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昨天夜里,聽他講述完,寶如便將季明德給轟了出去,眼看二更,他就去上朝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嫁給這等子整日忙到不見蹤影的男人,便吵個架都吵不痛快,還得挑時間。忙了一日,蓄的怒火也淡了些,本來寶如想至少三天不讓他進海棠館的,誰知道他怒沖沖走進來,直接就進了隔間,這會兒衣服都脫了。 怎么發脾氣,還怎么吵? “祖宗?!彼⒋鴼?,方才在宮里吃的柏酒里面也不知有些什么東西,搞的他五心煩燥混身發熱,方才整個人浸在冷水桶里半天,血管中依舊往外突突著灼熱和guntang。 宮里的酒似乎總會攙著些東西,當然,給皇帝的么,皆是十足的大補。季明德本就火燥,又正在血氣方剛之年,稍沾一點子,整個人都不合適了。 他腰間裹著方大帕子,倒也看不出什么來。 季明德輕噓了口氣,捏上寶如的臉頰。她圓圓的小臉蛋兒,比起上輩子臨產時那瘦瘦的樣子漂亮了太多太多,尋常婦人懷孕總要變丑,可她并沒有,她臉兒越發的圓,肌膚由內而外泛著蜜潤潤的光澤。 她懷胎六月,季明德覺得時間流逝的比他上輩子所經歷的一輩子都要慢。 他捏著她的下巴仔細打量著,忽而鼻嗤了股子熱息出來:“小祖宗,你可知道我待你有多好?你知不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除了我,不會有人如此誠心誠意,漚心瀝血的待你?!?/br> 寶如嗅到一股子的酒氣,明白了,這人是在宮里吃酒吃醉了,一把打開他的手,轉身便要走:“我去替你煮些醒酒湯來,你也別泡太久,冷水泡澡要泡壞人的?!?/br> 季明德閉了閉眼,自掖下將寶如肘了起來,肘她坐在春凳上,緩緩屈了兩膝,背彎成弓一樣,雙膝著地,跪在她面前,靜靜閉上眼睛,聽著她腹中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她的心跳,孩子的心跳。 “趙寶如?!奔久鞯聠玖艘宦?,冰冷的隔間里,連炭盆熏籠也沒有燃著,但他身上格外火熱,貼在她鼓腹上的那只耳朵無比的燙。 “這聲音可真好聽?!甭约钡男奶?,一下一下,震在他耳膜上。 寶如摸了把他的手,外表是冷的,但穿過冷的那層表皮,肌rou灼熱。 她忽而雙手捂臉,抑不住哭了起來。當她不知道的時候,一直在逃避的時候,她就是怕要遇到今日這般難堪的場面,便沒有侵犯過同羅綺,他總歸是見死不救的,他是土匪,也許他做的沒錯,可她是苦主,她該怎么原諒他? 季明德自己就五心煩燥,還得哄著這活祖宗。 既她哭,可見是心軟了,只要她心軟了,高興了,不悶著自己,季明德便阿彌陀佛,便跪在搓板上,頭頂滿滿一缶水,也能跪上一夜。 “早跟你說過了,若我知道那是你母親,我會款款兒的把她帶回秦州,可我不知道。我若能回到過去,我就把她給你帶回秦州,可我不能?!?/br> 他喃喃而語,其實也是在懺悔,對于曾經的冷漠和見死不救,原本只是忙著四處滅火,從不曾正視過,今日才敢翻出來懺悔。 他于那個可憐的女人,沒有伸過手,沒有拉過一把。兩生以來的報應,活該他上輩子叫人削去腦袋,他于自己的死,到今日才領悟,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寶如抽噎許久,其實心里已經能原諒季明德了,她只是逃不過尹玉釗的那些話。 她不知道同羅綺是怎么看季明德的,兩個劊子手中的一個。