時她也會在一旁幫忙研磨,看他在折子上作何批注。 何涴前世多活的幾年,積累了許多見聞,有時劉縝甚至會與她討論。 何涴很快念完,展開另一個折子時,不由得愣住神。 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樣,她聲音很低,像是自語:“是黔嶺的消息?!焙咝Τ雎?,又像是諷刺又像是自嘲,“這么多年,你還不死心???” 劉縝還在沉睡,面色是勞累過度的蒼白,面龐痩又堅毅。 何涴抬眼看著他,突然想問他:“她過得不好,你就開心了嗎?” 何涴仔細看了一邊折子上的字。只是近一個月大致的情況,細致之處是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她呵了一聲,慢慢地說:“她過得很好呢?!?/br> 她很好,我也很好,只有你。 劉縝,只有你,終此一生,難償所愿、耿耿于懷。 ——番外—— 何岸在信上說,京中的花已經開了,她院子里栽種的幾棵花樹今年開得格外好,想必是知道主人將歸。 但黔嶺的滿城積雪還未融盡,這里寒期格外長,大雪紛飛時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中切膚徹骨的寒意何繁一開始還受不住,她一向怕冷,常要裹成一個團子窩在城中的宅子里。不過紀岐多年征戰,早在戰場中磨練得不懼嚴寒,周身更是像熱爐一樣。 所以何繁最喜歡被他抱在懷里。 紀岐也最喜歡抱著她,她比離京時要圓潤了一些,臉頰白白的,眉梢眼角都是為人婦的嬌嬈媚意。紀岐滿心都是自豪,恨不得把她再喂胖些,然后捧在手心里細細呵護一輩子。 他們來黔嶺已有七年。這一年何岸娶妻,圣上下旨特許紀岐攜妻入京。 他們入京那天,何岸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往家里趕。 下人面上都是喜氣洋洋的,自從何繁來信定了歸期,他爹和他娘的心情就好得出奇,今日一大早更是時時帶笑。下人們自然也沒少了好處。 穿過院廊,主屋里房門正大敞著,有隱隱的說話聲傳出來。陽光很好,院子里都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何岸才走到門邊就能聽到何繁的聲音,帶著笑,何岸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一下。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將袖口撫平,又按了按領邊,這才邁步往里走。 何繁換了身干凈的衣裙,卸掉拆換跪坐在矮榻上。何母輕輕地摸著她的發頂,雖然紅著眼眶但也很開心地笑著。 何岸在門外聽到的聲音是何繁正在哄何母,聽見他進門的聲音,何繁就回過頭來,眼一亮。 “阿岸!” 她從矮榻上跳下來,在外這么多年,并不見穩重,反倒更活潑了。 何岸老實地站在原地,等她飛撲過來。這幾年他個子飛竄,早已經是一個高大可靠的成年男子模樣了。何繁站到他面前,不得不仰頭看他,彎著眼睛說:“阿岸又變高了!”親昵帶笑的語氣,她笑,何岸也不由得跟著傻笑。 七年里,何繁與家人前前后后也見過幾次。不過她與紀岐不能擅自離開黔嶺,一向都是家人去黔嶺探望她。 不過路程太遠,也只見過兩三次。所以這次難得回來,何母才會一見面就掉起了眼淚。 “姐夫呢?”紀岐在黔嶺的名聲都傳到京中了,他不僅擅長征戰,居然還十分懂得如何有效治理地方,黔嶺一直因為疏于管理,盜匪橫行。紀岐接管以后,倒是平了地方之亂。 何繁拉著他坐下,“他進宮了?!?/br> 何母也湊過來,笑著和何繁說:“阿涴還說想見見你,這也是應當的!她如今做了皇后,宮里也沒幾個能說話的人?!焙文刚f這話的時候真心得不得了,自從何繁離京去了黔嶺,何涴心里那團恨意也無處施放,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就平復了一些。倒讓這對繼母女的關系比以往和緩很多。 “咱們娘倆待會兒也進宮,說不定能和紀岐一起回家來?!?/br> ———— 何繁似乎變得不大愛說話了。 這是何涴再次見到何繁之后,在心里對她下的第一個評價。 她挨著何母坐著,何涴和何母說上兩句話就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微微抿著嘴,正很認真地聽她們說話。