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老太妃搖頭:“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高高瘦瘦?!?/br> 季明德下意識道:“懷嶼?”懷嶼是段氏的弟弟也是寶如認識的唯一僧人除此之外季明德不覺得她認識什么僧人。 懷嶼自十月離開洛陽回秦州了僧人行蹤不定,他肯定是帶來什么讓寶如不得不跟他走的消息才會讓寶如跟他一起離開。 想到這里,他一雙鋒眉也微微皺到了一處。為何老太妃夢里的將來會比上輩子還要慘烈? 一個人獨自生產聽著都叫人覺得骨寒。窗外艷陽透窗而入,卻照不亮季明德眉宇間的陰霾。老太妃眼巴巴的望著,他鬢角輕筋劇烈的蹦躍著,唇線緊抿,終是一言未發,轉身離去。 回到海棠館,季明德并不進屋。 寶如和李悠容并尹玉卿三個在一起用晚飯,姑嫂仨人嘰嘰喳喳,評品著方衡的人才相貌,瞧著格外舒心。 悠容剛跟方衡定了婚期,由李代瑁代皇帝直接賜婚,婚后,便讓方衡把她帶到蜀地去,跟方衡老娘幾乎不會有接觸,這算是最好的辦法了。 寶如是個安靜的聽眾,默默的吃著,小臉兒笑的圓乎乎,左看看尹玉卿,再右看看李悠容,聽她們討論起明兒去芙蓉園該穿的衣服。 季明德仍在苦苦思索,自己今夜會為何而死,誰來殺他? 野狐兩條長腿躍了進來,一臉喜氣,在季明德耳畔悄聲道:“大哥,李少瑜今夜請羈縻武士在牡丹坊看大戲,咱們長安城也就牡丹坊能容兩千看客,非但有戲,還有焰火,雜耍,戲法,英親王府豪擲萬金,購空長安酒肆,只為今夜兩千人齊歡,著實熱鬧,他請您前去聽戲,商議明天芙蓉園冰嬉的事情?!?/br> 季明德眼皮掀了掀,仿如當頭棒喝,大概知道今夜會殺自己的人是誰,并自己今夜會死在何處了。 人的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老太妃目光短淺,一味耍些小伎倆,妄圖已寶如之死,或者孩子的流產來改變幾個孫子的命運。殊不知,宏觀的局面不改變,她的三個孫子依舊會死,李氏王朝,也依舊會于一夕之間湮滅。 季明德笑了笑,吩咐野狐道:“今夜不行,不能去聽戲,去找李少源,就說我一會兒得去見趟王爺,讓他過一個時辰到上東閣,我在那兒等他?!?/br> 滿朝上下,大家還在勾心斗角,各自攻伐,卻不知外亂眼看即起,明日便是亡國之時。人算不如天算,步步謀局,到最后依舊要力挽狂瀾。 目送李悠容和尹玉卿離開,寶如又轉到書房沿窗的木炕上,打開窗子,在窗子里怔怔望著院子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回頭,便見季明德在書案側,手扶筆架站著,也不知看她看了多久,一臉陰沉,就那么看著她。 寶如噗嗤一笑:“老夫老妻,難道你還能從我身上看出花兒來不是?” 季明德隨即一笑,酒窩深深。 “方衡要跟悠容去蜀地?!睂毴绲溃骸斑@下倒好,省了悠容和方家伯娘兩個對上,這么說,方衡那小子還是頂聰明的?!?/br> 她隨手自己開始整理方才抱亂的引枕,茶杯,低頭絮叨著,忽而抬頭,便見季明德笑凝在兩只酒窩中,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就那么呆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卻叫季明德一把捉住。 “寶如,這些日子你可曾見過尹玉釗?” 寶如掙開他的手,只給他個背影:“你們一個個兒的紅著眼,狗一樣恨不能咬死對方,我這么笨,叫你套個底朝天,若再見他一回,再叫他套個底朝天,不是火上澆油?” 