她肯定是恨尹繼業的,這無庸置疑,但是對于季明德了,她是否也懷著深深的恨? 大年三十的,親母的尸骨也不知在何處,寶如下午看著御醫們替老太妃診完脈,出來經過上東閣時,她特意找了個面北朝南的地兒,跪在地上,仰面給生母禱告。 從她入宮,遇到先帝駕崩開始,再到自己在秦州的一番遭遇,細細訴給在天的同羅綺聽。然后,她道:娘,咱們一府人的死,罪責全在我身上,便季明德或者見死不救,那罪我替他擔,將來黃泉相見,我給您磕頭,認錯,悔罪,你不要怨怪他,或者責怪他。 季明德做小伏低,佯瘋賣傻,只求一個原諒,叫他逼著,寶如不得不讓步。 她道:“婦人生身在這世上,生死不由自己,便你做惡,也不是你一人之惡。你的罪,歸根結底仍在我身上,那也是我的罪,咱們仍是夫妻,但是,你從此不能再跟我睡在一張床上,西廂那書房收拾收拾,往后你住那一間吧?!?/br> 季明德站了起來,一身水汽,望著寶如。 第224章 鋪路 按理來說如此冷一冷彼此都靜一靜等過上兩天再哄一哄這件事就可以揭過了。但季明德可不這么想出征三個月回來團在一處睡都睡不夠,他怎么可能跑到冷冰冰的西廂去睡。 人生太短,只爭朝夕他將寶如抱回床上,穿好中單,門也不關徑直就穿過書房跑去鬧老娘了。 已到子時,外面辟哩啪啦皆是炮竹之聲。因楊氏刻意交待過榮親王府的炮也不敢在內院放傳到這兒只有隱隱幾聲炮響并聽不真切。 楊氏方才叫兒子吼了一回心緒煩悶,也未睡著就在床上歪著。 見季明德進來,楊氏慌忙捂臉。 季明德揭開她的手才發現她是在哭。 “我總要想起你三歲那年過春節的時候。那時候你奶還在你到大房去磕頭,明義就坐在季白的大腿上,磕完頭出來,你問我,娘,我爹呢,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季明德笑道:“我都忘了?!?/br> “可娘忘不了哇。娘那時候狠心,看你伯娘追出來,一門心思怕她搶孩子,抱起你就走。你兩只眼兒巴巴,只望著季白。那時候的季白待明義也是好,架在脖子上讓他放炮,炮燃了頭發,也只笑笑,不打的。那樣疼愛的縱著,誰知道你們不是他的種兒?” 季明德道:“那時候兒子也是總盼望著有個爹的,小時候的可笑心思,走在大街上瞧個男子面容和藹些,我都會想,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我爹?!?/br> 所以他到成紀之后,才會認方升平做干爹。于一個少年來說,父親是他的高山仰止,亦是他學著要做一個男人時,對照的那個影子。 楊氏紅了眼圈,輕手在兒子肩上撣著:“如今好了,王爺是你爹,小時候那些委屈,就全都忘了吧?!?/br> 季明德苦笑,語中淡淡一股酸澀:“娘,于孩子來說,爹就該是在娘胎里的時候,躺在身邊跟娘說話兒,童年時騎在肩上,替孩子拿著香,放炮竹的。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爹了?!?/br> 所以,遺憾留在童年,童年眼饞爹的那個孩子,永遠都無法補償。 楊氏悲從中來,合著炮竹聲呦哭了起來。季明德拍著她的肩,利眸一轉,卻是看著外面。半開的門外,寶如披著她那水紅面的被子,裹的蠶蛹一般,就那么怔怔的站著。 她傻傻乎乎,聽見季明德在談爹,一時好奇就跑了過來,想聽聽他怎么說。聽他講起小時候,心中頓時酸楚,手撫上肚子,心說可不是呢,孩子在娘胎里,也是要聽爹說話的,更何況季明德總有一堆的故事講給孩子聽。 轉身回到臥室,躺在暖暖和和的床上,寶如翻來覆去,忽而一把拉開床屏,床屏最后一幅上面,一家三口坐在涼簟上,夫妻同逗一個孩子,孩子笑的那樣歡實。 