極少插話,偶爾露出一點笑意來。 皇后的寢宮布置得華貴舒適,陳設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何涴穿著鳳袍,高髻被發油抹得锃亮,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姣好的容貌。 儀態萬千地坐在位子上,長袖服帖地落在膝上,上面金鳳奪目。她并無任何炫耀之意,但一舉一動都是沉淀多年的威儀。 何繁卻并不受影響。不露怯不生嫉,感受到她看過來,就大大方方地直視著她的視線,然后突然就彎眼笑了。 何涴低下頭小口喝茶,香氣熏著眼,她竟覺得有些茫然。 黔嶺至寒、風沙漫天,對女人的傷害應當是最大的。許多人都免不了頭面生瘡,被沙塵摧殘肌膚。 她本以為何繁也會深受其中的苦楚,或許會后悔當初義無反顧地跟著紀岐離京,離開扶搖直上的何家。 偏偏何繁還是這樣嬌柔的模樣,一張小小的臉帶著被百般呵護才能有的瑩潤光澤。但她卻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不甘心。 何繁身上的衣裙不是京中的樣式,京中女子追求靈動飄逸的長袖寬帶和花鳥蟲魚的精巧繡紋,她穿得卻很利落,衣著勾勒得整個人都多了幾分精神。 肩頭蜿蜒到臂彎,繡著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 何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大雁忠貞”的說法。都說南陽侯與其夫人是如何情深,黔嶺苦寒仍不離不棄。 當年幾乎是被驅逐出京的夫妻二人,如今卻有了好名聲,當年本來不被看好的婚事,也變成了被文人寫進話本子的錦繡良緣。 再回想重生之前,何涴也不知道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深宮里的白天黑夜她經歷了一年又一年,她覺得累,又甘愿。本以為自己重活一世,就能活得更明白,不再行差錯踏,不再失去愛人和親人。 但到了現在,她終于不得不承認,即使重生,也存在著無數自己難以扭轉的變數。 可她也沒什么可遺憾的,她成了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六宮之內就算有再多年輕美人前赴后繼又能如何?她們都是為情,而自己早都死心了。 寢宮之內。 劉縝坐在案前批改奏折,他身上披著外衣,面色帶著久病的蒼白。長長的黑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表情淡又內斂。 龐公公弓著腰將茶盞放在劉縝手邊。 劉縝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了幾聲。突然問:“南陽侯夫人入宮了?” 龐公公應了聲是,“皇后請了何夫人和南陽侯夫人入宮小聚,這時候應當是在四方亭里賞花看魚?!?/br> 今日皇上才召見了南陽侯爺,南陽侯爺早年寧折不彎的性格讓皇上頭疼不已。如今被放逐黔嶺這么多年,表面上也不見什么變化。 但嘴皮子更利索,更氣人了。而皇上也變得更加喜怒不形于色,更有了為帝的深不可測,兩個人關在殿中談論政務,竟然也沒再吵起來。 劉縝放下手,默了一會兒才說:“她們姐妹的確是很多年未曾相見了?!闭f完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翻開手中的奏折。 龐公公腰更彎了些,垂著頭小聲說:“皇上您也看了許久的奏折了,可要去殿外走走?”皇上處理政務時,也就他敢勸上兩句,而且這一次是有意試探著去摸皇上的心思。 劉縝把手里的奏折看完了,龐公公保持著姿勢站得腿腳發麻,這才聽座上的人唔了一聲,慢悠悠地回道:“好?!?/br> 龐公公綴在劉縝身后,跟得不遠不近。劉縝只說要隨便走走,結果走著走著就到了四方亭所在的園中。 這園子離皇后的寢宮很近,園中大片綠樹花枝交錯,方方正正的亭子上垂了遮光的簾子,隱約能看到里面坐了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視線落在亭外的湖面上。 龐公公半垂著眼,看到前面的龍靴停住了,也就跟著老老實實地站穩在了原地。 