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他緊握劍柄,冷冷一笑:“只怕屆時會有大把老恩客捧場,趁著趙相之名,你可以從豆蔻年華,跳到徐娘半老?!?/br> 寶如聲音漸昂:“我祖父趙放,人稱素衣丞相。以寒門之身而入仕,為相三十年,兢兢業業,從無有一日敢轟于朝政。 我母親年四十而不輟織機,家中人口四季衣飾,皆由她帶著仆婦們織出。如此一府,不曾貪贓,不曾枉法,卻死在往嶺南的途中,余我一個孤女,您覺得我還能找到別的謀生之途?” 整個長安城中,最愛宰相趙放的,大約就是這些小攤小販們了。他每每下朝,騎著頭毛驢各街市閑逛,總要問問市價生意與行情,不論理政如何,表面上瞧著是個胸懷百姓的好官兒。 趙放一府被流,死于半途的消息,只在貴族階層流傳。這些入芙蓉園擺攤兒的小攤小販們卻是頭一回聽說,面面相覷皆是不可置信:“那么好的相爺,真的死了?” 王定疆轉身對著舞臺下的攤販們,卻是一笑:“趙放之罪,在于科舉舞敝,放任兒子趙秉義倒賣考題,此事滿朝上下皆知,小丫頭,他是罪有應得,不要混淆視聽,造謠生非?!?/br> 寶如冷笑:“你說我爺爺科舉舞敝就舞敝,定罪要有證據,我且問你,你們朝廷的證據何在?” 趙放之罪定在科舉舞敝,但并非當時定罪,翻的是六年前的舊案,無人證,無物證,只憑寶如嫡母的娘家兄弟考取了當年的狀元,朝中幾位親王便認定趙秉義倒賣考題,匆匆定罪之后,便發往了嶺南。 表面一重罪,私下一重罪,若擺在光天化日下來論,以李代瑁為首的朝廷,并不占理,所以寶如言之鑿鑿而逼。 幾位國之親王,六部眾多文臣今日皆在芙蓉園中,王定疆怕再吵下去要生亂,向前一步,在寶如耳邊悄語:“小丫頭,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撞上了大事,還從宮中私帶東西出宮。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先帝那封血書,你給尹玉釗了?” 寶如手中寒刃微閃:“至少他不曾加害于我趙府,我便要給誰,當然也是給他?!?/br> 王定疆轉身看著尹玉釗,若有所思。當是在分辯寶如把血諭給他的可能性,而寶如趁的,恰是他分神的機會,眼看他在自己身邊踱步,全部的戒心在尹玉釗身上,對自己一無防備。 這便是她一直以來的準備,她要在舞臺上殺王定疆,哪怕殺不死,哪怕只是傷了他就被他的私兵捅成個馬蜂窩,百姓看在眼中,商販們看在眼中,她是相門之女,便死,她也是相門烈女。 旗樓上三個人皆屏息,季明德揚在半空那只手久久不曾落下。 一開始,他是放任寶如的。從前年十月開始,長達一年半的磨難,滿府俱滅,被逼到奄奄一息,她總要有個渲泄口。 季明德饒有興致,想看看寶如當初張牙舞爪,宣稱能殺掉自己的劍法到底有多厲害,但事情漸漸不受控制了,同在一個舞臺上,箭矢飛出,誤傷了寶如怎么辦? 他忽而說道:“這樣不行,稻生,給你在齊國府的眼線發令,引開尹玉釗?!?/br> 稻生隨即跑出旗樓,不一會兒,尹玉釗身邊跑來一個小廝,在他耳邊悄語幾句。 尹玉釗轉身就走,王定疆兩步飛躍,自寶如面前躍了下去,卻是直追尹玉釗。 皇帝的禁軍侍衛長轉身要跑,大太監在追,寶如醞釀好久的劍還未送出去,還在舞臺上怔怔兒站著。 只聽噗呲一聲,似乎有物從飛奔的王定疆脖子上穿過,梆的一聲鈍響,剁入身側一棵柳樹上,矢沒三寸,穩穩釘在樹上。 王定疆也停在原處,鐵箭矢力道太大,穿頸而過,并不疼,空洞洞的涼風和著股子熱血。他伸手欲撫,再一柄箭矢,自他腑下穿過,遠遠剁入泥土之中。 能發鐵箭的唯有青銅駑,駑太重,上弦非得二人不可,并不適用于兩軍對戰,但適用于暗殺,所以是禁器。 