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李代瑁愣在當場,隨即變臉:“街頭巷尾那些閑言蜚語不過瞎扯,身為親王妃,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不該傳謠亦不該信謠,你這般說話,叫少源兄弟如何看待本王?” 顧氏掐著花的手也在抖,聲音尖厲了起來:“皆是你的孩子,無論那一個,我都會認。宮里那個,只要敢叫一聲娘,我自然也會認他,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代瑁自認一生之中,除了跟朱氏有過一夜,并因此而有了兩個孩子之外,在男女之事上,比長安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檢點。 王妃顧氏,溫柔婉麗,賢良無雙。滿長安城無人不夸的賢婦,卻一門心思認定他和太后私通,并因此而拒他于床榻之外,整整十年。 一回又一回,倆人終是鬧了個沒趣,不歡而散。 寶如全然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要離開曲池坊。 小母驢和大黃馬當然皆要帶走,野狐和苦豆兒兩個,當然也要陪著寶如一起去榮親王府。 曲池坊這點小院子,雖小而五臟俱全。如今還有黑糖的生意,算是個小作坊。 張氏正在幫寶如收拾衣服,見她亦是愁眉不展,勸道:“我會好好替你打理院子的,待稻生回來,你仍將他放在曲池坊,替咱們打理著黑糖生意,否則我一個人,真有些忙不過來呢?!?/br> 寶如點頭,應了聲好。張氏又道:“榮親王府是咱們長安一頂一的權貴之家,你原來跟他家世子爺訂過親,待進了府,切不可行差踏錯一步,否則,多少勢利眼兒,可全等著看你的笑話呢?!?/br> 這下寶如不高興了:“嫂子,李少源已經娶了妻,夫妻恩愛著呢,您看您這話說的?!?/br> 張氏噗嗤一笑:“也是,相府的孫姑娘,這些事情不勞嫂子多嘴的?!?/br> 倆人正說著,李遠芳進來了。她還抱著媛姐兒,迎門便說:“寶如嫂子,我爹叫你過去一趟,說要與你聊會兒天呢?!?/br> 寶如接過黑啾啾的媛姐兒抱著,要往隔壁去,暗猜李純孝只怕也是要訓自己幾句,叫她到榮親王府后,不要行差踏錯,給秦州人丟臉。 自舉子們鬧了一會事之后,李代瑁便撤了秦王李代圣的總裁卷,廣請天下博儒們,為今科會試做考官與裁卷。 李純孝這塊茅坑里的硬石頭,恰就被李代瑁請去做五月恩科會試的總裁卷。此職雖不過虛職,但滿長安的舉子,皆算他的門生,于一個讀書人來說,這也算是一生之中能得到的最高成就了。 李純孝本就愛擺架子,如今越發前簇后擁,滿滿一院子的舉子,全是來拜他做師門的學生。 他仍是往常那寬衽斕衫,見寶如進來,刻意指一個舉子給寶如捧了個椅子過來,請寶如坐。 寶如目測了一下,這椅子止比李代瑁所坐那把太師椅矮著三寸,院中的學子們,在他面前連坐椅子的資格都沒有呢??梢娝缃裨谒睦?,地位已非一般女子能比了。 李純孝道:“《三命通匯》里說,飛龍離天,隨云入淵。潛龍在淵,隨云上天。想當年明德在成紀放羊的時候,大約也沒有想象過,他會是皇家血脈。 但命數做不得假,潛龍在淵,騰必九天。明德從此前途不可限量,倒是你,我聽說前些日子,你私闖孔廟,帶著舉子們差點就把孔圣人給抬到貢院去了,可有此事?” 沙棗樹下,一院的舉子,看似埋頭在讀書,個個兒耳朵伸了老長,皆在聽呢。 寶如放媛姐兒在地上,坐正了回道:“有!” 