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一邊是千里路上讓他站起來的不世之恩,一邊是綁著土旦不肯放,肆意妄為的狂放行徑。李少源翻身上馬,躍過一重重坊禁,究竟不知道該拿季明德怎么辦。 回到家,寶如早都睡了,側縮在壁角,季明德伸手抹了一把,枕巾上泛著股子濕意,應當是他走之后,一直在哭的。 方才在正房見她夢里抽噎,一點私心,還以為她是舊情難忘,在哭李少源,此時才恍然大悟,她大約是夢里牙疼的緊了,才會流眼淚。 而他一味叫私心蒙昧,心里自然不舒服,也不曾往深處想,想到這里,季明德恨不能抽自己一個耳光。 他拈了一粒出來,花椒粒兒一般大的小丸藥,恰能塞進寶如后牙上那只被蟲蛀空的小牙罐之中。 她于夢中不肯配合,扭著頭拿手推著:“不要!” 季明德喃聲道:“乖乖,我只替你放顆藥而已?!?/br> 他含著青鹽香的氣息撲灑在她臉上,指腹揩過臉龐,寶如的夢往歪處一溜,仿佛他那只手在往下游,頗有些透著骨縫兒的歡愉,終于張開了嘴。 這丸藥當是李少源找人特配的,不大不小,剛適合她嘴里那顆叫蟲蛀了的蟲牙,如此細心,天下少有。 季明德望著寶如酣睡中還愁眉不展的臉,也是苦笑。要挾向來都是一柄雙刃劍,他可以拿土旦要挾李代瑁,李代瑁當然也就可以綁寶如,來要挾他。 愛無法掩飾,只要見過他的人,大約都知道他愛她如命,他死而復生,心冷如石,金剛不壞,但她是他滿身唯一的弱點,致命的弱點。 這種事情,只看誰比誰更無恥就好。 李少源當街斬王朝鳳,是經過李代瑁授令的,可見李代瑁雖忌憚寶如,但并未曾想過要加害于她。 而李少源蒙大難而不亂,此時還在盡力為兩國邊境和平而奔走,自幼在長安長大,未曾吃過苦的皇室貴公子,還能為國,為百姓著想,為此不吝放下私人恩怨,算得上是真正的君子了。 他一個行事向來陰私不擇手段的惡匪,想把這樣李少源這樣一個正人君子從寶如心里趕出去,難呢。 書罷字,摘下墻上佩刀一柄柄的磨著,待將刀刃全部磨的削發可斷,再回頭,大約藥真的管用,寶如已經睡穩了。 眼看入更,宮門下鑰,李少源這才匆匆趕往皇宮復命。 宮門大開,他一路也不下馬,直沖沖進了立政殿。 李代瑁半個月里至少十天就宿在立政殿,宮外有狹促些的百姓與那等jian佞之臣們,拿此取笑,說攝政王夜里宿在白太后的香閨之中,同起居,同掌天下。 但事實上白太后住在隔壁的延正宮,夜里下鑰,與皇宮是高墻隔絕的兩座宮殿。 李代瑁就算宿在立政殿,身邊也至少有十幾個三四品的文官與翰林學士陪同,說他們夜里私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李代瑁自認身正不怕影子歪,并不在意流言蜚語。十年如一日,從先帝在時,就穩守朝堂,從不曾動搖。 見兒子進來,他揮退僚臣,接過內侍捧過來的濃茶,道:“沒找到土旦?” 李少源搖頭:“下官踏遍秦州,沒有找到?!?/br> 李代瑁呷了口濃茶,閉目,再睜開眼睛,目光暗沉:“秦州都督季墨怎么說?” 不說季墨還罷,一說季墨,李少源氣的拍案:“季墨的族侄季明德,是匪首方升平的干兒子。本官去剿匪,土匪總是聞風而逃。他非但不幫忙,還說土匪猖狂,請朝廷再增兵二十萬,以助他剿匪?!?