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三更半夜的,她床前圍著苦豆兒并幾個丫環,四五雙眼睛,眨都不眨的瞅著李悠容,就怕她再一回鬧自殺。 廚房熬了清毒解毒的綠豆湯來,寶如聞之竟也覺得開喂,自己一口,給李悠容一口,哄著她吃了半碗。 慢慢兒的,邊吃,寶如才一點一點,緩緩的給她講顧氏已死的事情。饒是轉寰了半天,李悠容在聽說顧氏已死的那一刻就不肯再喝湯了,一把掀了被子便要起:“她在那里,我得去找她。她是我娘啊,我爹也太狠心了,便她有錯,關起來不行嗎?殺了她,我們幾個就沒娘了?!?/br> 于一個人來說,有娘在,家就在,娘沒了,便高門大宅,家就算是垮了一半。她終于抑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寶如忙勸道:“并不是父親的錯,當時也是意外……” 正說著,李代瑁走了進來,深青色內里白衽的道袍,竹簪結發,神情疲備,遠遠站在臨窗的位置,一臉愧疚,望著女兒。 丫頭們自然都避了出去,寶如端著只碗,也準備要避,李代瑁忽而道:“對不起,都是為父的錯?!?/br> 眼看中秋,闔家闔戶都要團團圓圓,他們一府卻在鬧滿長安城最大的笑話。 李悠容攥著寶如的手,坐在床上拼盡全身力氣嚎哭著,寶如聽得有腳步沉沉,回頭一看,簾子外進來個人,猛一看那瘦高高的身材,亂蓬蓬的頭發,還以為是野狐,待他掀簾子進來了,才發現是李少廷。 他緩步走到李代瑁對面,忽而猛得出拳,欲要打父親,拳到李代瑁的鼻尖上又生生忍住,走到床邊拍了拍悠容的肩,抵著她的額頭道:“別哭了,聽聽你的聲音多難聽?!?/br> 李代瑁再一次懇聲道:“是爹不好,爹對不起你們。你們的母親沒了,但爹還在,爹此生不會再娶,你們母親原本替你們做的,爹也……”人到中年,妻子出軌兒女抱怨,顧氏一死百了,安撫孩子,李代瑁并不拿手,但他是真的想肩負起為母親的責任來。 豈知話才一出口,少廷便是一聲吼。 “我會自己安葬她,不要你的銀子也不要你的地,你管好你自己即可?!彼?,就在寶如身畔,鬢角青筋急劇的顫抖著。與他相抵額的悠容,眼中淚亦不停往外崩著,倆兄妹額抵著額,無聲哽噎,那種悲傷,無法用語言形容,更不是旁人能開解的。 寶如放下碗,起身出了屋子,當空一輪明月,庭前桂花疏疏,季明德黯藍色的袍衽花紋團簇,一身筆挺,就在樹下站著。 眼看三更,榮親王府燈火通明,處處都是人,忙碌著與已不相關的事,間或低語一句榮親王妃,臉上皆掛著心照不宣的笑。 并肩而行,季明德一直在沉默。寶如道:“小時候我一心想嫁給少源,這你是知道的?!?/br> 季明德笑了笑,心中略有些不適,但也知道寶如是信任自己,才會說這些話,于是不語,仍在繼續聽她說。 “我嫡母亦是連李純孝都要豎著大拇指贊的賢妻,可但凡說起王妃,我嫡母都怕,她覺得,我嫁到榮親王府,永遠也達不到王妃的高度,在王妃的陰影下,也不會過的幸福。所以她一直很嚴格的要求我,想讓我能比肩王妃?!?/br> 于是不妒不嫉,整日想著要賢惠大度,還沒入府,就贏得李少源丫頭們的喜愛。 “可我姨娘告訴我,愛由心而發,若果真愛一個人,就不可能不妒不嫉?!边@也是她一門心思要把顧氏的事弄個水落石出的原因。 停在半途,寶如咬了咬唇,不想讓季明德納妾的那句話還未說出來,管家匆匆而來,將季明德給半路截胡,截走了。 寶如孕吐的厲害,但架不住楊氏填鴨式的喂法,三更半夜連吃了兩只月餅,胸口便頗有些沉膩,時時欲嘔又嘔不出,睡又睡不著,又怕吵到才睡下的季明德,遂閉著眼睛,蜷在他懷中假寐。 