隔著床屏,季明德一身白單,忽而屈膝,笑溫溫望著寶如。 這是她的丈夫,在外人面前是惡鬼,可在她面前,幾乎從來不曾發脾氣的,高束的馬尾輕垂,兩道微秀致的眉,酒窩深深,一身的書生氣。 寶如心中萬般的難,啪一聲和上床屏,拍著床沿道:“坐上來,咱們說會話兒?!?/br> 季明德于是坐到了床沿上。略厚重的紫檀木,紅燭搖曳,他取了把剪刀,輕輕剪著燭花,低眉善目,溫溫的聽著。 寶如道:“關于同羅綺的事兒,咱們就此揭過。這事兒是余飛和尹玉釗告訴我的,牽扯到朝堂斗爭,他有他的野心,你也有你的野心,你們一個是我的哥哥,一個是我的丈夫,我差點著了哥哥的道兒,從此會防著他。 可你得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能殺尹玉釗,也不能殺余飛?!?/br> …… “你不能再殺人了?!?/br> 季明德雖還笑的溫溫,兩只漩渦一般的酒窩疾劇顫動著,眉間浮起青意,他要這個樣子,就是動了殺機。 寶如委實苦口婆心:“世間反對你的人是殺不完的,余飛也許為尹玉釗所利用,尹玉釗也是你的敵人,可你不能殺了他們?!?/br> 季明德忽而一聲哂笑:“怎會,大舅哥是個好人,愛他娘,愛meimei,也愛咱們的小季棠,我也很喜歡他,或者你不相信,我不但不會殺他,將來還要頓頓好酒好rou伺候著,讓他給咱們季棠好好做舅舅。 至于余飛,比起坎兒,更加圓滑伶俐,多好的孩子,殺了多可惜?” 當然不能殺,待栽在我手里,季明德心說,將來入了宮總是要太監的,尹玉釗可以去刷恭桶,至于余飛,去掃馬廄也很好,兩條賤命,拿來做甚,總要叫他們活著知道悔,知道怕,想起我季明德,心中唯有膽寒兩個字才行。 王八蛋,這輩子千防萬防,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的盼著,這兩個王八蛋差一點就要害他的季棠不能到世上,他又豈會放過他們。 一口吹熄了燈,季明德道:“睡吧,我陪著你?!?/br> 所以,無論吵的多厲害,團在一個被窩里,夫妻之間,手足相依,依舊是這大雪紛飛的夜里,靜闌孤寂的世界上,唯一的兩個人。 直到寶如沉沉睡著,季明德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館。 大年初一的夜,正值三更,李少源哄了尹玉卿半天,聽她嘰嘰呱呱了半天,托口要去盛禧堂看老太妃,才從風鈴院跑出來。 他一襲白裘,下面紅衣黯黯,提著盞燈,獨自一人踏雪,恰就迎上獨自推門而出的季明德,一襲短打,大冬天的,棉襖都未罩著一件。 兩兄弟相互對視半晌,一前一后,自海棠館后面的小徑繞上去,大雪紛飛中,進了上東閣。 這地方久不生煙火,極冷。 李少源命炎光生炭盆,又溫了一壺酒進來,燭臺點上,倆人就在二樓閣樓的榻上吃起了酒。 其實他們倆兄弟無論去土蕃還是漠北,經常這般坐在一處吃酒。相貌相似,性子也有幾分相似的兩兄弟,算得上惺惺相惜了。 但一回府,李少源避著不怎么見季明德,季明德也不怎么見他。 默默吃了許久的酒,李少源道:“在武德殿,我瞧見你和皇上一起上樓了?!?/br> 季明德苦笑。 “少陵的性子,如今是越來越怪了?!崩钌僭床恢撊绾涡稳?,旋著一只秀致的手道:“幼時,他性子很乖的,我曾是他的武師,教他些防身功夫,他禮儀周到,三四歲的時候,教什么學什么,那時候不說父親,便朝中文武大臣,無人不說此子是堪造之材。 可如今……” 如今的小皇帝,和當年沒什么差別,但他已經十二了,也已經及冠了。