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季明德莫名頭皮有些發麻,她自來是個憨態,臉上還從未像此刻一般,一臉持重,仿佛是個叫大人輕看,努力想要表現出穩重的孩子。 她緩緩揚起自己一只手,清了清喉嚨道:“若明年的今日我還活著,我一定替咱們二房生個孩子?!?/br> 拐了好大一個彎子,她所暗示的其實還是床上那點子事兒。 既明年再生孩子,那季明德想來一回,自然就要等到明年了。 說完,寶如忐忑無比,抿唇望著季明德,眼兒眨巴,淚將睫毛沾在一處。 季明德唔了一聲,臉上溫潤潤的笑還在,唇角依然上翹,那兩枚酒窩卻漸漸散去。他本是側歪著,硬實的胸膛起伏的有些急促,兩道眉在燈下橫橫,燈照不進他的眼窩,唯見兩只瞳仁閃爍。 “俗語常言,計劃總趕不上變化快。今日都不知明日事如何,睡吧?!彼f道。 寶如哦了一聲,那紅紅一點櫻唇忽而下撇,立刻又甜了回來:“好!” 她以為季明德這是答應的意思,大大放心,暗道若再有蘸水翻書的借口,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拒絕了。 季明德忽而仰身,長發束成馬尾,側首時馬尾搭在肩畔,襯著整個人秀麗非常,卻不俗氣,從這個角度,他與少年時的李少源何其相似。 他忽而深吸一口氣吹熄燈,猛然俯身撲了過來。 寶如嚇了一跳,哇的又是一聲:“我并非不愿意,我還有月信,我會給你生孩子,等到明年行不行?不過一年而已,有哪么難嗎……” 季明德指腹輕磨,一下下揩著她眼角的淚:“你總是不信我?!?/br> 寶如連連點頭:“我信,我信,可是……” 季明德揩罷,俯唇在她微顫的睫毛上,深深壓唇吻了一吻:“既信我,明年此時你若生不出個孩子來,我可是會生氣的?!?/br> 寶如連連點頭:“必定!必定?!?/br> 他唇齒間是淡淡的青鹽香氣,呼息噴灑在她臉上,灼熱,guntang:“懷個孩子就得九個月,明年要生孩子,總得提前九個月準備不是? 既你今兒有月信,我暫且放過你。等月信完了,咱再努力,好不好?” 寶如連連點著頭,待聽到他最后一句,暗道不對啊,我的意思是今年一年,床上這點事兒就先免了,怎么經他一說,似乎又成了不可免? 季明德一腳踢了那床舊被子,將寶如裹了進來,摟肩拍了拍,呼息淺淺,像是睡著了的樣子。 寶如兩手并用,掐指算著,算到腦子暈乎乎,索性妄想自己有只算盤,七上八下撥拉著,算來算去發現若明年的此時能生個孩子,至少今年五六月間就得準備要。她仰躺在季明德懷中,長聲短噓,終于忍不住搖了兩搖,軟軟乎乎偎了過去:“明德,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咱們能不能明年再那樣那樣?” 季明德往外挪了挪,呼息驟緊,卻又隨即平復:“睡吧!” 若非他覺得寶如太辛苦,若非她膝蓋上那兩抹重重的淤青刺傷了他,想什么時候來一回,照他的心機,這傻乎乎的小婦人還不得乖乖就范? 榮親王府,上東閣。 李少源閉著眼睛,兩道秀眉凝成一線,正在聽靈光和炎光一遍遍的敘述。 一手飛鏢,扎向掛在墻上的鏢盤。癱瘓在床一年多,猶如在泥潭中掙扎,每一鏢出去,正中靶心,決無半點差尺。 關山之中子孫廟,他當夜憂心忡忡,全然沒有注意過里屋的情況。 “所以,你認為寶如當時是在笑?”他兩只眼圈有淡淡的焦青,緊盯著靈光:“不可能,她肯定是在哭,再想一想?!?/br> 翻來覆去一個時辰了。靈光更懂爺的心思,但就是不肯吐口,畢竟季大爺那么好個人,人家和趙寶如夫妻恩恩愛愛,大約在里間干的還是些不可描述的事兒,他可不想把白貓描成黑貓。 炎光粗聲道:“分明寶如姑娘當時是在哭,靈光什么耳朵,竟會說她是在笑?” 這就對了。李少源又一支飛鏢正中靶心。 若以此來推,寶如在回秦州之初,應當就被季明德給控制了,他逼迫寶如寫信,投毒,是因為他知道大哥季明義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李代瑁下手的緣故吧。 在關山道上狹路相逢,也許寶如一遍遍的哀求,季明德才會出來替他治腿傷。 秦州來的小舉子,他是拿他的寶如做誘餌,想報殺兄之仇。 還有他那張臉,肖似李代瑁的臉,果真,就僅僅是秦州一個藥材商的兒子那么簡單? 尹玉卿進來了,眼看左右無人,徑直坐到了李少源的腿上:“想什么呢,想的這樣出神?” 李少源笑了笑,歪了歪脖子:“為何不去你院里歇著?” 她身上有股極復雜的香氣,驟然聞之,叫人心跳眼熱。初回長安的那夜,李少源喝了些酒,香氣催著,酒意之下跟她圓了房。 既成夫妻,他畢竟是男人,為使婚姻不必過成父母那樣的怨偶,便強行從尹玉卿身上找著優點,以期夫妻能恩恩愛愛,長久下去。 但今夜他沒有那樣的心情,遂一把推開尹玉卿,又不想惹她生氣,淡淡道:“明日要我回大理寺上差,今夜要好好休息,你也回屋歇著吧?!?/br> 青袍瘦落落的背影一閃,便進了里間,關上了門。尹玉卿氣的咬著帕子,身上刻意熏過的香能催情,還是婆婆的不二秘香,這下倒好,她吊了個七上八下,他倒徑直去睡覺了。 尹玉卿心說:這人難道是和尚托轉的么? 寶如本以為王定疆之死,定會在長安城掀起腥風血雨,至少三五日內,只怕會全城實行宵禁,不查出兇手,長安城不會解禁。 誰知當天夜里還有幾個禁軍侍衛在跑此事,待到次日天明,太陽照常升起,賣野菜的婦人提著滿滿一籃子的艾蒿,露珠鮮靈靈的,一看就是清清早兒才從地里采來。至于大太監王定疆的死,如隱無瀾死水之中,朝廷竟恍若未聞,仿佛昨日在花朝節上死的,不過一條狗。 寶如依舊提心吊膽,可落在尋常胡同小巷里,日子卻只是簡簡單單的柴米油鹽。 她在花朝節上滿打滿算掙了二十兩銀子,發現自己做賣買還頗有財運之后,便打算把珍藏著的那五十兩銀子拿出來做個本錢,跟張氏兩個從此好好搭伙做生意了。 次日一早,吃罷早飯和季明德一同出門,張氏已在院外等著,倆人打算先將曲池坊的菜市逛罷,再去敦化坊的胡市,罷后再行個遠路,去趟東市,走一走逛一逛,看還有什么好掙錢,又本錢少的營生,倆人合伙做注生意掙錢。 季明德牽著馱寶如來京的那頭小母驢出門,說是準備跟著李純孝去一趟洛陽的集賢書院。 原本,秦州來京的舉子有三十人,結果翻關山的時候死了一個,入京后水土不服又死了一個,如今就只剩下二十八個。 這二十八個人中,家境優越能購得起馬的有十個,剩下的皆騎毛驢,季明德家中唯有一頭驢,自然也是騎毛驢。 在巷口分別時,他走在最后,吩咐寶如道:“既賺了些銀子,這長安又是你熟悉的地方,就扯兩匹好緞料,替自己做件衣服穿。若還想做賣買,我給你本錢,橫豎等你賺了銀子再換我就成,好不好?” 