她就這么個傻性子,兩邊都是狐貍,索性只認準季明德,妄圖能熄掉一場搏殺。 季明德一把就將寶如拉了過來,胖乎乎的小婦人,這種體態沒來由叫他覺得歡喜。寶如回眸一笑,睜開他,往臥室去了。 “大舅哥終于要動手了,他欺我欺到家門上了,怎么辦?”從書房跟到臥室,季明德塌著兩肩,歪著腦袋,學里打架輸了之后,回家告狀的孩子一樣。 寶如抱著只引枕忽而回頭,眉目溫溫凝視著季明德,身高八尺的男子,耷拉著腦袋,倒有些他干爹方升平裝慫時的風范。 踮起腳,一指戳在眉心,寶如咬牙切齒:“惡人先告狀,少源提刀你鎮營,分明是你要殺他,到了我面前還有臉說這個?!?/br> 季明德斂了那無賴相,直起腰來,竭力忍著怒意和羞恥:“當初我去土蕃的時候,在草堂寺,是尹玉釗救的你,回長安的路上,他曾問過你一句話,他說,趙寶如,我是不是也能睡在你身上?!?/br> 寶如臉一紅,將那只引枕擺好在榻上,顧左右而言它:“他不過是嘴欠,開了句玩笑而已?!?/br> “四夷館那乳母,是他殺的。阮芷死后,是他葬的。葬阮芷的時候,他還曾跟蟲哥說,自己從此不需要奶媽,也絕不會再吃別人的奶了,因為他找到了哪個跟他母親一模一樣的人……” 寶如斷然道:“別說了?!?/br> 兩夫妻望著彼此。季明德心中唯有厭惡,極度的厭惡,從蟲哥口中聽到這些話,本能的,他目光投向寶如鼓挺的前胸,她只穿著件薄薄的春衫,峰姿傲人。而尹玉釗,比季白更叫他覺得惡心。 寶如也不好再為尹玉釗辯解。 一點一點,從在四夷館的時候,她就覺得尹玉釗動機不純,這也恰是她倒戈季明德,絕不會支持尹玉釗的原因。 若真叫尹玉釗篡了江山,別人后宮三千佳麗,他后宮養著三千乳母,立后,絕對選奶水最豐沛的那個。 紅燭燃燃,香榻春暖,寶如見季明德不肯上床,連靴子都不換,便知道他要出去,柔聲道:“你若可以,就把他綁了,然后把他交給我,我自信可以把他的性子調過來?!?/br> 季明德笑了笑,屈膝跪在地臺上,笑的兩目融融望著寶如:“明日于咱們來說,都是極重要的一天,你雖是女子,可我從來沒拿普通女子那樣看待過你,明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兒,需要咱們共同去完成,你知道尹玉釗的人,也知道他的心,這事兒就好辦了,現在勿急,也勿慌,慢慢聽我說,好不好?!?/br> 寶如收斂了笑意,一臉小兒辦大事的天真,側歪著,望著跪在地榻上的丈夫。 就好比大鬧孔廟,似乎他又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她幫他呢。這種感覺于寶如來說,格外的好。 天還未破曉時。 老鴰在城樓的旗桿上不停的呱呱叫著,聽到有人來,撲棱棱閃著翅膀,忽而就飛遠了。 一個披著墨色斗篷的男子,就站在明德門上,冷眼盯著遠方,黎明天色中的炊煙,和長安城外一望無際的平原。 距此不遠,兩列羈縻武士,共計兩千多人,李少瑜帶回來的,才四更便叫李少源從四夷館,牡丹坊,長安的各大妓院給哄了出來。 李少源押頭,陪伴著他們。 羈縻武士,皆來自蜀西夷族,發結臟繩,獸皮裹身,臟兮兮的靴面上牛羊糞便夾雜,昨夜的酒氣都還未醒,正準備找個地方打上一架,松松筋骨。聽前面這錦衣的少年將軍說,有美酒有美人,要找個好地方先切搓切搓,就跟來了。 走著走著,到明德門上,他們覺得不對勁了。 為首一個,身高八尺,面黑如生鐵,強壯如山的,名叫索羅,是這些人的首領。 他忽而揚手,冷冷道:“不對,少將軍,要切磋武藝,城中那個地方不行,非得要出城,咱們不去,咱們要去找膘騎大將軍?!?