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那個女人形同枯木在離開秦州的時候季明德看不過眼贈了她一味砒霜。她到涼州之后,見到尹繼業將尹繼業臭罵一頓,服砒霜自盡于他面前。 尹繼業罵了幾聲晦氣將那婦人扔在亂葬崗上是趙放當年的門生們看不過眼,悄悄挖坑掩埋的。 撕下身上或錦或緞或棉布的遮羞布,那些骯臟的,散發著腐臭與惡息的,如同地獄中惡鬼般的男人們,會在她面前卸下他們用四書五經,三綱五??棾傻牡烂舶度?,展現人性中比惡鬼還要猙獰的那一面吧。 季明德笑了許久,她閉著眼,睫毛微顫,像被主人順著毛的貍貓一般,呼吸淺淺,一臉欲要升天的享受,只差沒有打呼嚕。 她像個饞糖的孩子吃上了癮,欲罷不能。 提著把砍刀站在十八層地獄的入口處,他得保證她此生不會被侵犯,被掠奪,在羞憤與無力中掙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同羅綺一樣,在對整個世界絕望,厭倦,唾棄之后,縱身一躍,跳入地獄尋求解脫。 眼看日影西斜,楊氏就要回來了。 忽聽外面一陣又一陣,疾促的敲門聲,倆人同時乍起耳朵來。 季明德手支在半空中,等了片刻,聽敲門聲停了,埋頭剛尋上寶如那香滑滑的唇準備吃一回,外面更重的敲門聲驟起,這一會還帶著喊聲:“二少爺,二少爺您在嗎?” 唯有大房的人,才會叫他二少爺。 一把掀開窗子,季明德吼問:“誰?” 寶如縮在被窩里,在看季明德,緊健,瘦峭結實,雙臂一絲贅rou也無。 外面說話的是胡蘭茵:“明德,地庫兩扇鐵門叫人拿銅水焊死也就罷了,后面那道門整個兒被人用夯土填實了,幾百萬的銀子還在里頭,我不管這事兒誰干的,我此刻就要派人去挖?!?/br> 季明德披上衣服,回頭問寶如:“你也一起去?” 寶如一聽,也連忙穿上衣服。 院門是被楊氏從外面鎖上的,還得她急匆匆回來開了門,寶如和季明德兩個才能出來。 楊氏見兒子兒媳婦走了,閃身進了西屋,撩起亂揉著的被子,貓頭鷹般兩只明亮的眼睛眨巴了半天,看著皺巴巴的床單上那一點黯黯的紅,拍了一下大腿,喜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行,急匆匆進廚房,搜羅出雞蛋來,連連兒的要燒荷包蛋,好給寶如補一補。 世間大約只有銀子,才能叫胡蘭茵如此瘋狂。她面色慘白,胸膛疾喘,仿佛天塌了一般,扶著八仙桌的角兒,淚眼巴巴望著季明德。 季明德在平常季白坐的那張圈椅上翹腿坐著,寶如是二房的妻子,不好去坐人家大房的椅子,遂在窗子邊兒上站著。 胡蘭茵頭上還戴著白孝,身披白麻衣,伸著三個指頭,又指著地下:“三百萬兩銀子,爹這些年足足攢了三百萬兩銀子。明德,你可知咱們整個秦州府,一年的稅收有多少?” 季明德不語,手指輕磨著那只茶杯。 胡蘭茵又伸了五只手指:“整個秦州府,一年才五十萬兩的稅收。爹一個人就攢了秦州府六年的稅收,那些銀子你就那么埋了?” 季明德依舊不語。胡蘭茵又伸著三根手指,白麻孝披急劇顫抖:“明德,爹既然走了,那些銀子就該是我的,我是這大房的少奶奶,我要開地庫,取銀子!” 寶如看到季墨進了院子,怕胡蘭茵和季明德要吵出不該說的話來,悄聲道:“大嫂,季監察來了,咱們可要出門迎他?” 話音未落,季墨已經進門了。他進門便笑:“蘭茵是不是要問季白地庫里那銀子的事兒?明德沒法給你交待,因為銀子未入他的手,這事兒,你得問大伯我才行?!?/br> 胡蘭茵愣住了:“大伯這話什么意思?” 季墨坐到季明德對面,拎起季白那水煙瓶搖了搖,一笑:“蘭茵。昨天夜里咱們秦州城遭馬匪擊破,連州知府都被殺了,何等的奇恥大辱? 季白半路聞聽消息,大怒之下,快馬自半路送來親筆信,把地庫中三百萬兩銀子全部捐給朝廷,要咱們秦州成立都護府,在土蕃沿境駐兵,保護我秦州百姓不叫馬匪襲擊。