李純孝氣的直吸氣,總算因為尊重寶如,還不曾當面斥她,語調里已帶著氣了:“我也知道,此事皆由明德而起。但是寶如,丈夫要去殺人,妻子若抱腿相阻不得,那怕以身阻刃,也不能遞刀給他。 你倒好,他因故不能去殺人,你自己提著刀去了,如此,怎能稱作一房賢婦行徑?” 一院舉子,眼神皆在廊下,說是讀書,不過是貓兒念經,假充善人。耳朵乍了老長,全在聽寶如說話。 寶如道:“若非媳婦提著刀去替明德殺人。這院中所有的舉子,今科都沒有機會上金殿,您也做不得總裁卷。伯父,媳婦并非有意不做賢婦,縱容明德,媳婦只是覺得以您的為人,才堪配做今科總裁卷,所以,就提著刀去了?!?/br> 院中蒲團上的舉子們皆知道今科作廢的真實原因,對于寶如,自然也莫不懷著由心的敬仰。畢竟那一夜季明德被看管起來之后,無人領頭,是她帶著十三州的舉子首領進的孔廟。 李小虎率先起身,抱拳道:“先生,明德家嫂子或者在您心中非賢婦,但學生覺得她堪配勇婦二字,至少在我們秦州舉子的心里,她是賢婦?!?/br> 他話音一落,三三兩兩的舉子皆站了起來,雖無聲,卻一致朝著寶如抱拳。 李純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重重咳了一聲,總算服了軟:“伯父并非對你有所不滿,只因你是咱們秦州第一個能嫁入親王府的婦人,伯父才叫你來,想多說幾句罷了?!?/br> 窮而彌堅的老賊骨,李純孝這種人,心中自有一套綱領,能叫他服軟已是不易。 寶如不指望這輩子能叫這硬石頭改觀,遂順著他的意思,笑道:“恕媳婦愚昧。伯父可能告訴我,何為賢婦行徑,媳婦照做就是?!?/br> 李純孝忽而抱拳,起身遙拜北方,朗聲道:“雖國有太后,但以老夫之見,滿大魏國中的賢婦,要數榮親王妃。 你眼看要入榮親王府,有那等賢良的婆婆,她如何做,你便如何學,她如何教,你便如何做。她便是大魏第一賢婦,便是天下女子的楷模?!?/br> 他鄭重其事對著虛空行大禮,寶如也只得起身,對著北方遙遙一禮。 第124章 歸府 要說顧氏在長安城的名譽二十年如一日果真是無可指摘的。 有傳老太妃生病她貼身侍疾時因不忍婆婆一人獨吞苦藥向來藥都要熬兩碗她吃一碗老太妃吃一碗。 榮親王性子孤倔,不肯納姬妾,也不肯置通房顧氏十年前,還曾于皇家宴會上當眾懇求榮親王納一美妾,不料李代瑁非但不懇納最后還拂袖而去。王妃的賢良由此傳唱整個長安城。 非但性賢貌美,顧氏娘家是長安旺族自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筆簪花小楷更是寫的出神入化。 為了能配得起這樣一個婆婆當初寶如幾乎叫李少源逼著褪了層皮。 嫁給季明德之后她原以為自己從此不必再去面對顧氏那個天上少而地上無的婆婆了。誰知兜了個圈子,竟然還要給她做兒媳婦。 李純孝一字一頓道:“寶如明德雖身高八尺,脊梁挺直。但我瞧出來了他只要進了內室便是個天生的軟骨病,立不起夫綱來。 但你要明白,得意于丈夫,只能是個賢妻。唯有得意于翁姑,你才能稱得上是個賢婦。咱們秦州人皆看著你,進了榮親王府,千萬不要給咱們秦州人丟臉才是?!?/br> 寶如笑道:“媳婦明白,媳婦必不會給咱們秦州人丟臉?!?/br> 出門的時候,李純孝破天荒替寶如開門,一路送她到拐角處,身后一眾身著青直裰的舉子跟著,幾十雙眼晴,仿佛寶如是苦讀二十年,眼看上考場的學生一般。 其實對于王妃顧氏,她比別人更了解,賢名果真有,但手段也有。能以賢稱著長安城,自然不是好對付的。寶如笑了笑,再對李純孝一禮,轉身回家了。 