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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畫堂春深在線閱讀 - 第59節

第59節

    敵不是敵,友不是友,尹玉釗于寶如來說,實在是個琢磨不透的人。

    季明德入貢院的第一夜,寶如便這樣過了。

    次日開始,她和張氏,李遠芳幾個又雇了七八個人手來,將長安市面上現有的蔗糖收購一空,又挑了幾個妥當人選,給足旅費,讓他們往南部各州去,收購蔗糖回來。

    待季明德要出考場這日,寶如又賺了近百兩銀子,已儼然是個小富婆了。

    貢院之中,青磚粗瓦,放眼望去鴿籠般的考房一列列橫過。每一排考房前,都有一位持矛的兵士在旁守衛。中間闊道上武侍禁守森嚴,不時有穿著三品朝服的同考官們走過,天色暗陰,唯有偶爾飛過的烏鴉刮刮而叫。

    每一排考房側,都有一只半人高的大缸,缸中滿盛清水,上面飄著只葫蘆瓢。

    季明德出門,舀了瓢清水一口飲盡,抬頭望了眼暗鴉鴉的天色。再進考房,狹窄到只能容一人盤膝而坐的屋子里,還擠著兩個本該監考的同考官,怕要擠到季明德,縮在墻角落里。

    本該鋪著考卷的桌子上,筆墨俱已收起,擺著幾盆涼鹵與熟食,還有一壺酒,聞之清冽,帶著淡淡的茉莉清香。這是至少百年陳釀的酃酒,上面飄著幾瓣新開的茉莉提味。

    季明德不好酒,但閑來偶爾喜歡吃兩盅酃酒,因其夠烈,夠勁兒,冬日御寒最好。

    跟季明義兄弟偶爾相見,吃兩盅酃酒,再閑聊幾句,季明義戳他兩拳,或者揪他的頭發耳朵,無論怎樣折騰,季明德總是笑而不語,默默吃酒。

    酒香依舊,人已逝。

    “白姑娘刻意交待過,要下官們伺候著您的,可是您一不吃酒,二不吃菜,都三天了,要餓壞了身體可怎么辦?”抱食盒的同考官問道。

    “怎么辦?”季明德一笑,兩頰酒窩深深:“回去告訴白姑娘,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考場備酒,不合乎律例,若你們再不走,本舉就要端著酒,去給總裁李代圣過目了?!?/br>
    “滾!”他忽而變臉,一臉猙獰,將酒壺砸在角落那同考官懷中,隨即閉眼養神。

    兩個同考官對視一眼,相互撇嘴搖頭:太后的娘家侄女拋來紅袖都不接,這種人,要不是腦子有問題,便是果真清流狂放,活該永遠出不了仕的命。

    秦州舉子們眼看出考場,一舉定成敗,也不知有多少人能進士及第,從此步入官場。

    寶如打算去接季明德了。

    她還是當日季明德帶回來那件錦服,繡曇花的素錦面長裙,在西屋里換罷衣服,李遠芳自告奮勇來替寶如梳頭。

    媛姐兒不知從哪翻出同羅綺那只妝奩來,見里面首飾琳瑯滿目,挑了只掐絲蝴蝶鑲藍寶石的發簪來,叫道:“嬸嬸,這只簪子可真美,快戴著它去接季叔叔,好不好?”

    寶如回頭看了一眼,忙不迭兒道:“媛姐兒,快把它合上,那不該是你亂動的東西?!?/br>
    媛姐兒合上妝奩,準備要放回桌子上,妝奩太沉一個拿不穩,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首飾散了一地,寶如一樣樣往妝奩里收著各色珠釵首飾,忽而手一怔,從手飾中翻出封信來。

    她坐到窗前,打開信,題眉書著:寶如我兒……

    這是同羅綺寫的信,洋洋灑灑一大頁。寶如看罷,呆呆折上信紙,丟在一旁便是一笑。信中同羅綺居然說,她并非趙秉義的女兒,而是自己當初入宮探望良妃時,與先帝李代燁有的孩子。

    所以,寶如身上有大魏皇家血統,是李代燁膝下第三位公主。

    而同羅綺特意藏信一封在妝奩的隔層中,是為了阻止寶如和李少源成親,怕他們不知血緣,兄妹通婚。

    與李少源的親事早已作罷,先帝李代燁也早已死了,公主也非稀罕身份,畢竟李代燁膝下兩個自幼千嬌玉愛長大的公主最終的結局,是叫突厥人jian殺在西海湖畔。

    那地方是同羅綺魂牽夢縈的故鄉,也是李代燁兩個公主望眼欲穿,卻回不到長安的斷魂之地。

    寶如做了趙家十五年的孩子,拿著這份信也不知該哭該笑,當然更沒想過拿它到皇宮里討個公主名號回來,遂將它折起來丟在桌上,輕輕勻過面,準備去接季明德了。

    她才撩簾子準備出門,迎門便撞見個兩鬢胡茬足有三寸長的男人,整個人瘦脫了形,眼眶深陷,除了身上一件青直裰,通身上下看不出這人是季明德來。

    季明德停在門上。自打新婚那日曹cao般白面紅唇的妝容,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寶如上妝。

