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于是相互折磨,生不如死,此時再回想,那個執迷不悟的自己,可憐又可憎,也難怪李少源會就那么看著她丑態畢露,當一個人連自己都沒了,又如何贏得別人的尊重。 好在,從此天大地大,她放過了李少源,也放過了自己。 苦豆兒一直把尹玉卿送回了齊國府,于大雪紛飛中,折身往自家小院兒里去了,臨近傍晚,心靈手巧的靈郎肯定做了一桌子熱乎乎的飯菜正在等著她。 今天靈郎還請了野狐和稻生一起吃酒,大家一起吃酒聊閑天兒,好不熱鬧。 盛禧堂的暖炕上,小修齊依舊沉綿綿的睡著,一生似乎很長,但講起來,卻也不過一個時辰便講完了。 寶如默了良久,道:“所以,當初在關山里頭,你說的那個叫人砍了頭的,實則就是你自己?” 過關山的時候,他曾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男人,為了給妻子復仇,被人砍了腦袋在關山上,馬馱著無頭的尸體,讓他死在妻子的墳前。 她低頭在小修齊光亮亮的大腦門上吻了吻,拳頭捶上胸膛,又道:“難怪土地廟里,東西藏的那樣刁鉆你都能找得到,果真上輩子,我是給你指過路的?!?/br> 那封血諭,若非有人刻意指引,誰能想得到她會把它藏在關山一座土地廟的磚基下? 季明德道:“你在陶罐上繪著流水人家,還有一處小院,窗前還有海棠樹。彼時,臨洮府的海棠不過苞蕾,你說,你要找一處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院子,和季棠兩個永遠生活在那桃源之地,也絕不會叫我找到你們?!?/br> 寶如手撫著兒子頭上的胎毛,笑的兩頰彎彎,真心實意道:“若你果真是故事里那個樣子,我會很討厭,很討厭你。但我覺得,討厭和愛沒有關系,雖說嘴里那樣說,但徜若你歷千里迢迢而找來,并死皮賴臉要進家門,我還是會容納你的?!?/br> 季明德眼里似乎有淚,那雙微深的眸子,浮著淺淺的淚花,似乎頗有些不可置信,嫁給他兩年多,她還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 “果真?” “果真?!睂毴绲溃骸皭酆蛥拹簺]有關系。我不知道有沒有前世,我只知道在嫁給你的那一天,在你抬起我的腳欲要給我洗腳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我心說,神啊,瞧瞧這個男人,瞧他笑的多好看,他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耐心,人生苦短,也許明日就是死期,在他的庇護與呵護之下,便多活一日,也是我的福報,我又何苦非得要自己去尋死呢?” 季明德額頭抵了過來,抵在寶如圓圓的腦門上,淺淺的抽噎著,穿過兩生漫長的旅程,他沒能尋回季棠,可他尋回了他的妻子,他最終還是獲得了救贖,他哭的比修齊最任性的時候還要悲傷。 那只大陶甕上,雖說只繪著一間茅屋,可在門口卻放著三雙鞋。倆雙大人的,一雙孩子的。 他一直以為,那雙鞋是她給李少源留的。直至此刻才明白,便她恨他,不肯原諒他,但徜若他歷盡千辛萬苦尋到那個地方,跪在她在門前懇求她的原諒,她依舊會接納他。 甚至于,在臨死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期待他死后能去找她吧,當彼此間的仇恨叫生死磨平,她依舊能原諒他給的末路窮途,殺母之仇,并包容他上輩子的魯莽與沖動。 她也依舊愛他。 雪越來越大,長安城的千街萬巷全叫白雪覆蓋。 