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寶如扶過老太妃,道:“祖母,我等閨中婦人,衣著妝奩豈是能給這些小子們捏的?我不敢說我母親做的不對,但此舉實在辱人之極,孫媳覺得自己沒做錯?!?/br> 老太妃笑呵呵揮退了綰桃,捉過寶如道:“你娘此舉確實不對,祖母回頭說她。只是你來了也有些日子了,屋子我都不曾來過,能否,扶祖母進去坐坐?” 進了正房,黃花梨透雕鸞鳳長條屏,清供是幾株菖蒲,兩側擺著飾寶藍色壽紋錦墊的禪椅。臨窗一張黑漆雕圍羅漢床,這皆都是十年前的老物,以蠟擦拭過,明光透亮。 再轉進左側臥室,紫檀木的大衣柜,小書桌,妝臺,陳列的一絲不亂。 滿室光亮,仿如白晝,佩菱指著妝鏡頂上一枚鵪鶉蛋大的夜明珠道:“真真稀罕物什,夜里用這東西照亮,比蠟燭燈臺好了不知多少倍?!?/br> 老太妃瞧了一眼,恰是先帝賞予李代瑁的東西,她心中一緊,轉頭見小書桌上一只半合著的妝奩,里面恰往外露著幾張紙,瞧著頗像是地下錢莊放印子錢的紙契,道:“銜香,將那只妝奩抱來,讓我也瞧瞧,你們二少奶奶有些什么寶貝?!?/br> 寶如早瞧見那妝奩位置不對,分明是擺好的幌子,她給苦豆兒使個眼色,上前一禮道:“媳婦自秦州而來,能有什么好寶貝,敢跟祖母比,祖母這是笑話我呢,苦豆兒,快將它拿下去?!?/br> 苦豆兒抱過妝奩,一只手中還是劍,轉身進了側室,抽出紙契翻了翻,對燈自然便是一燒。 徐mama畢竟是外院婦人,此時湊不到跟前去,急的直跳:“太妃娘娘,大熱天的,奴婢怎么瞧著苦豆兒在燒東西,她不會是在燒贓物吧?” 寶如一笑,心說:既能把紙契放在我的案頭,顯然外面的苦主,這些印子錢放出去的人,都是早買通好的,抓進來一審,豈不越描越黑,越發印證了我放印子錢? 跟著土匪處久了,她竟慢慢有些贊同季明德的手段,管你千般萬般,提刀一砍,便顧氏有八爪魷魚的手腕,也全給她砍回去。 第149章 羝乳 老太妃恰是因為綰桃報說寶如在放印子錢而來且她還風聞過一些說兒子對寶如這個兒媳婦對待有些格外不同想來看個究竟。 迎門見七枚夜明珠中最珍貴的那枚恰就懸在寶如的妝臺上越發印證了心中猜測。 當然她轉而憶及沒進府的季明義又怕自己要再造孽,火便發到了徐mama身上:“徐氏,你是王妃的陪房我們府才格外待你不同些,主子在此說話,一個外院婆子隨便插嘴那里來的規矩?” 苦豆兒道:“王妃的陪房自然是王妃的規矩,老太妃您說呢?” 寶如亦笑望著老太妃。恰是這個理兒什么樣的主子養什么樣的奴婢若無顧氏縱著徐mama敢這樣? 老太妃搗著龍杖道:“將徐氏的管家權收回來先叫寶如和悠容兩個管著讓她抽空也好好學學府中的規矩再說?!?/br> 徐mama大驚,轉身看著綰桃目瞪口呆:“綰桃姑娘,快叫王妃來替老奴說句話兒吧王府的家業,可全在老奴身上擔著呢?!?/br> 李悠容也是聞亂,走了進來,笑道:“mama也是說笑了,榮親王府的家業不在我爹肩上,竟在您肩上,看來您是該好好休息休息了?!?/br> 徐mama和綰桃兩個氣氣勢洶洶而來,本是想栽贓,趁勢搞臭寶如名聲的。誰知寶如的名聲未搞臭,竟把管家權給丟了,倆人氣了個仰倒,回去自然要跟顧氏商量。 目送一眾人退出去,李悠容笑著自身后擎了朵花出來。白銀雕成,飾以翠羽,上面掛個鎏金牌子,上書幾個大字:恩榮宴。 一個舉子,一生的榮光,便是披紅簪花。