為了能把差點捅破天的兒子拘回王府,李代瑁百忙之中抽閑,特意交待,讓三公子少廷和李少瑜兩個駕馬車,帶儀仗前來曲池坊相迎。 雖還不算正式認親,但滿長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榮親王遺落在外的兒子認祖歸宗,前來看熱鬧的人,將曲池坊沿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眾人眼兒巴巴從五更等到天亮,大清早的,在重重護衛戒嚴的長矛后相望,守著兩扇如意小門,見小門開啟,心說這必是高宗皇帝的長孫,王爺在外那滄海遺珠出來了。 誰知門兒輕掀,出來的卻是個玉蘭色通袖襖兒的小婦人,銀披裹身,芙蓉堆髻,頭上一枚羊脂玉蘭花步搖,眼兒圓圓,微浮著臥蠶,額頭白凈光潔,紅紅一點櫻唇舔著絲笑,懷中一只巴掌大的小波斯貓。 滿長安城的百姓,因趙放的關系,十有八九都識得寶如,相視皆是一笑,相府孫女,歷時三年,終于還是又回到了眾星捧月的云之巔。 寶如不知季明德去了何處,出坊才能上那鎏金圍飾,刻意加寬過的馬車。 李少瑜兩兄弟騎著高頭大馬,一左一右,簇擁著寶如往榮親王府而去。 李少廷是李代瑁的二子,那時候李代瑁夫妻和睦,他比李少源只小著十個月。是個沉著踏實,性子開朗的少年。 騎馬在側,他見寶如撩著車簾,遂縱馬過來,刻意壓低著聲音:“二嫂不必覺得忐忑為難,王妃今日并不在府,和晴兒一府去洛陽賞花了,至少還得好幾天才能回來?!?/br> 進府就要拜翁姑,寶如倒不介意此事,遂笑了笑,問道:“你和晴兒何時成親?” 他的未婚妻阮晴,其父是太常寺卿阮昆,掌一朝之禮樂,祭祀。極巧的,阮晴的大姐嫁的恰就是秦王李代圣,可惜紅顏命薄,難產之時一尸兩命,死了。 阮晴幼時和寶如關系極好,早就等著要做妯娌的,這下倒是求仁得仁了。 恰此時經過齊國府門前,倆人正說著,忽而馬車一滯,李少廷抬頭遠眺,便見不知何處而來的一隊兵馬,竟是戒嚴了整條街,不許往來人等通行。 李少瑜先就怒了,騎在馬上大叫:“長安城中爺便是天下第一,這誰的兵,竟敢私自封路,不準爺通過?” 他縱馬折回,挑起車簾便笑:“二嫂你等著,讓我去看看,究竟是誰這等無法無天?!?/br> 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仍是冒冒失失的大叫:“荒唐,荒唐。聽說老釗邪火太大,竟然睡了我的小凌霜,如今倆人俱被綁了起來,齊國公叫囂著要殺他們。二哥,你和玉良是兩挑擔,是不是該進去勸個架?” 李少廷的未婚妻阮晴,其二姐阮芷是尹玉良的填房夫人,所以李少瑜會有此一說。 阮芷嫁過去之后,生了兩個女兒,再加上前頭夫人的,妾們生的,尹玉良膝下現在是一串串的女兒,沒有一個兒子。阮芷如今正懷著第三胎,四處找神醫看了,仍說是女胎,尹玉良急需一個嫡子,為此險險沒把阮芷給打死。 既阮芷過的那般艱難,李少廷于齊國府,唯有滿心厭憎,又豈會進他的門。 李少瑜是個萬事熱心的和事老,見李少廷不肯去,勒馬回旋,道:“罷,老釗畢竟是爺的兄弟,算了,還是爺去勸一回的好?!?/br> 小凌霜寶如知道,原本是長安教坊中才情兼備的頭牌伎子,據說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才貌天下無雙,李少瑜也曾是她的入幕之賓。十八歲從良,進了齊國府給尹繼業做妾。 照李少瑜方才的話說,尹玉釗該是偷了老爹的妾,才要被老爹綁起來殺。 但以尹玉釗的人材相貌,寶如覺得他理不該饑不擇食到去睡自己老爹的妾才對。 