/br> 李少源下馬,快步跑到這武士面前,笑道:“素羅將軍,城中畢竟地方小,城外不遠處,李某為諸位請了長安城中各大妓坊的美人,加油助興,共同比武,再順便吃個早飯,咱們再入城,行冰嬉,如何?” 將近三千人,都是護送過李少瑜和?;鄣墓Τ?,除去婦人老幼,至少兩千武士,李代壽當時想都沒想就給弄進長安城了,昨夜在牡丹坊一宵,只有少數幾個人打過架,除此之外,靜靜悄悄就歇在四夷館了。 按理來說,果真是羈縻武士,又吃了酒,定然要鬧事,大理寺和京兆府嚴陣已待,看他們訓練有素,已經覺得這是支軍隊了。 兩千人的軍隊,叫昏頭昏腦的李少瑜帶進了長安城,昨夜在牡丹坊應當是要伏殺季明德和李少源的,因為這倆人未到場,于是就按兵不動,歇下了??梢韵胂笞蛞谷羰菤⑵饋?,破壞力會有多大。 所以李少源此時小心翼翼,像捧著只大炮竹一般,這是準備把李少瑜帶來的這兩千人給哄出城去。 素羅往后掃了一眼,人群中一個滿臉亂須,髯如草結,雙眼陰森森的矮個男子閉了閉眼,揚頭,高高的城墻上隨即閃出一排持槍的守城侍衛來,冷冷盯著下面所有的人。 再看右面一個哨口,坊禁高架,坊禁之后,隱約有燈火。 出還是不出,素羅在等此人回話。 這人閉了閉眼,忽而揚起一只略褐,體毛黑長的手,往脖子間一橫,隨即亮出手中家伙,猙獰一笑:“李少源,你可還記得耗牛河畔,你逼我跳江之事?” 第229章 血腥 這是赤炎便這些羈縻武士早非當初跟隨李少瑜去土蕃的那支隊伍其中混雜的多一半都是土蕃武士。 當初季明德和李少源西征土蕃于隴南劍南兩處分頭包抄,逼的赤炎節節敗退,收復大批失地最后赤炎也叫他們逼著跳了耗牛河。 土蕃王赤東最疼愛的小兒子,叫季明德劫走之后生死未卜,最得力的大兒子又叫他們逼著跳了耗牛江。赤東得知此事時恰逢李少瑜帶著大批羈縻武士入邏些他是雄材濤略,意欲比肩雄鷹的王者當然老謀深算。 所以當時他也不說什么非但大開城門相迎還哄著李少瑜那個紈绔四處喝濫酒。李少瑜有酒有奶就是娘整日跟著赤東四處游玩樂不思蜀,全然不知道赤東私底下連殺帶刮,剔換了他的隊伍。 他去邏些的時候帶的是羈縻武士回長安的時候,帶的是兩千多土蕃最精勇的武士,就這樣,昏昏綽綽的李少瑜,把兩千土蕃精兵給帶入長安了。 兩千人的隊伍,尾還在曲池坊,頭已經到了安義坊,忽而,這些攜帶武器的羈縻武士便亮出家伙,開始往四處殺了。 李少源自腰間抽出佩劍,大叫一聲:“cao,赤炎,你他媽居然沒被淹死,老子就在此,有種來拿老子的命?!?/br> 說著,他一手撥刀,轉身便往明德門外奔去。他這是想把大部隊給引出去,因為他的伏兵設在長安城外。 赤炎緊追不舍,撥刀帶著一隊人,追著李少源而去。 如同草原上的豺狼共同去撕扯一匹獅子,披著獸皮的,滿身腥臊的土蕃武士窮追不舍,左突右撞,在城墻下一條一丈寬的通道里,緊追著一襲紅色披風,鮮艷招搖的年青將軍。 有人半路躍上城墻,借助同伴的肩膀一個鷂子翻身,照準李少源的肩膀便是一劈。李少源才躲過,側路已有人追了上來,攔腰就是一刀。 隨從侍衛們不過一刀便死,很快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兩千武士,他像旋風一樣玩命的奔跑著,耳旁除了兵刃,便是風聲:“赤炎,有種你他媽就來追,老子要割掉你的睪丸下酒?!?/br> 赤炎亦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撕下臉上的雜髯,吼道:“素羅帶人,見坊禁就沖,見行人就殺,本王只要本王的親兵,一同殺李少源?!?/br> 這才是最可怕的,季明德和李少源不想長安城有失,但赤炎不求別的,只為毀滅這座城市而來。 