所以,銀子如今已經全在監察道府上,大伯我代朝廷,接管了季白的銀子?!?/br> 當父兄喪去,一府俱滅,在絕望與恐懼中唯一支撐胡蘭茵活下來的,就是地庫里那三百萬兩銀子,誰知不過轉眼之間,三百萬兩銀子竟被轉到了季墨名下。 “真真是笑話?!焙m茵兩只鼓鼓的胸脯不停的喘著:“秦州是大魏的秦州,百姓一年上繳多少稅賦,朝廷就該撥銀子,撥駐軍來成立都護府。我不相信我爹會說這種話,他根本不可能把自己這些年攢下來的心血上繳朝廷,你們撒謊?!?/br> 季墨耐著性子道:“蘭茵究竟是小戶人家出身,寶如你說說,為何季白會把銀子全捐給朝廷,讓朝廷在秦州成立都護府?” 季明德調手換個姿勢,冷冷盯著季墨。同羅綺從嶺南前往涼州都督府的時候,在秦州停留了三天,就住在季墨府上。 這廝以為做的人不知鬼不覺,在季白面前炫耀了好久,道同羅女子果真滋味不同,可惜如今花剌被突厥占了,否則翻山越嶺,那怕不惜萬金,也要買一個回來,養在府中時時褻玩。 所謂名器,不嘗不知其中滋味,嘗過也不行,還不似海參燕窩,不吃它,蘿卜白菜也能養活人。它的滋味在于,活生生的,鮮躍躍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叫他欲罷不能。 這更年青的,更鮮嫩的,嬌俏俏像只小白兔一樣憨兮兮的寶如,是那個女人生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比純生生的番夷女子那般,只配褻玩,做不得紅顏知已,不能紅袖添香夜讀書,她知書達理,詩才秀懷,可閑談,可共吟風月,可執棋唱和,只看一眼,便抓心撓肝,勾魂欲死。 他那狐貍尾巴掩藏不住,在道貌岸然之下,所謂叔伯輩的關照與贊賞之中,眼底里藏著色性與貪婪,就那么看著寶如。 赤炎帶著李悠悠途經秦州往邏些之后,寶如也一直在思考關于土蕃的事情。 既季墨問她,她便叉腰一禮,直言道:“我祖父生前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土蕃雄峙于西,一點點蠶食我們大魏國土。就算赤東贊普不舉兵東進,僅僅是懷良的那幫馬匪,就禍害的我們秦州老百姓沒有好日子過。 而朝廷因為與土蕃交好,常年不肯在秦州多投軍備。此時大伯慷慨解囊資助秦州都護府壯大兵馬,是他的胸襟與膽魄過人,也是他愛惜咱們秦州老百姓,我很敬佩他的膽識?!?/br> 季墨一下又一下的鼓著掌:“到底相爺家的孫女,見識果真與眾不同。蘭茵,大家婦人的氣度,你得跟寶如多學學。 男人們的胸懷和眼界,非你一個婦道人家能懂。你一府俱被馬匪殺害,與土蕃人便是仇深似海,既有季白的三百萬家財,馬匪大伯替你剿殺,仇,大伯替你報?!?/br> 胡蘭茵通紅著兩只眼,看一眼季明德,再看一眼季墨,忽而明白過來。 什么馬匪搶劫州知府,什么季白遠走邏些,在她籌劃要殺寶如之前,季墨和季明德早就籌謀好了要借馬匪之名殺她父親胡魁和季白,相廂合謀,殺了季白不說,連他那三百萬兩銀子的去處,也就早都安排好了。 既買通了季墨,又威脅了她,季明德是土匪的事情,才不會捅到長安,捅到王定疆那兒。 土蕃馬匪殺掉一州知府,驚天動地的大事,于一國來說,是奇恥大辱,會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護府,但朝廷或者會撥兵,卻不會給銀子。 此時有季白的銀子,季墨掌秦州都護府,官匪一家,整個秦州城的掌控權,就從季白和胡魁過渡到了季墨和季明德手中。她的父兄,不過是他們從朝廷要兵的犧牲品,祭臺上那只鼻插生蔥的肥豬頭而已。 ※※※ 土蕃馬匪殺掉一州知府,驚天動地的大事,于一國來說,是奇恥大辱,會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護府,但朝廷或者會撥兵,卻不會給銀子。 