楊氏終于跟著董姑姑學識字了。李少廷站在裴府門外,肩頭的雪足有三寸厚,終于敲開了裴府的大門。 尹玉卿將頭發高高撩起,狠著心割開又重新叫御醫仔細縫合過的耳朵已經看不到疤了,她將自己整個兒裹在被窩里,一口酒一口菜,正在自斟自飲。 李少源策馬上了城墻,在明德門的城樓上摘下手套,極目遠眺,試著嘗了嘗天上飄下來的落雪,果真有些甜意。 回頭遠眺,白雪仿如傾天而泄的碎玉,遮蓋了夜歸人的足跡,遮蓋了炊煙,遮蓋了燈火,遮蓋了這座都城中所有的悲歡離合,這座靜闌,溫柔的城市,終于熄去最后一盞燈,進入了憨沉的夢鄉。 灞橋畔的垂柳唯??葜?,每一枝上都掛著晶瑩透亮的冰棱,一顆棵仿如水晶雕裹而成的樹下,尹玉釗背著沉甸甸的行囊,一步一個腳印,帶著母親的骨灰,他將重返兒時的故鄉,也將成為一個牧人。 不過于季明德來說,這一夜才不過剛開始而已。 臨近二更,仿如洗了個漫長的熱水澡的寶如終于從季明德身下逃了出來,哀求道:“明德,好啦,咱們是不是該歇啦?一會兒吵醒了修齊,你替他換尿布?!?/br> 季明德仰面笑了片刻,暗融融的屋子里一彎臂膀,又將寶如拉入懷中,也不說話,順著她已經叫他吃腫的唇便吻了下去。 他便是這點不好,一開始哄她嘗味兒的時候,極盡溫柔,等她嘗到味兒了,那掩不住的狼尾巴便往外露,前一番已是折騰的寶如生不如死,這又來了。以他的想法,反正她是尋著味兒了,這回才該輪到他了呢。 “好歹,好歹今夜咱歇歇?!睂毴缃g盡腦汁,靈機一動撒了個謊:“我懷著咱的棠棠呢,為著這個,咱今夜歇了,成不成?” 季明德果真停了。 也是懷著無比的期望,寶如悄聲道:“懷修齊的時候,我在兩儀門上望著在城樓下的你,我就想,我一定要生個像你這般勇猛的兒子,所以我才會生個兒子??扇缃癫煌?,我想,我得把那個叫棠棠的姑娘生出來,否則,我的男人會哭的比我兒子還慘,所以,下一個孩子會是季棠的?!?/br> 默了片刻,季明德翻身又爬了上來:“一回終歸不保險,那就順勢再多來一回?” 命運的神奇便在于此。次年的仲秋之時,皇后于宮中延嘉殿足月臨盆,產下一胎。產程極短,皇后甚至未覺得痛孩子便出生了。 皇帝焦然等于殿外,聞啼而入,便見產婆懷中抱著個小嬰兒,飽滿的額頭,長長的睫毛,哭著哭著,睜開了她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眸子,帶著初入人世的懵懂與困惑,也許看到了面前的父親,也許沒看到,旋即閉上,乍著雙手開始了新一輪的啼哭。 產婆道:“恭喜皇上,是個小公主呢?!?/br> 季明德整張臉都在抽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叫季棠,確實是朕的公主?!?/br> 雖說來的晚,但總算她還是來了。 第255章 番外1 眼看就是中元節了從寶芝堂的二樓往下看生意最好的當屬段其鳴家的壽衣鋪子。門外香裱燭火一攢攢剪成串的金元寶銀元寶前擠滿了人。 趙寶如就站在人群外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只差寫著個賊字。眼盯著一只銀元寶掉到了地上飛速的撿起來幾根細指頭飛快的照著那元寶的樣子裁著花子待記好了,又雙手將元寶捧給了伙計。 她沒錢買元寶,大概想學著花樣自己剪幾個燒給已經去世的父母親人。 “查明白了。再沒別人,就是季白自己干的?!倍菐し坷?,說話的是方升平吧嗒吧嗒抽著水煙:“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殺明義的就是他?!?