/br> 李代瑁也重重將茶碗砸在桌案上:“個個兒想要兵,擁兵自重,想成就一方諸侯,貪得無厭的狗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德性?!?/br> 李少源不知道父親可知道季明德,那個與他極其相似的男人,認土匪做干爹,又是秦州解元,還是寶如的丈夫。 正想多問一句,門外有人高聲道:“太后娘娘駕到!” 白太后發髻梳的很高,一雙黛眉,鳳眼如貍,妝容精致卻蓋不住nongnong的青眼圈。進殿便坐到了御坐上,顯然是李代瑁請她來的。 “聽說娘娘今天私自放王朝鳳出宮,在東市上橫行招搖,還借懿旨生事,居然去抓趙寶如,可有此事?”李代瑁迎門便問。 白太后笑的極不自然:“不過是皇上聽說寶如回長安了,想見見他的寶如jiejie,本宮就派朝鳳去請了,難道本宮做錯了?” 李代瑁冷笑,自公案后繞出來,雙指做劍,指著身后一塊鎏金匾額道:“我大魏祖律,后宮婦人不得干政,便你是太后也不行?;噬┤舾以偾蔡O出宮,假懿旨而橫行長安,少源見一個斬一個,斬前不必報于任何人?!?/br> 白太后氣的兩鬢青筋亂脹,臉上還維持著僵硬的笑:“哀家知道了,以后,哀家會注意的?!?/br> 榮親王李代瑁,龍璋鳳姿,愈四十越發凌厲的輔政大臣,滿長安城人人都道他和她是對jian夫yin婦,可唯有她知道,他白生了一幅好皮囊,心冷如石,攥權于手,一顆心,全撲在朝政上。 當初,王定疆在時,狗屁的后宮不得干政。因為有王定疆和尹繼業支持,她便垂簾聽政,李代瑁也不敢多說一句。 隨著王定疆叫人刺殺,朝堂格局重新劃分,上百年的老匾也叫李代瑁搬了出來,直接輟了她的聽政之權。 身為太后之尊,竟然三更半夜被拎進來當著小輩的面訓,李代瑁如今是仗著皇帝年幼又體弱多病,一步步想直接篡位了。 白太后生生吞下羞辱,眼看李代瑁父子坐掌朝堂,怎奈皇帝幼小多病,還無法親政,只盼著尹繼業發個狠心,想辦法除掉這冷心冷肺的李代瑁,好讓她能砸翻那塊刻著祖訓的鎏金匾額,從此垂簾聽政。 只剩父子倆,李代瑁從容了許多,一目十行掃過季墨所上的述職折子,啞聲道:“老子忍尹繼業是因為老子沒有縛虎的能力,只能任虎為倀。季墨他算老幾,也敢擁兵自重? 我看他信中言辭頗有躲閃,只怕季墨這廝不老實,你再去趟秦州,親自把季墨提入長安,老子要聽他述職?!?/br> “王爺,關于那季明德……”李少源還要多問一句。 李代瑁已經起身了,眼看入更,西南送來急報,他匆匆而出:“先盯著季墨,官匪一家,把季墨審明白了,再辦那些小土匪!” 李少源至出宮時,也沒機會問上一句,李代瑁究竟知不知道季明德生的跟他極肖,是土匪,亦是解元,還是寶如的丈夫。 而長安那個假寶如之手摹信,害他癱瘓的人,究竟是誰,其目的是什么。 江山風雨飄搖,他們父子也只是竭盡全力守祖業的不肖子孫而已。李少源無暇顧這些事事,連著三五日不曾閉眼,出宮便上馬,再度,策馬直奔秦州。 第88章 會試 這廂清清早兒的寶如擠在人山人海里送季明德入考場。 不止寶如李純孝和女兒李遠芳亦來了。 李遠芳和季明德是打小兒的相識興沖沖擠上前來不由分說接過季明德肩上那只囊兜打開瞧了瞧已是一聲嫌棄:“二嫂你這備的都是什么呀進考房要整整三天雖說如今天時不熱,可你備的這些吃食都是極容易壞的,保管過夜就會長毛。 