此時有季白的銀子,季墨掌秦州都護府,官匪一家,整個秦州城的掌控權,就從季白和胡魁過渡到了季墨和季明德手中。她的父兄,不過是他們從朝廷要兵的犧牲品,祭臺上那只鼻插生蔥的肥豬頭而已。 土蕃馬匪殺掉一州知府,驚天動地的大事,于一國來說,是奇恥大辱,會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護府,但朝廷或者會撥兵,卻不會給銀子。 第50章 還鄉 胡蘭茵只覺得天旋地轉忽而一聲尖嚎:“你們算計我你們居然全都算計我!” 她一指著季明德的鼻尖一手拍著胸膛歇斯底里叫道:“我一顆癡心連父母兄弟都不顧全全在你身上你居然算計我的銀子?!?/br> 那三百萬兩銀子,可以補償她兩妻侍一夫的屈辱,可以補償她失去父兄的滅頂之痛可這個沒心沒肝的男人,居然把它捐給了朝廷。 季明德伸手,輕輕剝開胡蘭茵的手指難得對她好語氣一回:“差不多就行了大伯的生意由你接手,田糧地契全在你手里這些東西算下來幾十萬銀子不止你還欲要怎樣?” 在寶如看來胡蘭茵頗有些可憐只須季明德一句軟言,她方才繃了一身的怒氣便如豬尿泡被扎了一針一般,頓泄無疑哭哭啼啼:“明德打仗是朝廷的事,不是一個人的事,把咱的銀子要回來,咱不修了,那些銀子將來到長安,咱還要用了。 你難道沒聽說過,長安米貴,居大不易,沒錢,咱們到了長安如何生活?” 寶如不知道胡蘭茵也曾進過地庫,比她還慫一點,叫季明德嚇尿了褲子,暗惴惴的想,大約是季明德討女人歡的那一手太好,才能叫胡蘭茵如此俯首貼面,否則,殺父之仇,奪銀之恨,若她是胡蘭茵,就算殺不得他,至少也不會如此臣服于他。 再看一眼季明德,她臉兒一紅,兩腿一軟。 寶如心說那本領也不是人人都有,趙寶松和黃氏剛成親的時候,就因為不舒服,黃氏還哀哀啼啼回過好幾次的娘家了。 大約他那本領,也是在胡蘭茵身上練出來的不定呢? 季墨得了銀子,在秦州成立都護府,擁有地方武裝力量,就能跟尹繼業一般封疆拜吏,朝廷都要忌他三分,怎么可能還會吐銀子出來? 他一拂袖,轉身便走。 胡蘭茵眼看著劫她家財的人轉身離去,拽住季明德的袖子哇一聲哭了起來:“明德,把銀子給我從季墨那兒要回來,否則我就把所有的事兒,原原本本捅到我干爺爺那兒,叫朝廷發兵治你,剿你手下那秦州八縣的土匪,叫你身敗名裂,叫你一無所有?!?/br> 季明德不期胡蘭茵的胃口竟如此之大,冷冷道:“你難道就沒想過,以你的為人,也配坐擁三百萬兩巨財?” 胡蘭茵指著鼓鼓的胸脯道:“我嫁入這個家,我失去了一切,那銀子就是我的,是你該給我的補償?!?/br> 寶如瞧著她一顛一顛的胸脯,暗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胡蘭茵如此貼服,大約還是季明德那一手本領太好? 季明德不欲跟這失心瘋的婦人吵架,攬過胡蘭茵,輕聲勸道:“蘭茵,很多事情并非只有你能做道。蘭香和蘭玉兩個如今在成紀山中紡布做織,若聽說可以坐擁幾十萬家財,以季府大少奶奶的身份在長安城交際,她們也會很樂意。 所以此事并非非你不可,明白否?” 胡蘭茵一時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推開季明德,淚眼怔怔望著他。 季明德忽而伸手,一把抓起祖宗牌外前那只青花纏枝香爐,啪一聲倒叩于地,香爐并著香爐四濺。他冷笑一聲,在胡蘭茵耳畔低語:“若你還嫌錢多,明兒起,我讓馬匪再劫一回季家,如何?” 馬匪連知府都殺了。若再劫一回季家,她必然要死。季明德只有一個,胡知縣的女兒卻有三個。蘭香和蘭玉比她更沒有心機,更吃不得苦,無論誰,都會一心一意聽命于這面目良善,心如蛇蝎的惡鬼。 