若睡著了還好,這般醒著,便叫他頂的格外有些難受。 約莫睡到快雞叫的時候,便見旁邊的季明德起了床,無聲拉開了門。他夜里從無起夜的習慣,寶如以為這土匪三更半夜又有了殺人的事要出去,心說反正也睡不著,不如起來去瞧瞧,看他今夜究竟要去做什么。 她也起了床,出門,便見季明德并未遠走,而是進了前廳后面那小隔間。 小隔間本是儲物,置茶水的地方,也是丫頭婢子們呆的地方。寶如心中起了些猶疑,心說這廝那條蟒蛇,這些日子整夜突突著,其形容就有剛成親那會兒的樣子,會不會這一個多月他憋的久了,這是勾上那個丫頭了? 孕中的婦人多怒,況且整日昏昏沉沉,便樣子也難看了許多。 寶如心中萬分委屈,心說我懷著身孕,他明里不說,暗中竟勾起了丫頭,這可怎么成? 第187章 做客 她悄悄繞過屏風便見窄窄一張小床季明德忽而一縱身恰是經常壓她往床上的姿態身下一個女子闊腿綢褲繡花鞋兒分明是個女子。 她也不知哪來的潑辣勁兒,上前就給了季明德一巴堂,要看在他身上的女子是誰。偏不知怎的搖來晃去怎么也看不清楚季明德偏還嬉皮笑臉,全無悔痛之意。 寶如氣的無法,狠命打了兩巴掌自己的手都有些痛了再看季明德,分明就是父親趙秉義對付嫡母那一套那邊還跟床上那個拉著手這邊卻又伸手來哄她。如此行徑她跟床上那個又有何區別? 寶如連踢帶打抽抽噎噎,驀的一下醒過來月華自帷幔外透灑進來,照在明亮亮的桌子上淡淡的暈染著。床帳上奶白色的墜珠隱隱在閃剛才竟是做了個夢。 便夢,夢里的惱氣未消,她翻坐起來,照著季明德露在外一只勁長的胳膊就掐了過去。 季明德隨即翻坐起來,問道:“可是要吐,要痰盂?”他睡在外頭,若她想吐,立刻就會拉痰盂來。 黑暗中他呼吸沉穩,全無叫人擾醒的怒火,見她坐著不語,轉身引了盞燈進來,伸手便要解她的褲子。 夢見丈夫睡了個別的女人,醒來便要打他一頓,寶如不期自己的妒心竟如此之重。萬一他果真要納妾,憑她這妒性,豈不是要氣死自己? 顧氏在盛禧堂一場大鬧,寶如方才見了點紅,才找個御醫診過脈。季明德怕她又要見紅,如臨大敵。 待季明德來解褻褲,寶如才明白過來,他是要看她是否又見了紅。她連忙抓上褲帶,搖頭道:“我肚子穩著了,睡前才查過的,并未見紅?!?/br> 緩緩躺下,寶如又深深嘆了口氣,一蜷一蜷,蜷進了季明德懷中。 將身邊的人皆過了一遍,無論秋瞳還是苦豆兒,皆是格外老實的孩子,寶如想來想去,除了當初要死要活的胡蘭茵,似乎也沒什么人打季明德的主意,但既便如此,她心里依舊不能放心,期期艾艾了很久,決定趁此辦件大事,遂低聲道:“這些日子,我著實難受呢?!?/br> 季明德回握著寶如的手,柔聲道:“我恨不能替你,可惜男人懷不得孩子,你想要什么,此刻告訴我,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但凡所求,我皆有辦法替你弄來,好不好?” 這個季明德,和夢里那個嬉皮笑臉的全然兩回事。但寶如記得父親也是這般哄嫡母的呢,可他到了姨娘身邊,同樣的話兒也要給姨娘說一遍了。 寶如本就暈,臉色蒼白,再裝一裝,偎在季明德懷中越發小兔兒似的:“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說句大不逆的話,只求你在我懷孕的這段日子,讓那孽根消了性,可否?” 季明德不由失笑:“那東西,它也不由我。況且,我這些日子也沒動過你,你又何必?” 寶如頗難為情,灰心喪氣看了一眼,顯然還起著興了。她道:“你這般,是逼著我給它納妾了?!?/br> 季明德簡直要跳起來:“我何曾說過納妾?” “那就讓它消下去?!