他們兩個站得遠,但劉縝視力好,能看清何繁半側著身,一小半輪廓漂亮的臉落在他的眼中。 她同鮮嫩少女時期的模樣所差無幾,只是發髻高挽,早都開始作著婦人裝扮。如墨的發色,肌膚如雪,還依舊很年輕美好。 劉縝站了許久,腳下才向前邁了一步,眼看著是要走過去了,結果突然收回腳步。很快就轉身離開了園子,折返回了寢殿。 龐公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皇上怎么就這么走了,就隔著這么遠,日日夜夜想著見一面,怎么臨門一腳了,就踹不出去呢? 他也就敢在肚子里疑問兩句,皇上對著南陽侯夫人的情,看著像是情根深種了,但又總像是在上頭蒙了層紗,連他這種日日在身前伺候的人也不敢斷言。 皇帝寢宮前引水建池,池上修了蜿蜒的長臺。劉縝在上面疾步走著,突然就慢下了腳步。 臺下水波粼粼,水中倒影里,他的身姿依舊挺拔高大,束發一絲不茍,看不清面目。 剛剛看到亭中靜坐的何繁,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晨宮人束發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有了白頭發。 和她的年輕貌美相比,他竟開始變老了。 所以不敢見、不愿見。 馬車的輪子壓在地面的石板上,何繁昏昏欲睡。京中比黔嶺要無聊許多,最是花團錦簇的皇宮也不例外。何母在偏殿小憩,她被何涴帶到四方亭閑逛。 途中何涴被花枝劃勾破了袖口,回寢殿換衣。她就被晾在亭子看著水池里游來游去的魚發呆。 看著魚時她還在想,晚上要喝魚湯。 她在黔嶺被紀岐照顧得很好,紀岐的手舞刀弄槍很厲害,擺弄鍋鏟也依舊毫不遜色。做出來的東西可比她做的好吃多了。 她心里默默念著:紀岐、紀岐……一字一頓,只把名字含在唇齒間,心里都柔軟得不可思議。 等出了宮門不久,何繁半夢半醒似有所感,果然,很快她和她娘所坐的馬車就停了下來。她身子隨著馬車一動,人也立刻就清醒了。 撩開一側的車簾,不遠處是一匹毛皮黑亮的駿馬,熟悉的馬車映入眼簾。 紀岐就站在車下,他衣著單薄,手里挽著一件長長的斗篷。筆直地站在微潮的夜風中,見她探頭,朝著她的方向慢慢笑起來。 眉眼熠熠生光。 作者有話要說: 補了三千多字番外,買過這一章就不用另買啦~ 第36章 他是大師兄1 盛夏時節的君尋山,人煙稀少,山石聳立。 南面的山頭山路難走,又長滿了足有半人高的野草,祝月背著藥簍跟在她爹身后,一邊往前走一邊要用力拂開臭烘烘的草枝。她表情嫌棄極了,恨不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的祝父突然停下腳步。他鼻子很靈,立刻聞到了這地方彌漫著沖天的血腥氣,于是凝神站在原地仔細地聽周圍是否有人聲。祝月奇怪她爹的表情,走上前拉扯了一下問:“爹,你怎么停下來了?” 祝父食指抵在唇上,輕輕地噓了一聲,然后慢慢往前走。撥開層層遮擋,就看到草葉圍繞間躺了一個男人,身形高大,不知生死。 那人身上穿的白色衣服已經被血水浸泡得發黑,滿身的血跡幾乎看不出哪里才是傷口。一把寬劍橫在手邊,劍刃上都是淋漓的血。 祝月看到眼前的場景,嚇得立刻驚叫一聲。身子緊緊貼上她爹,一手擋在眼前不敢看。 “爹,”她怕得聲音都抖了,余光看到祝父還想上前,忙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袖,猶豫著說:“我們別管他了,這么多的血,活不了了吧?!边@君尋山常年人跡罕至,突然出現這樣渾身是血的人,或許是被仇家拋尸此處。祝月雖然常跟著她爹上山采藥,但膽子很小,生怕他們父女惹上不該惹的東西。 然而醫者仁心。祝父很快拂開女兒的手,上前幾步到男人身邊蹲下,摸上他的脈搏。能感受到手下微弱的搏動,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的確是還活著的。查探了男人身上了傷,發現大都是刀劍砍劃的傷口,就推測這人或許是受傷后逃到了這里躲避。 祝父這才看向男人的臉,無疑是極為俊秀的模樣,緊閉著雙眼也是劍眉薄唇,五官完美,是十分正氣的長相。嘆了口氣,能救則救,只看這個人的命夠不夠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