城墻上的季明德聞言,緩緩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風,揚天一丟,輕噓一口氣,忽而揚天一伸手,身旁的傳令兵令旗當空而劃,長安城城樓四周的烽火頓時齊齊洶燃,這是城中有亂信號,潛伏在各坊禁處的將領與士兵便嚴陣以待,只要敢突坊者,從坊禁處便將他們殺死。 這是季明德和李少源為補救少瑜的過失,準備了一夜的萬全之策。 躍下城墻,季明德一手提著砍刀,如草從中潛行的疾狼劃撥草從一般,劈著突上來的武士們,他眼中唯有那個八尺多高,身如鐵塔的素羅。那是土蕃第一武士,一可擋百。 在眼看要靠近素羅時,當空一支鐵矢飛過來,卻叫素羅一把抓住,兩手掰彎,插在了一個大魏護衛的脖子上。 季明德借助土蕃武士的肩膀一個翻躍,力道全蓄在砍刀上,自天而下,劈了下去。 刀劈在素羅肩膀上,白骨幾乎要濺起火星來,素羅不搖不擺,一把將刀撥開,抽出身上一柄力值千斤的大錘,朝著季明德的腰便揮了過來。 四兩撥千斤,季明德順錘而走,走至他的身后,再一刀。 這蠻壯的土蕃武士靈活無比,在人肩踵至的巷子里疾速轉身,揮手一把拂開季明德的砍刀,忽而一腳踏向坊禁,丈高,榆木柳釘打成,火燒不爛槍刺不穿的巨大坊門幾乎叫他震開。 另一邊,李少源一路玩命狂奔,出明德門再回頭,追出來的只有略略幾十個人,狡詐的赤炎沒有上當,把大部分的力量都留在了長安城中。 這就不妙了,李少源撕了披風,學著季明德,一劍劃斷袍簾,一聲大吼,橫劍,狂奔著躍上一匹馬,往前狂奔片刻卻又疾然回頭,將赤炎交給城外的伏兵,義無反顧,奔進了明德門。 一側是經歷代都朝建造,修砌的,高達十二丈的長安城墻,恢宏壯麗。另一側,是榆木柳釘構成的堅固坊禁,一條長巷,綿延將近十里,里面全是亂糟糟的人頭。 彼此踩踏,殘殺,土蕃人在攻坊禁,城墻上蜂涌而下的士兵在與他們對扛。臨近城墻各坊中,被驚醒的婦人在尖叫,在收拾細軟,丈夫在扶老攜幼,在蒼蒼惶惶的奔逃。 季明德在跟素羅鏖戰,圍攻他的人越來越多,個個兒皆是殺紅了眼的死士。 他好比陷入豺狼陣中的獅子,一柄砍刀連削帶砍,身上一件青直裰,也削去了前袍,遙遙見李少源又突了回來,提起砍刀向他甩了甩。 于他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把人引出長安城。 季明德忽而一個止步,挨上素羅一錘,順勢往前一撲,口吐鮮血。 血腥引著素羅,也引著那些前后踩踏的士兵們,洶涌著向他撲了過去。他一步一步奔向李少源,倆兄弟眼看接攘,曾經與他們有過生死之仇的赤炎和素羅皆在圍攻這倆人,別的武士自然也就圍涌了上來。 黎明泛起魚肚白,尹玉釗銀甲白披,站在芙蓉園一側與城墻相高的旗樓上,冷冷看著李少源兄弟與土蕃人的費力殘殺。 土蕃兵眼看季明德兄弟皆踉踉蹌蹌,遍身是血,只剩一口氣在,便不肯再攻坊禁,嗅臭嗜血般圍攻著他們兄弟二人。 李少源和季明德背靠著背,邊廝殺,邊引武士們緩緩往城門側挪著。 他們的頹勢更好的吸引了土蕃兵,他們放棄了攻打坊禁,一窩蜂一般涌向季明德兄弟,而此時城墻上的士兵,坊禁后的士兵已全部躍出,驅羊一般,把這些土蕃武士往長安城外驅著。 季明德兄弟是帶血的引線,引著他們欲爆的焦灼,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座城市。 但那又怎樣。他們出去,只有死路一條。 因為赤東贊普除了這兩千武士外,還派了一支五萬人的先銳部隊,從嶺南出發,一路如狂風過境,直沖長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