王定疆脖子上血頓時洶涌噴渤,一瞬之間,寶如覺得人當是季明德殺的,因為她曾見他在家擺弄過這樣一幅銅駑。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直白的暗殺,被殺者還是太后娘娘身邊第一寵宦。季明德這是要救她。 圍觀的人群已被嚇的亂踏亂散,寶如趁亂自后側小門上跳下舞臺,幾步奔到曲江池畔,遠遠將那開過鋒的寶劍扔入曲池之中。 緊接著,她便往那棗攤前狂奔,握過那柄未開鋒的劍時,寶如長舒一口氣,回頭,便見尹玉釗手中還是那封錦匣,冷冷盯著她。 他打開錦匣,里面是根黃燦燦的胡蘿卜。 “李少源大婚,你就送他根胡蘿卜?”尹玉釗問道。 寶如笑的極難堪,解釋道:“家貧,也沒什么好東西贈予。恰我愛吃蘿卜,家里買的有些多了?!?/br> 王定疆的私兵們圍了過來,大概是想來捉寶如的。尹玉釗手抽佩劍,喝道:“滾!” 他劍點上寶如的鼻尖,道:“我拿你當知已,你卻拖我淌渾水?!?/br> 若王定疆不死,問他要這錦匣,打開里面是根胡羅卜。尹玉釗覺得自己這禁軍侍衛長就算做到頭了。 隱隱中,尹玉釗猜測寶如手中一定有對白太后來說極為重要的東西,也許和小皇帝的生世有關,也許就是先帝臨死前留的血諭,畢竟滿長安城的人都在傳,小皇帝李少陵是榮親王李代瑁的種。 也許寶如手中恰有能證明此事的東西,所以白太后和王定疆才對她窮追不舍。 今日若王定疆不死,白太后會懷疑他,尹繼業也會懷疑他,多少年經營,他裝的像條狗一樣在主子們面前討乖搖尾巴裝好人。炮竹叫她扔到他手里,誰他媽會相信里面裝著一根胡蘿卜? 他會像條狗一樣被尹繼業弄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好在王定疆死了,今天的事情,將由他向白太后和尹繼業匯報。 尹玉釗長吁一口氣,忽而振臂高呼:“所有禁軍聽令,包圍東南角的旗樓,捉拿放箭矢的賊人!” 在苑中詩會上奪魁的方衡擎著朵牡丹,率眾浩浩蕩蕩而來,恰就看見這幕亂局。 混亂之中,寶如手中提著把劍,一身兵服,發髻高挽,露出潔白光亮的額頭,圓蒙蒙兩只大眼睛,那猩紅的唇微張著,一臉茫然,挺立在灑了滿地的蜜棗銅錢之中,仰望著東南方那座旗樓。 箭矢從那里發出,季明德應當就在那座旗樓上。 李少源是叫尹玉卿強拉來的。她一路嘰嘰呱呱:“方衡這小子自幼兒傻傻的,去歲跟在他爹身后偷偷跑回秦州,說要把寶如meimei從那個狗皮膏藥販子手里贖回來,結果呢,人沒有贖回來,白白失了五千兩。 他娘前些日子來咱們府做客,還念叨這小子傻呆呆叫趙寶如迷失了魂魄,你瞧瞧。他這不就找到心上人了?” 李少源雖將寶如放下,一心一意要跟尹玉卿過日子,但每每聽到狗皮膏藥販子幾個字,仍是刺心無比。轉身便逆人流,要重回內苑。 尹玉卿又追了上去,忙迭兒道:“瞧我這張嘴,寶如meimei的丈夫分明是秦州一等一的大藥材商,對不對?” 李少源忽而轉身,遙望舞臺的方向。 那是他曾經的未婚妻,他的小姑娘,穿著件深藍色的兵服,烏發高綰,玉長的脖頸,茫然站在烏泱泱的人群中。 自打從秦州回來,李少源的腿倒是會走了,但神卻不知丟去了何處,每天行尸走rou一般。自打二人圓了房,無論尹玉卿說什么,他都會點頭稱是,無論她提什么要求,他亦會完全答應。 止在這一刻,尹玉卿覺得他跟原來完全不一樣了。 就在看到寶如的那一刻,他的神似乎回來了,一把松開她的手,轉身就要奔過去。 尹玉養了很久的涵養頓時不知去了何處,咬牙大叫道:“李少源,我嫁給你的時候你眼看命斷,我是嫁過來沖喜的,準備好你死之后當寡婦。如今會走了,這就要離開我了嗎?” 混亂中,肩踵相磨的人群中,榮王妃奔了過來,扶上兒媳婦的肩膀,柔聲在她耳邊問道:“玉卿,這一刻是早晚的事,若是趙寶如在你此刻的處境,你覺得她會怎么做?” 