睂毴绾藓奁艘话?,咬牙道:“否則,整日這般,是想要叫我給它收個丫頭,還是買個妾的?” 季明德總算明白了,寶如這是轉著方子,要自己承諾不納妾了。 她是妾生的,又是嫡母教養的,若嫡母善妒,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所以于她來說,給丈夫納妾置通房,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出自本心,又不肯,這是私心,亦是愛的表現。 兩輩子,到如今,她才愛上他。 月透紗簾,秋夜涼涼,季明德將寶如攬入懷中,聲音溫柔的叫他自己都滿身起著雞皮疙瘩:“我發誓,此生絕不納妾,也不置通房,只守著你一個,好不好?” 寶如猶豫許久,道:“那若我老了呢?或者我總要生孩子,一胎胎的懷下去,總不能叫你夜夜便這樣守著吧?!?/br> 季明德道:“那我就守著你,一生一世。否則,天打雷劈?!?/br> 說著,他認真揚起手,鄭重其諾發誓。 寶如雖不放心,卻也緩緩躺到了他的臂彎中,鬧了半夜,怪沒意思的,柔聲道:“那就睡吧,何必說這種話?” 不過極簡單的一句承諾,誰呈想才過不了幾天,季明德就做不到,真要遭天打雷劈了。 顧氏的喪事,榮親王府留中不發,李少廷也不肯要別人出面,一個人悄悄的辦了。至于他把顧氏葬在何處,連李代瑁都不知道。 雖說她的名聲倡到滿長安城人盡皆知,但該遮掩還是要遮掩的。 這不,寶如回長安后第一回到英親王妃,得親自給英親王李代壽兩口子報喪去。 雖不辦喪事,孝還是要戴的。寶如換了身杏白色的素面褙子,下著牙白中衣,蔥白度繡著淡淡梅紋的素裙子,一身素縞,帶著苦豆兒和楊氏兩個,馬車一趁,便去了英親王府。 英親王是高宗皇帝四個兒子當中最早從宮里分出來,開府單過的。他家府門恰似少瑜的性格,泊金貼面,富麗亮堂,進府之后,便掃院子剪花枝的家丁婆子們,都比別處的更胖些。 英王妃李氏一件姜黃色的百褶裙撐的連褶子都沒了,滾圓滾圓的,正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笑的像尊彌勒佛一樣,瞧永世子吃東西。 永世子是叫李代瑁送到這兒來的,不過兩日不見,臉似圓胖了不少,正在吃著半塊牛乳菱粉香糕,地上,羅漢床上,各處的幾子上,無一處擺的不是他的玩物兒,瓦鳥木車,各類泥塑的,木雕的玩偶爾,有斷了枝的,有扯了腿的,尸體殘骸無處不是。 見寶如來了,李氏笑呵呵指著人搬了張軟椅來放在榻邊,手打著噓道:“你瞧他玩的多好?!?/br> 永世子本是在給他的小瓦鳥喂菱糕的,喂的專心至致,抬頭見是寶如,還記著打過他屁股的事兒呢,半塊糕立刻藏到身后,一股腦兒鉆進了李氏懷中,恨恨道:“妖婦,我不要見她?!?/br> 丫頭婆子們的臉都變了,李氏道:“這是嫂子,怎能叫妖婦,叫聲嫂子我聽?!?/br> 她聲音柔和,哄孩子的耐心極足,永世子埋著頭,只往她懷里爬,斷然不肯叫一聲嫂子。李氏又道:“你若不叫,她可要帶你回隔壁王府,叫你往你二嬸娘跟前去,你去是不去?” 寶如本以為永世子思念顧氏,定然哭著鬧著要回的。豈知他豎起耳朵,別過臉來,竟別別扭扭叫了聲:“嫂子?!?/br> 寶如連忙笑著應了一聲,懷孕的婦人喜孩子,也是下意識的,就撫了把他的腦袋。 小永世子依舊團在李氏懷著,指著寶如的肚子道:“嫂子懷里有個弟弟?!?/br> 李氏點著他的鼻子道:“據說孩子的眼睛靈,瞧我兒的眼睛尖不尖。咱們寶如大約真要生個弟弟?!?