胡蘭茵深深明白自己不過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咬牙半天,忽而反手柔柔纏上季明德:“明德,你當然比銀子重要,可有理走遍天下,沒錢存步難行,咱們沒有銀子,怎么去長安?” 所以她愛銀子,更愛季明德。寶如看這明為叔嫂,實則夫妻的兩人吵架,暗戳戳覺得好笑。 不知何時,方姨娘竟竄到了墻沿根兒,還好寶如發現的早,大聲叫道:“姨娘可是有事?” 方姨娘訕訕兒笑著:“夫人聽見你們吵的厲害,叫大少奶奶過去一趟,她有些話兒要說?!?/br> 胡蘭茵抓著季明德的把柄,猜他也不敢告訴寶如實情,大大方方挽上他的袖子,柔柔兒笑著說道:“按例,這個月你都該留在大房的,爹如今不在,家里人又少,娘還病著,你若不做伴兒,叫我晚上如何睡?” 寶如懶得聽了,轉身便出門,先走了。 季明德待寶如走了,忽而湊近胡蘭茵,輕聲道:“若你還敢在寶如面前故意點眼色,我拿蘭玉頂替你,如何?”她心里那點小九九,他看的一清二楚。 被土匪擄到成紀的蘭玉,若聽說可以逃出生天做季府大房的少奶奶,想必會非常愿意。胡蘭茵倒抽一口冷氣,跌坐在椅子上。 季明德一笑,跟著寶如的后腳,轉身離去。 為了躲開王定疆無處不在的眼線,趙寶松一家子連寶如也沒有通知,就悄悄兒的離開秦州,往甘州去了。 寶如在那賃來的院門前站著眼中還是院子里無處不是小青苗跑來跑去的身影,憶及他總愛借故偷親她一口,分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卻總拿她當孩子一樣,那好比老祖父的眼神,趴在門上哭了個不能自抑。 “趙寶如?”巷中一人cao一口長安官腔,冷冷說道:“真是你?” 這種長安官腔,在秦州很少聽到。寶如頭皮一緊,暗道這些日子季白死了,胡蘭茵也收斂了許多,一座關山相阻,這秦州城不該再有人盯著她的,這人會是誰? 她回頭,岔口胡同不知何時擠了滿滿泱泱的人,清一色的深藍色縐綢武弁服,鑲以銅釘,胄為小牛皮制,頭戴紅纓,腳踏烏靴,騎在高頭大馬上躍躍。 為首一人銀甲白披,見寶如紅腫著兩只眼睛茫然看著自己,縱馬至她面前,兩道英眉下雙眸滿是不耐煩:“本官奉皇上御旨,特來扶老相爺和督察使的尸骨還鄉,爾府祖墳何處?快快帶吾等前去,埋葬罷老相爺,本官得即刻回長安復旨?!?/br> 寶如識得這人。小皇帝李少陵的禁軍侍衛長,齊國公尹繼業府的庶子尹玉釗,雖幼時也經常見面,但此人怪癖,幾乎從不與人說話,寶如多和善的性子,幼時還叫這廝抓花過臉。 她回頭,長安來的禁軍侍衛們立刻策馬騰出條路來,后面是敞棚大車載著十幾具大棺,男棺為檀,女棺為柏。從去年十一月死在去嶺南的半途,歷時整整一年,小皇帝才下旨把這些客死異鄉的尸骨斂回秦州。 寶如撫過一具具棺槨,回頭去看尹玉釗,寒天中他仰頭看著天,忽而咧唇一笑,對身邊侍衛說道:“秦州這鬼地方竟是個富庶的,難怪土蕃人隔三差五就要搶一回,富庶而又無兵,連知府一家都被馬匪給殺了,看來成立都護府很有必要?!?/br> 那侍衛笑了笑,并不接話。 寶如裹緊披在身上的方巾,身后浩浩蕩蕩兩行青甲侍衛,出秦州城三里路程,五龍坡上,前有大河浩浩,后靠巍峨青山,山凹中前后兩畝寬一快地,前以松柏遮擋,后用青磚圍砌,便是趙放前些年為相時,替自己打理的落葉歸根之處。 這些禁軍侍衛并不動手,他們從秦州城雇了一匹打墳治喪之人,前后不過一個時辰,土包圍墳,青磚鑲飾,連墓碑都立好了。 尹玉釗自始至終不曾下馬,待墓碑鑲好了,縱馬至寶如面前,于馬上略彎腰,黃土枯樹之間,冷目望著地上兩手攥著頭巾,只露出兩只眼睛的寶如。 她哭紅了兩只眼,水汪汪的腫著,亦仰頭望著他。 “本官來的倉促,墓碑還來不及雕刻,上面的字,得勞煩你們自己請匠人雕了,就此別過!”尹玉釗話音一落,策馬便走,馬騰起黃煙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