    黛色描眉,胭脂著唇,其實不過淡粉輕黛而已,雖還是那個寶如,但遠非平日須得細看,才能品咂出來的恬靜之美。

    脂粉仿如畫龍點精,,將她整張臉提升到分外明媚,她美的濃烈嬌艷,亮眼奪目,饒是季明德整日見她,也由心贊了一聲,所謂國色天嬌,不過如此。

    寶如叫他壓倒在床上,因唇上有胭脂不肯叫他吻,左躲右躲著,氣喘噓噓道:“貢院最早也得到辰時才會開門,你怎的這樣早就出來了?”

    三年貢院才開一回,舉子又是自各地州千里迢迢而來,書考卷的過程慎之又慎,生怕一招不慎名落孫山,還要再等三年。

    季明德自幼在讀書方面聰穎,于八股制式做的極佳,也是天賜良機,考場上最難的一關策問,恰是李純孝押準的考題,季明德準備充足,洋洋灑灑書完,趕走兩個拍馬匹的同考官,便靜待解禁之時。

    只待貢院一開,縱馬一通狂奔,待他回到曲池坊時,劉進義還在最后一遍檢視考卷,李小虎還在奮筆疾書,方衡身為京兆解元,出門只比季明德晚一步,也只看到季明德那馬尾巴。

    八歲跨馬長刀,縱橫于永昌道上的匪首季明德,生在黃土之中,呼風沙而長,外表的秀致大約來自于幾代浸yin的皇家血統,就如手中那層老繭,其本質是糙的。

    季明德從第二天起就沒有吃過東西,在考房里整整餓了三天,強烈的饑餓感刺激著,偏她今日唇色分外嬌艷。

    她一根指頭哆嗦著:“你答應過我的,一年,總得守過一年再說,可你瞧瞧,這個月都三回了,你不能這樣兒?!比f一有了孩子,便是無盡的麻煩。

    季明德一口叨上那根手指,上下牙合,輕輕咬了一口:“我不曾帶得干糧,餓了整整三天?!?/br>
    寶如就要起身:“我去給你做飯!”

    “止此一回,我餓了三天,你不給我吃,看一眼總是可以的,對不對?”

    寶如深覺這人是個無賴,一回又一回,他總有她拒絕不了的理由。

    “上一回你賭咒發過誓的,我只給你看看,看看就得,咱們就吃飯,好不好?”

    季明德輕笑著,鼻尖緩緩嗅著,她像用糯米揉成的軟糍粑一般,滿身甜香,不是茉莉般清咧的少女香,也非沉載著普天下悲歡的牡丹霸冽。

    那是足夠成熟,但又嬌艷的少婦之香,香味層層繁復,溫潤甜美,再兼吐納聲緩,鼻息間甜甜膩膩,若以菜來品,當是一味甜甜的桂花糖。

    寶如大驚“明德,晴天大白日的,孩子們還在院里了,你這是要做什么?”

    “乖乖,我都三天沒吃過飯了?!凹久鞯乱恍Γ骸澳憧偟米屛页燥柫嗽僬f?!?/br>
    ……關在有一些大家都感興趣的,你們知道那里找哈。

    終于,季明德再問想不想要的時候,寶如眼淚汪汪點了點頭。

    第91章 妝奩

    這日直鬧到天黑季明德才起來去找飯吃。

    野狐也知道今天季明德回來所以特特兒跑遍整座長安城也不知從那兒弄到股子地達菜和稻生兩個連淘帶洗收拾半天和著豆腐咸rou包了一鍋軟嫩嫩的發面地達菜合子。

    合子兩面油煎的金黃咬開滿滿的地達菜軟嫩嫩,滿嘴燙意,再配兩碗漿汁乳白的莜麥甜醅寶如遞了甜醅給季明德,輕輕咬開地達菜合子,新出鍋燙舌頭她連忙舀了勺子甜醅來壓味兒,問道:“方衡考的如何?”

    季明德一笑:“以策問來看當能入一甲?!?/br>
    他吃的慢斯條理全然不像個餓了三天的樣子。

    寶如湊近一點道:“果真你餓了三天?”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叫他得逞。

    季明德一笑:“怎會考場不止有菜還有酒,我是吃飽喝足的?!?/br>
    又被騙了。

    寶如恨恨盯著季明德半天不語。又道:“張嫂連軸轉了三天,我們賺了近百兩銀子呢?!?/br>
    季明德仍舊在笑:“隨你高興就好?!?/br>
    他不期她果真能尋到賺錢的門道生意做的頭頭是道這小丫頭,兩輩子他都有些輕看她,以為她呆呆傻傻慢半拍,但難得她有恒心,又還肯吃苦,堅持的很好。

    寶如喝了兩口甜醅,也不知是冷熱相激胃受不了,還是吃壞了肚子,竟有些作嘔,又怕當面嘔吐壞了季明德的食欲,遂出門,去找痰盂了。

    季明德見桌子上有封信,放下地達菜盒子,揩過手拈了起來,剛欲拆,寶如進來了。

    這恰是同羅綺寫給她的,寶如方才竟忘了首回妝奩之中。她撲過去便要奪信:“明德,把信還我?!?/br>
    季明德手往后一揚:“誰的信?”