/br> 寶如心說這孩子眼睛是否果真的靈,她才懷上,腹都沒顯,他就知道有個弟弟。心有那么一跳,她覺得有永兒這么個男孩子陪在身邊,似乎也不差,可轉念一想,憑季明德的野心,將來不定朝中還要起血腥,她呆笨,怕要生出個笨兒子來,腦子里亂糟糟的,不過一笑之間,倒是閃了很多念。 暖融融的屋子,兩個笑嬉嬉的女人,皆是圓又憨的臉,屋子里一股子的隨和氣氛,于永世子來說,跟總在刻意討好他的徐氏,或者永遠神經質的顧氏都不一樣。 孩子慢慢兒的放下戒備,又去玩他那瓦鳥兒了,而李氏彌勒佛似的臉上,一雙眼睛就那么一直盯著這孩子。 李氏也不談顧氏的事,倒是吩咐著丫頭們擺了一桌子的糕點上來,一樣樣兒死命的填給寶如吃,雖說屋子亂的無處下腳,可有李氏這么個婦人,委實熱鬧的不得了。她手里還拈著塊金絲糕,忽而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快,快把少瑜寫來的信給寶如瞧瞧,讓她也高興高興?!?/br> 寶如一聽有李少瑜的信,果真來了興致,遂接過來,和李氏兩個一起看。 瞧落款,是六月份寫的,劇今也有兩個多月了。信里,李少瑜說自己在邏些受到了赤東贊普的熱情款待,贊普帶著他轉遍了邏些城的各大佛寺,二人吃酒論道,聊了幾天幾夜,彼此奉對方為莫逆之交,最后,他還得贊普賜一套僧衣,如今是邏些最大的寺里的大法師了。 贊普酒吃的高興,人也特別爽快,一力答應歸還?;酃?,讓悠悠跟著少瑜一起回長安。 寶如喲了一聲,嘖嘖嘆道:“少瑜果真了不得,竟真的從赤東贊普手里把悠悠給接回來了?” 李氏兩只眼睛始終不離盯著永世子,見他偶爾投目光給自己,立刻一笑,適時的,掐一塊兒點心,喂進他嘴里,像喂鴿子一樣。 孩子不啃吃,要吐,她一只胖到沒有褶子的手立刻接過來,丟到盤子里。 “可不是嘛,要說,整天打仗打仗的,累不累啊,還是我的少瑜有能耐不是?” 聽起來簡直傳奇一般,若是真的,那季明德和李少源兩兄弟兩個月的生死血戰,就比不得李少瑜一頓酒了。寶如翻來覆去將封信看了很多遍,亦是喜不自勝。待悠悠回來,和她,悠容,尹玉卿幾個,倒是重新又湊到一起了呢。 在英親王府不過坐了一個時辰,寶如叫英王妃哄著喝了一杯牛乳,吃了三只菱粉糕,還有兩只火腿餡餅,走的時候連腰都彎不下去。 寶如要出門了,李氏故意問道:“永兒,要不要跟你二嫂回隔壁?” 永世子蹭的一下竄下羅漢床,在滿地亂扔的玩具中嗖的一下跑遠了:“不要?!?/br> 第188章 戲院 李氏顯然對于永世子這反應極為滿足陪著寶如出了屋子道:“你們爹昨兒夜里差人來提永兒說這孩子留不得要殺。三更半夜的我膝蓋都跪腫了抱著他的腿哭了半夜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許多?!?/br> 寶如沒瞧出她瘦來,但顯然精神不太好。 李氏又道:“我撒死墜命拿刀對著脖子,才阻了你們爹的人,但他們說只給我半個月的功夫叫我去個念想兒,這孩子依舊要死??蓪毴缒阏f說人養孩子只有越養越疼的我整天眼不眨的瞅著怎舍得這孩子死? 你求你爹一句留了這孩子的命吧?!?/br> 按理說,像永世子這孩子父母雙亡,又還穿過皇袍也到了記事的年紀怕朝中大臣要借他生事,都是不能留的。 既是顧氏和李代圣生的,李代瑁當然不肯留,要殺他也在情理之中。 李氏今天兩番問孩子要不要回榮親王府,其實就是在暗示寶如,這孩子一點也不念顧氏,也沒有記李代圣被殺的仇,除了玩就是吃,還是個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