秦州一眾舉子騎驢的騎驢,策馬的策馬,見季明德三步兩回首依依不舍,畢竟唯他一個帶了娘子赴長安,眾舉子皆嘗過女人滋味,吃了將近半年的素,誰不眼紅他這兩房妻子。 眾舉子一陣怪笑。寶如亦羞紅了臉,推了季明德一把道:“我曉得,你快去吧?!?/br> 野狐牽著季明德的驢韁,邊跑邊喘:“大哥,好容易有一日閑,您也該陪著嫂子逛逛不是,嫂子忙了幾日,辛苦著呢?!?/br> 季明德也舍不得騎寶如那油光細水的驢,只待出了城門便跳下驢來,笑的意味深長:“王定疆不過一條狗,狗被殺了,主人也該登場了。咱們出門逛一圈就回,靜待王定疆的主人登場,如何?” 第72章 久別重逢 這廂張氏和寶如兩個往早市上走著她也知道季明德有兩房妻室前兒還跟大房在一處昨夜才剛回來。 她道:“季明德的人才沒話說??墒菍毴缙拮硬槐孺壹依詈km說愚孝卻頂住一切壓力連個妾也不曾納過。 我雖順從,可也是有脾氣的,他敢多看別的女人一眼不必老公公休,明兒我就收拾包袱,抱著我家媛姐兒回秦州去。這便是我做婦人最后一點退讓。那季明德竟有兩房妻室前兒還跟大房在一處若我是你,絕計不會待他這般掏心掏肺?!?/br> 寶如是真不妒亦不介意還有個胡蘭茵畢竟情愛事小生死事大。她的心思還放不到妒上面呢。 她今日穿著件楊氏替她衲的石榴紅素面夾襖兒系一條雪白的棉布長裙,紅衣白裙發髻高攏,鬢簪兩朵迎春梅遠遠望著季明德離去的背影暗道我家相公也不差什么,獨缺一匹良駒與之相配。 張氏只看寶如那一臉甜兮兮的笑,兩只圓蒙蒙的眼兒里一邊一個季明德,恨其不爭,恨不能一把捂上她的眼睛:“我的好meimei,男女之間,誰先動情誰吃虧,我瞧你臉上寫著兩個字呢?!?/br> 寶如終于回頭,笑的傻傻乎乎,當真了:“什么字兒?” “左邊一個吃,右邊一個虧!吃虧?!?/br> 在早市上逛了一圈兒,一無所獲,倆人接著又到了胡市。 胡市上開店擺攤兒的大約全是些懶蟲,此時眼看將午,街市上空無一人,攤販們的貨架子空空蕩蕩,偶爾有間店鋪開著半掩門,也是黑洞洞的,瞧那里面的人,一幅無精打采未梳洗的樣子。 無人的長街上,寶如搓搓雙手,春風拂過,仿如一只展翅的白色小面蝶一般,忽而舞至一處空蕩蕩的貨架后,自架上摘下兩只包木小椎,在鐵架子上輕敲兩下,笑嘻嘻道:“頭油胭脂潤澤澤,銅釵包銀賽金簪,小娘子,用了我的頭油,包你頭上蝴蝶都落不住腳兒,用了我的胭佛,包你面兒香噴噴,從早香到晚哩!” 春風沉拂,朝陽初升,貨架滿豎,空蕩無人的大街上,十六歲的小婦人還是少女模樣,兩只眼兒笑彎成兩瓣月牙,手緩緩揚起,對比胭脂自雙唇撫過,美眸靈動,笑嫣如花。 忽而,她旋身躍起,三步并作兩步躍上那胡姬跳舞的高臺,以椎作劍,旋身一舞,回身再看長街,唯有胡氏一人在看著自己搖頭。 寶如蝶步至前,橫椎舞個劍花,背椎在后,雙指拜禪:“嫂子,您瞧我如何,若在胡市上高臺而舞,可能謀到一份營生?” 張氏高聲勸道:“我的好meimei,拋頭露面賣藝為生,終非良家婦人們所能cao持的行當。況且你家丈夫即將考功名,若將來他做了官兒,人人都說他家婦人是個胡市上舞劍為生的,只怕不好吧,我勸你還是收了這份心思,咱們另謀它職吧?!?