進士們所簪的,皆是絹花,唯有狀元與眾不同,所簪乃是白銀雕成的銀花。 寶如小聲道:“方衡送的?”方衡是今科狀元,今日宮中設瓊林宴,顯然,這東西是方衡的。 李悠容連連點頭,戀愛中的小女兒家嘛,笑的兩只眼睛亮晶晶,遞給寶如一份信,道:“你瞧瞧,他這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兩張信紙,頭一張上畫著兩只雞。很怪異的,母雞飛起,是個意欲撲公雞的樣子。公雞大紅冠子,連奔帶逃,想要逃進蘆葦從中。 寶如再翻出下一翻來,是幅蘇武牧羊圖。 以對方衡的了解,寶如覺得方衡這像是在婉轉的拒婚。但拒婚的話,就不該把自己簪花宴上的銀花送給李悠容才是啊。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李悠容心急,不由催道:“二嫂,方衡的小廝還在外守著呢,說若他會一直等著,回個話,只問四個字,行是不行?!?/br> 寶如道:“既只是個行是不行,這便簡單了,你管它謎底是什么,只點頭應個行,不就好了?” 李悠悠想想也是,轉身給丫頭吩咐一句,那丫頭麻溜兒的跑了。 這夜,李悠容自然又跟嫂子宿在了一處。 倆人對燈鉆研那兩幅畫兒,李悠容是自幼嬌養在王府中的嬌郡主,像畫中這等粗俗的雞,她就沒見過長毛的,否則,怎么也能猜出牝雞司晨四個字吧。 方衡這意思,應當是不想娶個身份比自己更高貴的公主才對。那他干嘛又送朵花進來? 寶如看李悠容喜沾沾的看著另外那幅蘇武牧羊,回想蘇武牧羊這典故。當時匈奴王是把蘇牧遷移到了北海,無人出沒之地流放,并給他一圈公羊,命令他,唯有待公羊生了小羊,才會放他回漢朝。 公羊生崽叫羝乳,是世間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情。 難道說,方衡這兩幅畫合起來,意思是,福安郡主想嫁我,絕不可能? 寶如側身看了眼窩在自己身邊的李悠容,心說怪了,別我傻乎乎的,就替她把婚給拒了吧。 栽贓不成還叫老太妃黜了管家之權,徐媽和綰桃兩個自然氣了個仰倒。 綰桃回房一報,顧氏一聽自己千般謀劃的地下錢莊一事竟然連頭都未開就叫寶如生生斬斷,氣到險險要暈過去,攥手半晌,輕噓了口氣道:“我知道了。明日我要去洛陽住些日子,此事暫且放著吧?!?/br> “娘娘回來不過五天,再出去,會不會太惹眼了?”綰桃猶豫著問道。 俗言說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恰是情投意濃,隔三差五偷上一回,才格外過癮。 若非綰桃提醒,顧氏還沒發現自己這個月已經是第三回去洛陽了。她猶豫了片刻,道:“罷,那就再等兩日吧?!?/br> 既證據不足,青蘅最終還是被放了回來。 寶如一睜開眼睛,便聽見她在外面哭。出門一看,綢襖撕成了爛布,兩腕被捆過,勒的血rou淋漓,裙子不知去了何處,綢褲上斑斑點點全是血痕。 秋瞳也在她身邊哭,邊哭邊罵:“你也是傻,咱們眼看都十七八了,除了二少奶奶,誰還肯要咱們,安安生生在此做差多好,究竟誰給你灌了迷魂蕩你要害她?一起長大的姐妹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br> 寶如在椅子上坐了,閉眼讓苦豆兒梳著頭,柔聲道:“小西拉跑到清輝堂的那一回,我記得秋瞳在繡扇面,苦豆兒在后院鋤花,唯有青蘅,一下午不知道去了何處。