在考場上除了拼實力,食物也很重要,多少舉子就是吃了餿食拉的上吐下泄好好兒的進士也給丟了扔掉吧,這兒我替我明哥哥備了一份保準夠他吃三天的?!?/br> 寶如接過李遠芳備的囊兜一看切成一整塊一整塊的蕎麥面癟癟恰是秦州人的做法吃起來會有淡淡的苦味寶如不愛吃它,聞都不喜歡聞。 但雜糧不易壞而季明德似乎也很喜歡吃。顯然這蕎麥面癟癟更合季明德的口味。 再是一方一方的油紙包,李遠芳捧了一只出來在季明德眼前晃著:“明哥哥這是鹵好的醬牛rou為防餿,鹽放了多了些,所以一頓少吃幾塊?!?/br> 另外還有幾只拳頭大的蘋果,有葷有素有水果,果真清減而又豐富。 再反觀寶如備的,白面饅頭最易餿掉,她竟忘了季明德要吃rou,連rou也沒有備得。 寶如只好收回自己那份,把李遠芳那份遞給季明德,仰面笑道:“快進去吧,進去了早點準備,好好考?!?/br> 在家不是揍野狐就是揍稻生,一家四口人,連帶小母驢都盼著季明德能趕緊滾蛋,好不必在他的鼻孔下面討氣喘。 季明德昨夜叮囑了半夜,又在曲池坊多備了人手,但終究不放心,低頭盯著寶如看了半天,那廂貢院大門眼看都要閉了,忽而對李遠芳說道:“遠芳,你來!” 李遠芳跟著他,穿過重重人群,到貢院門口那兩只大石獅子腳下時,季明德才停?。骸拔矣浀眯r候在成紀,你一直是叫我小羊倌的,什么時候改的口,如今叫明哥哥了?” 李遠芳抱臂,恨恨道:“小羊倌,不要忘了,多少回你上賊道七八日不回家,都是我在你娘面前遮掩。她哪一回生病,不是我讓我娘給她請郎中?” 嘴里嫌著罵著小羊倌,一土坎拉砸過去,待季明德追到坡上,卻捧給他一整塊的蕎麥面癟癟,虛蓬蓬松軟可口的癟癟略帶苦味,里面還夾著鹵味十足的牛rou。 算起來也是青梅竹馬,李純孝也只待季明德中了進士,便會把女兒許配給他的。誰知天不遂人愿,生生耽擱了。 季明德在這打幼兒一起玩到大的meimei面前頭一回拉臉,道:“飯食你備的很好,我便收下。但往后當著你嫂子的面兒,可別叫什么明哥哥,我聽了rou麻。 再,當日你爹當眾發難你嫂子,是你給你爹點的眼藥對不對?你是個好姑娘,我便是你哥哥,那點小事,只當meimei小不懂事,但若你再出格點兒,我便是匪。土蕃馬匪怎樣對你這樣的黃花大閨女的,想必你也知道。 哥哥我……” 他越說,李遠芳越惱,忽而恨恨道:“土蕃馬匪會拉用馬拖著黃花大閨女在沙棘林里染雜刺。有種你也這樣干?!?/br> 季明德寒滲一笑:“我不會,但野狐和稻生會,你要不要去問問他們?” 李遠芳倒抽一口冷氣,轉身看野狐和稻生兩個,抱臂站在寶如面前,兩目似深山里的老狼一般隨時四處戒備著。她吞了口口水,轉身要走,卻又叫季明德一把拉住。 他道:“我入考場這幾天,想辦法哄你嫂子高興,若我出來之后,聽到誰說你給你爹點眼藥,或者給你嫂子找不痛快,遠芳,你知道我是匪,你也見過我殺人,別給自己找不痛快,好不好?” 李遠芳這種姑娘,心眼并不壞,但若嫉妒蒙心,稍有差尺,就會像胡蘭茵一樣走火入魔。 季明德多少次忍不住要扭斷胡蘭茵的脖子,想想前世她于漫天風雪中獨自入關山,在那山道上呼著他的名字,喊著叫他快逃快逃,自己卻失足跌落于萬丈懸崖之下,便又生生忍住。 季明德要進貢院時回頭,寶如亦正盯著他,恰等到他回頭,揚手揮了揮,另一只手中是自己替他準備的那份干糧。 