/br> 寶如那點三腳毛的劍法,當然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能以舞劍謀生,回頭笑吟吟剛要回句好,便見街對面站著個男子,穿著本黑色刑官常服,腰佩挎刀,兩腳穩扎,略仰頭,青玉白的臉上喜怒不辯,就那么定晴看著她。 那是李少源,非但能走,照那身官服來斷,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已經回大理寺當差了。 既入長安,幼時的相識自然都會見面。 如今不比在關山風雪之中,她穿著棉脹脹的厚衣服,只牽著頭毛驢,連匹馬都沒有,在土地公的腳下捱風雪。 同是天涯淪落人,寶如當時并非全然斷了心思,只是不想叫李少源看到自己落魄成哪個樣子,不想叫他心酸難過而已。 如今她衣著光亮,容樣光鮮,便見了他,也不怕他心里酸苦,所以大大方方的,寶如就走到了街對面,打算跟李少源訴舊,同時也告個別。 紅衣白裙,她舞劍的時候像只小面蝶一般。 花朝節整整五天,她就在芙蓉園中賣棗,李少源每日經過,還曾吃過兩回蜜酒蒸成的沙棗,卻完全沒想到,那東西是她蒸的。 今晨他四更起,五更入宮報備,出來在大理寺點了個卯,問了幾句話,便策馬至曲池坊。 寶如那點小院門外,拐角處一株櫻樹含苞欲綻,他在那兒站了至少一個時辰,看秦州舉子門出門,看她與季明德分別,一路跟著她從早市轉到胡市。 她其實打幼兒就喜歡些旁門左道,今天想走江湖賣藝,明兒想擺個珠花攤兒,本就反應慢半拍的腦子,全然用不到如何學做個親王府的世子妃那等重要的事情上。 早晨跟著走了一路,看她在早市上白裙微漾,如只小面蝶般四處穿行,見什么都要摸一把,菜也喜歡,rou也愛看,那木盆里一尾尾游來游去的魚也要看上半天。 祁連山的紫瓣牡丹能于高寒之處,風雪之中開花。她便是那株紫瓣牡丹,不畏嚴寒,雖嬌弱,卻頑強無比,在這窄街淺巷中熱熱鬧鬧,歡歡喜喜。 “少源哥哥!”寶如仍還笑的明媚,發攏芙蓉髻,略有些凌亂,概因她打小兒就沒有自己梳過頭,唯獨會梳的,只有這一種。 也不打頭油,發兒蓬蓬,帶著點早春的慵懶之意。 她道:“我聽說你兩條腿走不得路,連差事也辭了,看來你如今腿也好了,差事也沒辭,恭喜你呢?!?/br> 李少源唇抿一線,低頭看著她。在風雪關山廟中,他離她最近的時候,相距也不過三尺,她在門里,他在門外。 他手撫上深青色的牛皮綴玉腰帶:“當日在土地廟中,你究竟做了什么,幾番砸的里頭轟隆隆作響?” 寶如還未笑,先抿唇,眼兒彎彎,兩頰浮起微紅。 自幼兒相親密慣的男女,曾經,她一見他就歡喜的,雖久別重逢,但曾經的親密掩藏不?。骸耙矝]做什么,那土地公它差點就,差點就掉下來了?!?/br> 李少源苦笑:“難道就不是你在里面哭求,季明德才會出來給我治腿?” 寶如一怔:“少源哥哥,你這話何意?”她都不知道他的腿是季明德治好的。 李少源遙指著曲池坊的方向:“我往秦州去的時候,雙腿俱殘,是關山之中遇到季明德,他替我治的。 我聽見你在里面哭,你在里面鬧過,哭過,求過,他才會替我治傷,對不對?” 寶如本來腦子就慢半拍,這會兒徹底糊了。季明德治好了李少源的腿,他怎么從來沒跟她說過? “寶如meimei!”一輛寶藍頂朱轅的馬車得得駛來,窗簾撩起,里面探出張下巴尖尖,膚如米脂的臉來,袖衽口櫻草紋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