尹玉卿搖頭,淚如雨落:“我不知道,娘,我不知道趙寶如會怎么做……”她只知道自己此時恨不能手中有一把劍,劃花趙寶如那張圓丟丟的小臉。 本該屈居在小巷子里,早起端著痰盂四處跑的趙寶如,竟然著兵服,背持寶劍,以一種極怪異的方式,重回長安權貴們的視野之中。 榮王妃在尹玉卿耳邊悄語片刻,見她還怔在那兒,微微推了兒媳婦一把:“既娘能讓你們圓房,當然就能讓少源一心一意愛你,快去,陪他一起去見趙寶如?!?/br> 王定疆的私兵們回過神來,奪過寶如手中的劍,以指而試,見是未開鋒的,又拉了那原本在此舞劍的莊茉兒過來,莊茉兒滿臉的粉簌簌往下掉著,手忙腳亂,不停的對那人解釋著,寶如湊在一旁,也是連連點頭。 說白了,兩個舞劍賣藝的婦人,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是因為舊相識,寶如才拉王定疆上臺說兩句,誰知道他會被人暗殺,還是以鐵矢穿喉那等殘忍的方式? 偏偏王定疆所干的是件私密事兒,手下人只知道要盯著趙寶如,卻也不知道她與他之間有何仇何怨。于是就這樣僵持著。 第69章 芙蓉園 穿過一重重的人群尹玉卿不顧自己簪落發散拉上李少源的袖子急匆匆說道:“不期寶如meimei今日竟會上臺子舞劍可憐見的她自幼兒有個俠客夢今兒可算實現了。 當初也是長安貴女如今竟淪落到舞劍賣藝,來搏點營生,真真可憐。我手頭銀子寬裕不如資助他們夫妻一點,叫寶如meimei不至過的這樣慘,叫滿長安城的人恥笑她?” 李少源重又止步?;仡^看著尹玉卿。她一張倉白的小臉兒惴惴不安仰望著他。 他想起來了,他的小姑娘早已嫁人。他尋到她家門上和李少瑜兩個被個潑婦兩盆泔水潑了出來。那潑婦還曾說:“我家寶如和明德恩愛著上呢你們這些長安來的花花公子有多遠給我滾多遠?!?/br> 方勛也曾說普天之下除了季明德,無人堪配趙寶如。 李少源于是止步膛中卻又竄起一股怒氣來。那季明德果真堪配寶如,怎么能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在曾經是坐上賓的地方做個伎人舞劍謀生? 靈光眼兒最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遙遙指著方衡上竄下跳:“爺,爺,您不是整日念叨季大爺治好您腿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要我在長安城里找他嗎,您瞧,他就在咱們方少爺的身邊?!?/br> 李少源怔了一怔,腦中似有電光閃過。秦州姓季的舉子,季明德,路上替他治腿的那個人就是季先生,他就是季明德。 那兩番曾在里間轟隆隆砸的山響,差點將土地公那座子孫廟拆掉的婦人,季明德家內人,可不就是寶如。 …… 原來,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寒夜,她和他曾同宿在一間子孫廟中。 既便信為寶如親筆所書,信差是趙府忠仆,毒是花剌族的毒蟲。在秦州見到方勛之后,方勛也一再稱奇,稱此等解毒之法聞所未聞,怕是花剌人不外傳的解毒之法。 李少源終究不肯相信。他想見一面寶如,只要寶如說不是自己,他就相信下毒之人不是她。 此時遙遙見季明德刮光了胡子,一襲青直裰,清清落落的書生,遠無關山之中長髯遮面的匪氣,頓時醒悟,寶如使仆投毒,險險害了他的命。于子孫廟中相逢之后,也許終究于心不忍,于是授她丈夫解毒之法,讓他來替他治好雙腿。 這也就是為什么季明德替他治腿,卻又不許他問為什么的原因。 尹玉卿小臉兒蒼白,眼兒巴巴的望著,緊拽著他的袖子。