一只從未出過院子的小貓,恰在王妃回府的那日被弄到她院里去,這事兒我并非不知幕后之因,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忍下了。 咱們是自幼兒的姐妹,我從未將你當外人看過,有這處院子,我能護你們一日是一日,青蘅你又是何必,一次次的加害于我?” 若非苦豆兒記著那一茶一飯之恩,忠心耿耿,連番這幾回,她不是被顧氏弄到名聲盡壞,便是死在這王府了。 秋瞳依舊在哭,拽著青蘅道:“你倒是說呀?!?/br> 青蘅只是哭,卻一言不發。寶如厲聲道:“主子便是主子,我便性子再好,也不是天天叫你欺負的。再不招,明日我便將你賣到窯子里去?!?/br> 秋瞳猛掐一把。青蘅抽抽噎噎道:“是綰桃,她說您于王府來說,如今已經是個沒用的人了,主子瞧著您礙眼,想叫您出去?!?/br> “那個主子是誰?”苦豆兒忽而走過去,手里的篦子對上青蘅的手腕便是一梳,梳在傷口上,皮翻rou爛,血像珠子似的頓時涌了出來。 青蘅疼的口歪眼斜,噓著氣道:“府中的主子,自然是王爺王妃,還能有誰?” 寶如有點明白了。當還是那份血諭的原因,那是她的護身符,她交給了李代瑁,李代?;蛘叩K于兒子不敢動手,顧氏卻是忍不住要動手了。 閉眼穩了穩氣,她道:“罷了,回去找你的主子,你這樣的奴才,我用不起,去吧?!?/br> 苦豆兒望著匆匆出門的二人,不解道:“嫂子,這樣的惡奴,就該發賣了去,為何你還好聲好氣送走她?” 寶如先使著秋瞳去送青蘅了,才道:“她之所以有恃無恐,就是因為她的賣身契在王妃手里,我用得她,卻無法做主她的去留。也罷,關起門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等你大哥回來,咱們就可以回曲池坊了?!?/br> 她心里也是一口長噓,當年她執意要做榮親王府的兒媳婦,嫡母段氏就曾一次次的敲打,高門貴府之中,不可能都像趙府那般清森,很多人家都是表面上的光鮮,私底下的相互傾扎,不是她個傻丫頭能玩得轉的,僅憑愛意,李少源護不得她。 這一番番的,叫寶如心力交瘁。此時千盼萬盼,只盼季明德能快點回來。 她終于確定自己和他無血緣,他整日心心念念,要她生個孩子,這番便能達成了。 只是那冤家,他到底何時才能回來呢? 千防萬防,為防顧氏再生事,寶如連黑糖的生意都徹底交給了張氏,炎炎夏日,最多只去趟李悠容的秋爽齋,便是窩在院子里,眼巴巴兒等著季明德回來。 土蕃,尼木達境內耗牛河畔。 赤炎的先頭統帥已叫季明德斬殺,松柏青青,耗牛河在望,后方應援的援兵還不知在何處,河邊懸崖高達百丈,下面裸露的,被河水沖刷過的石頭呈卵狀,在冷而刺眼的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 先鋒大將來報說:“贊普,季明德的先頭軍,離我們只有五里之遙,前方已經守不住了,援兵何時能至?” 赤炎望著對面如煙的松柏,咬牙道:“頂住,不過半個時辰,援兵就能到?!?/br> 河兩岸已加起高索,他雖這般說著,卻命令自己的先頭精銳部隊沿高索而渡,要撤到耗牛河對岸去。 他已經能看得到季明德了,銀甲白披,馬蹄高揚,沖在最前面,銀槍橫挑,血rou翻飛。 痛灌一口烈酒,赤炎也上了鐵索,滑到半空時,遙遙見對面密林中如蜂涌似人往外突著,他先一喜:“援兵來了,援兵到了!” 