齊國公尹繼業是個粗人,馬背上的將軍,以殺伐蓋世,擁兵自重于大魏皇廷,但再猖狂,他也只是個臣子,封路,阻皇親們的通行,這樣下去他還不得造反? 尹玉釗本是他最疼愛器重的繼承人,為了殺他竟不惜封鎖整條街,寶如覺得當不僅僅是他偷睡了個妾這么簡單。 齊國府正院,近兩丈多高的兵器架子被挪么了院子正中間,清晨才起的陽光照灑,金磚水滑的大院子里纖塵不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皆是尹繼業的侍衛駐守。 尹玉釗兩腿倒吊,混身唯有一條褻褲,一身古銅色的肌rou上皆是血痕,汗水自鼻尖往下流著,雙眼緊閉,仿如睡過去一般,在空中晃悠著。 齊國公尹繼業,年愈五十,容貌與尹玉釗頗有幾分神似,濃眉大眼國字臉,多年為兵的將軍,混身唯有一條闊腿褲,手中拈著只酒盞,正在吃酒。 院中啞寂,聽說國公爺又在殺兒子,就連府里的狗和貓,繞過正院的時候都避道兒走了。 忽而一陣腳步聲,一個侍衛疾步跑了進來,遠遠跪在臺階下:“榮親王說,尹玉釗是國公爺的兒子,打殺全憑已便,不必問過他?!?/br> 尹繼業從水中抽起吃足了水的藤條鞭,眉頭都不皺一下,一鞭子甩上去,皮開rou綻。 “阿帕加拉!阿帕,阿帕加拉?!币襻搩墒洲湓谛厍?,聲兒如哀鳴的小狗一般,不停的叫著:“阿帕,阿帕!” 這是花剌語中爸爸的意思。當年尹繼業在外種孽不少,不少人帶著兒子來相認,他都看不上,唯獨尹玉釗,小臉圓圓,曬的紫茄子一樣,兩只眼睛格外的大,捧著條他的汗巾子獨自而來,進門就抱上他的靴子親吻靴面,這般輕聲叫著阿帕。 多少年心冷如石的人,那一刻忽而一軟,這個兒子就帶回府了。 但就是這樣的兒子,偷他的小妾,打聽他的軍務,江山都還謀到手,先謀劃著要干掉他這個老子。 尹繼業忽而一腳踢過去,踏在他嘴上:“嘴里阿帕咩咩叫的響,小羊羔一般,背地里卻打聽老子軍中的一切,收賣老子身邊謀士,全是狼崽子的行徑。當初老子就該讓你餓死在西海,也不該把你這個狼崽子帶回來?!?/br> 尹玉釗一把抱住尹繼業的腿,親吻著他的腳面,依舊不停的哀鳴:“阿帕,拿瓦,阿帕,拿瓦。疼,真疼??!兒子知道錯了,皮疼rou疼不及阿帕的心疼,您饒了兒子一回,兒子仍是您的狗崽子,好不好?” 尹繼業掙開腳,撥劍指過去,七尺高的兒子混身肌rou劇顫,此時不咩咩叫了,一字一頓的說著:“阿帕,少吃酒,在外要多注意朝中動向,沒了兒子,沒人替你盯著,兒子怕李代瑁會奪你的兵權,奪你辛辛苦苦從馬背上奪來的一切?!?/br> 尹玉良在外面,巴不得父子相弒就在此刻,喜的要鼓掌,松了口氣,恰就叫尹繼業看到他那鼓圓的肚子。 兒子是什么?是狗,尹玉良那樣的癩皮狗,廢物一個,不如一腳踏死。 是狼,尹玉釗這樣的狼,平日咩咩叫,無時不想著取代他的位置。尹繼業本已生殺機,看到尹玉良的那一刻又生生忍住,一劍砍斷鐵索,將尹玉釗砍摔在地上。 一條狗命,就這樣存了下來。 躺在地上,尹玉釗唇皮干翹,笑像被刀劃開的口子一樣,咬牙切齒,無聲道:季明德,我絕不會放過你。 李少瑜本是去找齊國公勸架的,迎門遇上尹玉良,二人本在芙蓉園有仇,但以酒做媒,天大的仇都能一笑泯之。 倆人在齊國府喝了一回濫酒,又相互吹噓了半日,拍肩打背稱了幾聲兄弟,又互訴了一番衷腸,喝到爛醉如泥,李少瑜連自己的正經差事也忘了,搖搖擺擺又往胡市上,找相好去了。 第125章 雕花大床 寶如和少廷在尹府外整整等了一個時辰阻滯的馬車與行人才能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