李少源在混混泱泱的人群中站了半晌,揮手道:“花朝節罷了,王定疆也死了,回家吧?!?/br> 寶如眼巴巴的望著那旗樓,忽而聞到濃郁一陣牡丹香氣,回頭,便見季明德和方衡兩老表站在她身后,一個藍直裰,一個白錦衣,皆笑的風清和暢。 方衡手中一朵初開未艷的紫斑牡丹,笑著遞給寶如,嘆道:“本來,我以為今兒奪得這朵國色天香,當眾捧給我的寶如meimei,會是京中第一大奇聞,誰知王定疆那個老太監好死不死,要拿命跟我搏個頭彩,終究還是叫他搶了風頭。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 寶如接過牡丹,習慣性放在鼻尖嗅了嗅,話似是給方衡說的,其實是個季明德聽的:“王定疆王公公死了,恰還死在我舞劍的臺子上,這下只怕我脫不了干系,如何是好?” 季明德挽起寶如的手,道:“你手中這把劍連刃都不曾開過,舞劍亦不過花拳繡腿,全然傷不得人,禁軍侍衛長尹玉釗全程在側站著,他會替你做證的?!?/br> 寶如還在嗅那牡丹的濃香,斜眉一挑:“你什么時候來的?” 季明德道:“得小衡盛情相邀,我打早晨起便在園內。因為怕冒然擾了你你會羞,所以沒敢去找你?!?/br> 他確實是早晨跟在寶如身后進的芙蓉園,陪方衡逛園子,做詩,中途抽了一刻鐘的時間去殺王定疆。在鐵矢穿過王定疆喉嚨的那一刻,野狐拆弩,稻生縋城,悄無聲息從旗樓出芙蓉園。 而季明德先套一件兵服,躲在旗樓門上,待尹玉釗搜查的人馬一到,混在人馬中下旗樓,脫衣,扔衣,再入芙蓉園,一氣呵成。 就連方衡,也以為季明德是一直跟著自己的。 此時芙蓉園的大門已經被封了,太后娘娘的寵宦斃命當場,尹玉釗要疾馳策馬入宮,征詢過白太后的意思,才敢放人出芙蓉園。 寶如最熟悉這園子,帶著方衡和季明德兩個,沿曲江池串了一圈,自清涼樓后面仆婢們出入的小夾道爬上去,窄窄的,只容一人上下的小樓梯,上了樓,她使方衡先上,再回頭,將季明德堵在樓梯上。 她抑不住喜,也掩不住憂,高著兩個臺階,平衡了彼此的身高,玉管似的手指點上季明德的鼻子,眉眼笑的彎彎,一身兵服,像個佻皮的大男孩一般:“野狐和稻生了?” “回家了?!奔久鞯卵雒嬉恍?,握過寶如的手,輕撫她的掌心,這綿潤潤的手掌心,全然不是個會使劍的,劍舞漏洞百出,全憑腰肢柔韌在撐,有美感而無劍法,花拳繡腿,說的就是她。 就這樣,她還妄圖能和王定疆那等大內高手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微暗的臺階上,寶如默了片刻,忽而俯身前傾,鼻尖上還沾著牡丹花粉,濃郁的牡丹香氣,唇舌間香氣滋滋,晴蜓點水般在他唇上吻了吻:“謝謝你!” 季明德兩手垂著,站在臺階上,唔了一聲。 喜罷,又是憂。寶如低頭輕輕一嘆:“他是白太后和李代瑁的心腹大太監,你不知道他對于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死,我怕咱們都會死?!?/br> 季明德上了一臺,伸手在她圓圓的臉頰上輕輕捏了捏:“是人,就終有一死?!?/br> 寶如看不透他,也全然無法走進他黑比地獄的心里去,恩深似海,深到無以為報,不知該如何是好,搓手頓足,垂眸在他面前,想了許久,表起了忠心:“我會學著做飯,還會給你衲最好看的衣服,打掃庭院。若果真有一天不死,再替你生個孩子……” 她終于吐口,提到孩子了,若時機向好的方向發展,也許終有一天,她會心甘情愿給他生個孩子。 季明德笑的越來越開心。這便是他真心實意的笑,眉眼俱舒,唇角高揚,兩側深深的酒窩旋了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