第150章 清風樓 再接著他就絕望了。領頭一人純白色戰馬銀甲紅披那是叫土蕃軍人人膽寒的榮親王府世子李少源既他在對面顯然后方增援部隊已叫他絞殺怠盡。 這倆兄弟,兩個多月來勢如破竹,季明德正面攻擊李少源側面相輔,深入腹部,從后方截殺眼看要直逼都城邏些。 先鋒大將緊緊跟在他身后吼問道:“贊普,我們怎么辦?” 赤炎在鐵索上閉了閉眼前有追兵后有伏虎怎么辦?絕境之中找生門他抽出匕首一把切斷繩索,身如懸錐疾落掉進了正下方洶涌湍疾的耗牛河中。 主帥投河,已經連番大敗的兵士們自然一窩蜂一樣紛紛跳下百丈懸崖躍入洶涌奔騰的耗牛河之中。 相逢在河對岸,李少源紅披如染,季明德白甲閃著銀光,兩兄弟身后兵甲錚錚。 青青草灘上,炊煙四起,已是夕陽時。 干糧是炒豆子,佐著嗆喉的馬奶酒,李少源一口飲盡:“再往上便是高原,我們中原士兵,抵受不住高原氣候,多走無益。 倒是劍南道,那是我父親多年來的憂心,怕土蕃和南詔經劍南道而聯手,你帶兵去趟劍南道,我得回長安,去看看玉卿?!?/br> 聽說尹玉卿被李代瑁送到感業寺了,喳喳呼呼的小丫頭,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樣。他曾險險放棄她,如今卻是一門心思,誠心實意,想和她好好過日子了。 季明德頰側胡茬青青,笑出深深的酒窩來:“劍南道你去,我得回長安了,我家寶如只怕等我等的心急了?!?/br> 李少源咬牙低聲:“姓季的,老子任你差遣,但這是為公,我尊的是你的官銜,而非你這個黑心狡詐的土匪。玉卿的耳朵,寶如在關山中所受的苦,回長安咱們再慢慢算,我要先回?!?/br> 季明德笑著搖頭,柔聲道:“此事不容你置酌,去劍南道吧,為此,我可以不殺尹玉卿?!?/br> 止這一句,李少源頓時閉嘴。 兄弟情義,只能在難時,當敵人退去,關起門來,他們依舊是生死不分的仇家。 季明德不算是個好人,也不算是個惡人,他只是個冷酷無情,不知反省的人,沒有身生為人的悲慈,也從不曾為自己作過的惡而反省,或者半夜夢懷時,懷著一丁點的罪惡,他其實就只是個,能自圓其說的魔鬼。 季明德再呷一口酒,白日殺伐在外倒也無事,閉上眼睛總是寶如的臉,在夢里蜷著身子哭,問之無言,觸之便躲,上輩子的噩夢時時上演,牽扯著他沒有一夜真真著眠過。 分明,尹玉卿都叫他給趕走了,榮親王府應該是安全的??伤麩o論夢還是醒,都懸心不以,一顆心,從離開她的時候空懸到此刻。 安排好軍務,季明德挑了匹千里良駒,星夜而馳,直奔長安。 中元夜。佛堂里木魚聲噠噠傳來,寶如躺在床上,意興怏怏拉開床屏,將自己圈圍在方小小的世界里,窗外涼風透入,有這床遮著,不會吹的人頭疼,卻也涼意森然。 一般人不細看,只當這不過仕女圖而已。 隔著隱隱透透的床屏,苦豆兒在窗前坐著替寶如納鞋面,見寶如將扇窗屏拉開又合上,側歪在里兩眼定定的瞧著,笑道:“嫂子,不過一家三口玩樂爾,你從上面能看出花兒來?” 這床屏的最后一幅,算不得春宮圖,至少寶如目前還未看出何處有yin癖之處。 月門外蓮葉森森,墻角兩枝梅,清供菖蒲與松枝。寶藍圍邊竹席上,妻子搖著團扇,丈夫正在逗個圓胖胖的小兒,小兒腿似藕,結紅繩,圓圓的腦袋格外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