仍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你說什么,他只會附和著好好好,對對對。 李代瑁十年經營,想要的是一個有創造力,有自己的主見,能于朝堂上和大臣據理力爭的皇帝。而非一只周旋于各派之間,只盯著蠅頭寸光的應聲蟲。 李少源曾經和父親一樣,一門心思寄希望于李少陵,希望他在長大之后,能是個縱橫開合,胸有濤略的少年帝王。但現在,他也開始懷疑李少陵的能力了。 季明德拈著只盅子,僧坐,側首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忽而道:“當年尹繼業麾下那些將領們,如今還臣服于尹玉釗的,據打探,也不過安西和安北兩府都護府。 外亂已穩,你有沒有覺得,咱們該收拾尹玉釗那個王八蛋了?!?/br> 李少源應聲,勾唇一笑,手中盅子停在懸挺的鼻尖下,睫毛微顫:“尹玉釗不過一個異姓臣子,除之并非難事。 不過,二哥,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上?” 揚起頭,一雙秀目,李少源坦坦然然望著季明德。這不是試探,而是□□裸的問詢。他看到季明德的野心,知道他在覬覦皇城里那只雕金龍椅。 當初,李少源曾經恨不能殺了季明德。但在戰場上同進退是最好的相處,給了他了解這個哥哥的機會,他不得不承認,曾經的自己糟透了。 寶如入府的這半年多,所經歷的種種變故,就像一把明鏡,照著曾經他會有的生活??梢韵胂?,就算趙放不倒,寶如順利嫁給他,嫁進榮親王府,等著她的會是什么。 他溫良賢淑的母親,也許用不了幾個月就會讓寶如化為幾塊骨殖。平靜下的暗涌,他和同他一樣單純的寶如,因為顧氏的野心和永世子,也許會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季明德是一把劈開混沌的劍,他做事不講規則,也沒有道理可循。李少源虔心卑伏,跟在季明德身后,拋開曾經的短淺見識,誠心學習,從循規蹈矩的大理寺少卿,到可以率隊出政,獵殺蠻夷的將領。 他漸漸拋開了束縛,而且覺得這種感覺特別好,他甚至覺得,自己前面那二十年都白活了。 自古,百姓求賢帝,但賢人是不能做皇帝的。 因為他們顧慮太多,真正的明君,都殺伐果斷,不循常規,道義是教化世人的,但不該是帝王的行為準則。帝王必須得是頭狼,因為他面對的,是更多的狼。 李代瑁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李少陵非真命天子,他做為輔政大臣,會拼盡全力,讓他去坐那把龍椅。 但李少源心中卻不這么想,跟著季明德,他一直在見識自己到底有多糟糕,他一直在痛悔自己,從生下來就開始痛悔。 他和寶如的嫡母段氏,手把著手,把原本天真爛漫的一個少女,教成了一個木偶,就只為她能配得上榮親王府的世子妃頭銜,可事實上那不過一個笑話而已。 半生努力,在季明德這把烈焰面前,不過灰燼。從土蕃到漠北,不知道多少次,李少源想刻意戰死沙場,想著就不必回長安,不必跟寶如朝夕相對,不必面對尹玉卿那個不得不擔負起來的妻子,可季明德一次又一次把他救了回來。 他斟杯酒給季明德,勾唇一笑:“若二哥想上,三弟會拿這條命給你鋪路?!逼鋵嵅⒎墙o季明德鋪路,他只是單純的不想活下去,想死的壯烈一點而已。 季明德壓下酒盞,淡淡道:“大雁還在天上飛,想他作甚?籌劃籌劃,殺尹玉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