    寶如一笑道:“也沒誰,我哥哥寫來的,快給我?!彼U機,還欲奪。

    趙寶松怕朝廷追殺,藏匿的很深,也不知道寶如在何處,肯定不會寄信來。

    而寶如的樣子太過慌亂,看著也很怪異。

    季明德準備要拆信了。

    寶如隨即翻臉:“明德,我便嫁你,是你的妻子,也不可能事事向你報備,這是我私人的信件,把它給我拿來?!?/br>
    季明德隨即將信遞了過來,笑了笑道:“我不過多問一句,給你!”

    寶如接了過來,欲要當著季明德的面燒掉,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放進妝奩中,才道:“他們在甘州,如今過的很好呢?!?/br>
    季明德唔了一聲,將湯碗往寶如面前推了推,道:“快吃,你只怕也餓壞了?!?/br>
    趁勢,他捉上寶如的手腕,指腹輕嗒,閉上了眼睛。

    也是在板房里熬的太久,他兩目深陷,鼻梁格外的高挺,燈光灑在眼窩出,睫毛微揚,美的,就像工筆勾勒時神來的一筆輕描一般。

    寶如盯著他抿成一線的唇,忽而打個寒噤,那兩瓣唇方才可害苦了她。

    此時再看,端地一個正人君子,怎么到了床榻之,就全然無羞無臊生冷無忌呢?

    而且總有法子哄她就范。而她怎么就那么笨,回回都要上他的當。

    季明德這是在捉脈。他一直在寶芝堂做賬,應當也學了些望聞聽切。寶如月信許久未至,也怕自己要懷孕,索性也擱了湯勺,靜靜等著。

    不過片刻,季明德松了手道:“無事,吃吧?!?/br>
    寶如長舒一口氣:“待我攢了足夠的銀子,能賃得起一座院子,咱們再要孩子,好不好?那種事兒,往后絕不能再有了,便有,也得等我想要的時候?!?/br>
    季明德輕輕唔了一聲,盯著桌上那只妝奩看著,黑漆描金點牙飾的妝奩,兩扇小門,里面應當分了很多層,一層層打開,可以分類放置首飾。寶如原本沒有這東西,這是個新物,他在琢磨其來處。

    寶如也在琢磨,這只妝奩的來歷要不要說給季明德聽。

    尹玉釗說過,殺了同羅綺的人有可能是土匪,涼州雖遠,但秦州的土匪可以占據整個永昌道,基本就是在涼州和秦州之間劫道,若殺同羅綺的人就是秦州的匪,她此時冒冒然告訴季明德的話,季明德會怎么樣?

    會查兇手,還是幫兇手掩匿形跡。

    畢竟,他可是當初親自提著刀,殺光她趙家所有仆從,還把趙寶松綁上仙人崖,一夜險險凍死的人。

    她左右為難,欲言,又止,正準備要說出口,季明德忽而一把拉過妝奩,輕輕打開:“你替自己買的?”

    寶如只好點頭。

    季明德一點點湊近著,于夜光下端詳著寶如的臉,描過的眉略深了些,顯得兩只眼睛格外有神,本就膩白的臉上也不知是歡過的原因,還是韻染了胭脂,格外嬌艷,唇瓣略厚,卻是叫他給唆紅的。

    她原本面上那份甜美,叫脂粉勾勒出妖冶來,在昏黃的燈光下那份妖冶被無限放大,酥骨酡態,忽而臉上浮過一抹紅暈,目光轉向一邊。她也不過二八,喜歡些胭脂水粉,妝奩飾品是肯定的,他竟連這些也沒替她辦過。季明德覺得,這大約是寶如替自己辦的。

    他低聲道:“你很適合上妝,既自己掙了銀子,就多置些這種東西回來,畢竟……”

    寶如噗嗤一笑:“畢竟什么?”

    季明德手觸到那串青銅鑄成的銅錢,上面是花剌文?;ㄘ萑缃駳w在突厥治下,其錢幣早已不再流通。這東西,寶如打哪來的?

    躺到床上時,寶如心里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季明德,讓季明德去替她查,同羅綺究竟是誰殺的。一個手無寸鐵的軟婦人,被人用砒霜毒死,又是為什么。

    至于同羅綺那封宣稱寶如是先帝李代燁骨血的信,寶如持著頗多懷疑。

    宮闈之中,女多男少。先帝李代燁相貌雖比不得李代瑁英俊,但其性情天生溫柔,頗有幾分如今李少瑜的任性,博愛,對每個女人都很好,六宮之中遍施雨露,又頗放任嬪妃,輕易不肯責備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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