季明德上輩子沒有翻過關山,當然也就沒有參加今年的春闈。 而季棠是三月初三生的,寶如是三月初八過身的。 今天三月初三,若他在洞房那夜就圓了房,恰就是季棠出生的日子。 那是個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方衡替她洗干凈眉眼,拿裹單包好,季明德就看了一眼,良眉善目的小嬰兒,下巴尖尖,睫毛長的像把刷子一樣。 她臉上還泛著淡淡的光澤,全然不像是個死胎,季明德不敢想象,若她睜開眼睛會是何等的漂亮。寶如摟在懷中,連哭都沒有哭,裝進瓦罐中便躺下了,懷抱著那瓦罐,一直不曾松開。 上輩子倆人最情投意契的時候,寶如曾說,待將來到了長安,他要入貢院,她一定會替他備干糧。 季明德站在貢院門上立了片刻,折回來,將李遠芳那份干糧還給李遠芳,手揉上寶如細軟軟的胳膊,柔聲喚道:“寶如?” 寶如正在看遠處,英親王府世子爺李少瑜早春三月以扇遮面,在貢院大門口另一只獅石子后面躲著,見她望向自己,收扇柄以擊掌,遙指身后,十幾個臂壯腰圓,綢衣上銅釘錚錚的護衛環于其后。 他在那兒狂舞著,像只鴨子一樣,妄圖引起寶如的注意力。 “怎么還不進去?”寶如推了季明德一把:“貢院都要關門了?!?/br> 季明德略湊近一步,長舒一口氣,滿腔塊壘,似乎唯有這樣揉著她的臂膀,呼吸著她身上那股淡甜的氣息,確信她真真實實伴在他身側,而非被埋葬在臨洮府那冰冷的黃土之中,才能消解。 他道:“等我,不過四日我就出來?!?/br> 李少瑜指著貢院兩扇眼看要閉的大門,急的直跳腳。 寶如忍不住噗嗤一笑,推了季明德一把:“快去吧,果真貢院要關門了?!?/br> 目送季明德進了貢院,寶如回頭準備要走,便聽身后一聲油嘴滑舌的叫:“寶如meimei!” 寶如還未回頭已在笑。 李少瑜一身蜜合色的杭綢面圓領袍子,頭上破天荒竟還戴著軟幞,踮腳望著貢院的門確實關了,接過她手中那只囊兜,遠遠丟給身后臂壯腰圓的護衛,指著身邊揚蹄躍躍,腰跨紫鞍大宛馬道:“怎樣,今兒讓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天下間無人能治的潑皮無賴,英親王兩口子驕慣出來的世子爺,叫季明德在草堂寺一回打嚇破了膽,一段時間都未在外露過面,直到今日季明德進了貢院,整整四天都不能出來見人,他才敢跑來撩撥寶如。 寶如笑道:“不必了,我今兒還得往西市上收蔗糖了,并不回家?!?/br> 她轉身要走,李少瑜那肯,一路跟著寶如一溜小跑。 野狐和稻生亦是緊隨其后,護著寶如騎上她那頭小馬駒。 李少瑜騎著那大宛馬,緊緊并著寶如而行:“自打你回秦州之后,哥哥每夜睡前三件事,皆是捫心自問,寶如meimei可有吃飽,寶如meimei今日可開心,寶如meimei夜里睡的可安。 你瞧瞧,每每問及,我都發現你過的不好,這些日子因為cao心你,都瘦了許多?!?/br> 寶如笑而不語,遠遠見街邊有個婦人在賣蔗糖。蔗糖是她熬制黑糖的原料,寶如和張氏兩個這些日子收光了長安城所有的蔗糖,見了當然不肯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