/br> 季明德立在窗前,定定望著下面的壽衣鋪子出神忽而轉過頭來側扭著的喉節上下急速喘動:“他放干了明義的血居然還敢腆著老臉說讓我娶胡蘭茵是季明義的安排?!?/br> 方升平耷拉著的眉頭忽而一挑:“先娶過來再說吧咱們土匪這陣子叫官府追的緊,娶了胡蘭茵你半只腳就算踏上了官途,秦州府有什么絞匪的動向也能隨時聽聞不是?!?/br> 街道上兩個官差敲鑼打鼓高聲在問行人:“趙放府第何處?長安有官訊至,要報到他府上?!?/br> 秦州人好熱鬧,有人湊上前笑問:“官差,可是咱們相爺府有好事兒啦?” “天大的好事兒,他家孫姑娘趙寶如叫榮親王府退了婚,從此之后,趙寶如姑娘和李少源的婚約解除,可以自擇婚嫁,兩廂歡喜?!?/br> 一眾人拍手跺腳:“這可真是造孽喲,從此之后,只怕趙放是真爬不起來了?!?/br> 官差冷笑:“我的好大爺,趙放早叫一把大火燒沒在嶺南啦,您這唱的還是那一年的大戲?” 官差敲鑼打鼓,順著街道去找趙放府第了,壽衣鋪前,眾人跺腳的跺腳,嘆息的嘆息,不用說,一致認為,從此之后,趙寶松兩兄妹,算是真完了。 季明德將五百兩銀子攏入一只褡褳,轉身要下樓,二房的老娘楊氏尋來了,將他堵在樓梯上,氣哼哼問道:“明日就要拜堂,你給咱二房找到媳婦了不曾?” “正在找?!?/br> “娘沒別的指望,屁股大些,好生養些的就成,哎,明德……” 季明德追到岔口胡同時,官差剛從污水橫流的小胡同里出來,嗡嗡不停的蒼蠅圍著一堆狗屎嗡嗡叫,幾條癩皮狗在舔污水。 屏息站在窗前,季明德閉上眼睛,聽著屋子里黃氏的數落聲:“你死,你以為你死了就完啦?我不得給你買棺木,不得把你抬出去,才十五歲的女兒家,祖墳是不能進的,我還得給你買墓地,趙寶如,你來,你從我身上搜,看能不能搜出三個銅板來,看我有沒有錢給你置棺板?!?/br> “她被少源退了婚已經夠難受了,你又何苦罵她?”是趙寶松。 接著便是哐啷啷的鍋盆碗砸聲:“這日子過不下去了。誰沒個為難的時候,脖子一抹,苦日子留給別人,自己倒是死了個輕松。 一家子挺尸的挺尸,尋死的尋死,我是造了什么孽才遇到你們這樣一家子人?” 小青苗哇的一聲哭,黃氏也是抽抽噎噎的哭,屋子里大大小小全哭了起來。 有個賊眉鼠眼的男子繞過季明德敲開著那扇破門,黃氏咣的一聲開了半扇,見是隔壁的潑皮老五,問道:“你又要作甚?” 老五雖笑的很綿善,大毒日頭底下,卻寒意森森:“黃娘子,趙姑娘咽氣了不曾?” 黃氏一盆泔水就潑了出來:“滾!” 老五抹了把臉,仍在笑:“黃娘子您這就不懂了,趁著新鮮,給她配房冥婚,她走的體面,您也不必折錢發喪,一舉兩得不是?” 這是個專門替人拉配冥婚的,季明德合著黃氏關門的聲音,一把扼上潑皮老五的后脖子跟兒,將他的腦袋整個兒撞在土坯墻上,連著撞了三下,再往后一甩,又穩又準,潑皮老五栽在污水坑中那攤狗屎上,驚起一片蒼蠅。 季明德掏出帕子揩了揩手,背著一褡褳的銀子,敲開了寶如家的門。 接下來就不必說了?;钪?,能賣五百兩,死了,配房冥婚,價格是五十兩。 趙寶如坐在臥室的塌梁下,靠墻坐著,聽隔壁季明德說自己是個兼祧,心說既他能娶兩房,可見妻子并不值錢,能一下掏得起五百兩,可見是個有錢的。那就等到了他家再尋死吧,總比配冥婚的強不是? 于是點了點頭,婚事就這樣定下了。 轉眼便到了次日一早。 季家大房紅綢高挽,處處彩綾,前院后院足足擺了百十桌,要給兼祧過繼的兒子季明德辦喜事。季白一襲紫綢面的袍子,純白面的靴底纖塵不染,正在堂屋八仙桌旁坐著抽水煙,聽管事回話兒,忽而眉頭一挑:“什么叫他不肯去接親,知府家的大小姐,說不要就不要,他季明德是個什么東西?” 水煙壺一砸,季白率著一眾家丁出正門,正巧碰見季明德牽著匹高頭大馬,馬上馱著個穿著吉服的新媳婦兒,瘦瘦的肩膀,兩只交握在一處的手叫紅衣映襯,分外綿膩。 “能耐了?都雇得起馬了?”季白堵在馬前,冷笑道:“明德,凡事總有個先來后道,我不論你給二房娶的誰,蘭茵必須得先接先進門,這是大伯的規矩?!?/br> 季明德忍了又忍,把寶如從馬上抱了下來,抱她進了家門,安置在西屋炕上。隔壁鑼鼓喧天,季白追了進來,就在小西屋門外等著,太陽眼看將要升起,胡知府想必已經等的上火了。 “我叫季明德,在明明德的那個明德?!?/br> 季明德不知道該怎么跟這個才剛剛上過吊,無論活著死了,都會被賣掉的小姑娘訴說自己。他其實在去年就認識她了,風雪寒夜,在關山之中,那時候她身邊還有兩個丫頭,披著裘衣,臉兒圓圓,笑的像滿月一樣,三個人湊在一處說李少源。 他想告訴她,她能堅持到現在,他其實打心眼兒里佩服她。嬌弱弱的小姑娘,像朵開在寒冬十月的桃花一樣,開錯了季節,任憑寒風雪催,生不能,死亦不能。 “我去隔壁照料片刻,晚些時候再來看你,好不好?”他手伸了過去,她兩只搭在紅裙上的手,立刻縮回了袖子里。 最終,季明德并沒有去接另一房妻子胡蘭茵,反而在堂屋里,當著早早到來的賓客們的面,跟季白吵了個翻天。 知府胡魁等不到新女婿來接人,不得已,想想季白地庫里那百萬之巨的巨財,只得抹了老臉,親自把女兒送入季家。 蒲一進院子,便見堂屋里季明德扼著季白的喉管,一只白生生的拳頭,不過轉眼之間就搗到了季白眼眶上。 一把掀翻八仙桌,季白橫腿掃過來,他接過那條腿,順勢便將季白扯倒在地吼道:“殺季明義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會有為了子嗣而為難的一天?你有沒有想過沒有他你就進不了祖墳?親兒子你都敢殺,禽獸不如的東西?!?/br> 這那是什么書生,那里的書生會有他這樣的身手? 季白一個行走江湖幾十年的練家子,不過一招之間,就叫一個白面書生放翻,便院子里那些家丁們,都差點驚掉了眼珠子。 胡魁喝道:“府兵何在,季家家丁何在,將這院子給本官圈起來,季明德這廝定是瘋了,竟敢以下犯殺,欺打宗長,來人,將他給我抓起來?!?/br> 胡蘭茵一把扯了蓋頭,柔聲勸道:“爹,清官難斷家務事,大喜的日子,明德也許只是因為歡喜而魯莽了些,您這一攪活,女兒這婚還結不結了?” 胡魁穿過看熱鬧的人群,看到堂屋里的季白站了起來,就在季明德身后,慘白著張臉,忽而兩手拍到一處,再接著,朝自己的脖子劃了一劃。 先沉不住氣的那個人,便是先輸的那個。 殺季明義本是件密事,天知地知,唯有胡魁和季白倆人知道,季明德若果真是個書生,怎么可能知道?若他果真是個書生,又怎么可能會有如此身手? 從八歲起便長在成紀的季明德,一出手便改變了季白對他的看法,當然,也改變了季白對待他的策略。 取了方帕子揩著自己臉上的臟污,季白道:“明義是你大哥,也是我的兒子,他死了,我焉能不傷心?但他是在關山里失足,掉進水里淹死的,這胡知府知道,全秦州城的人都知道,你回二房休息休息,明日再過來看蘭茵,如何?” 院中四十多個家丁,人人都帶著兵器,就在前院四周站著,季明德唯有一人,若想硬拼,肯定拼不過。 他有些后悔自己意氣用事,戳穿季白戳穿的太早,鐵青著臉站了片刻,與同樣穿著吉服,面貌嬌美的胡蘭茵擦肩而過,走了。 第256章 番外2 隔壁的宴席不歡而散擺好的喜酒叫季明德砸了個稀爛二房的楊氏卻無比的歡喜追在兒子身后絮叨:“果真明義是季白殺的?你要說別的我能信說季白殺明義我不能信。季白疼明義疼的眼珠子一樣怎么可能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