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在寶如看來,季白也是夠慫的。 他大概也發現這親兒子對自己沒有任何感情,動又動不了,頭磕著地面道:“明德,王定疆當時說了,若明義不死,咱們全家都沒活路。我是拿他一條命換了咱們大家的命,你之所以如今還能活著,也賴于我狠心殺了他。 一樣是兒子,殺明義,我的心里豈能好受?爹往后也不爭了,季家的財富,人脈,藥材生意全是你的,你就放爹一條生路,像狗一樣活著,行不行?” 季明德半屈膝,貓玩老鼠一般盯著自己的親爹,又是一笑:“我記得大哥是甲午年五月動身往長安,給宮里奉御藥的,大哥那一回入宮,究竟看見什么了,王定疆非殺他不可?” 元狩二年六月,先皇大行,同時幼帝李少陵即位。季明義恰是那個節骨眼兒上入的宮,給病重的皇帝貢藥,他肯定是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才會被王定疆不計后果滅口。 季白連連搖頭:“明德,若我知道明義看見了什么,你覺得王定疆還會不會讓我活著?” 李翰嘆了口氣,輕揉眉心:“可惜了明義那么好的孩子,季白你就是個畜牲!” 方升平仍是冷笑:“季白,你就死也不冤。王定疆不過一個閹貨,你又何必替他遮掩?給明德說實話,王定疆我替你殺,明義的仇,我替他報。 咱們秦州土匪終歸要東進,揚名立萬的那一日,老子給你修間大地宮,叫你在陰間也能做回王爵,如何?” 季白仍是搖頭,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被親兒子生生折磨成了個癱子。 他苦笑道:“我有家財萬貫,好日子沒過夠,當初明義千里路上送來的信都燒了,他在宮里究竟看見什么,我一概不知。果真你們想為明義報仇,那就當面去問王定疆,看皇宮里那夜究竟發生了什么?!?/br> 寶如從這幾個人的話里推算,季明義應當是在甲午年的五月初八入宮貢藥的。那夜不但季明義在宮里,她也在。 當時還是太子的李少陵才是個剛八歲的小孩子,那孩子大約福氣太多,自幼不愛吃飯。那天,他不肯好好用晚飯,和當時還是皇后的白太后討價還價,非得讓寶如陪他玩上半夜,才肯吃十個rou丸子。 白太后治不得兒子,只得央求寶如留下來。 恰是那天夜里,先帝李代燁駕崩,李少陵繼位。 那夜李少陵吃丸子吃吐了,還是寶如替他清換的衣服。那孩子頑皮,大半夜的和寶如兩個在宮里玩躲貓貓,寶如沒找到李少陵,卻機緣巧合,撞見了一場帝王之崩。 至于其中的斧聲燭影,以及先帝是如何死的,死前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還有誰在場,寶如躲在暗處,看的清清楚楚。 大概季明義也和她一樣,無妄被牽扯,知道內情,所以才會被王定疆追著滅口。 當天夜里先帝還曾給過她一份血書圣諭,那份圣諭若是被公之于眾,無論白太后還是幼帝李少陵,或者榮親王李代瑁都會死。 她是個小女孩,居然躲過了宮里的重重盤察,沒有被白太后懷疑。將那份血書圣諭拿出宮,交給了祖父趙放,趙放權衡利弊之后,為保江山大局不亂,選擇了沉默,并沒有公諸于朝。 人常言樹欲動而風不止,恰是這個理兒。趙放想的是保江山不亂,白太后醒悟過來之后,卻非得逼要那份圣旨,為此,不惜誅趙放的九族。 那份先帝血書的手諭,害的寶如家破人亡,也讓她和趙寶松一直處在危險之中。土匪濾過一遍,王定疆搜過一遍,知府胡魁也細細搜了一回,到如今,大多數人都死心了。 唯獨尹繼業還不死心,拿個同羅姑娘作噱頭,要從王定疆和白太后的手里把她給要過去,撬開她的嘴巴,拿出東西。 仿佛蛇蛻皮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她熬過一輪又一輪的搜檢,守口如瓶,將那東西藏在個隱秘的不為人知的地方。 那是她的死令,也是她的生門,只要圣諭一出,她和趙寶松,小青苗都會像季明義一樣,被滅口,一個不留。 當血漸漸滿盆,竟有咕咚咕咚的聲音。 椅子磨擦地面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方升平和李翰兩個也湊到盆邊,三個人一起追問季白,想知道哪天夜里,宮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寶如自始至終兩手緊攥椅背,目視前方,鼓足了混身的力兒,好不叫自己從椅子上溜下去。 可以想象,若當初沒有季明德不早不晚,在李少源退婚的當口娶了她,無論落到王定疆還是尹繼業的手里,她就會變成此刻的季白,被酷刑折磨,被折磨到奄奄一息。 她覺得自己扛不過這種酷刑折磨,也許會比季白還慫,死的比季白還早。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澡缶一樣大的木盆里血已經快滿了,季白面色慘白,奄奄一息,兩只眼睛像對著獵人的鹿一般,可憐而又無助,眨巴著眼睛:“明德,你兼祧兩房,我是你父親,若我死,你明年就考不了春闈。我的兒子,前途比老父親這條賤命更重要,留你老父親一條命,好不好?” 尋常人只有一個爹和一個娘,為了前途還得好好孝敬著。 季明德眼看春闈,老娘病在昏迷,自己還在這里殺親爹。他手里一直玩著那把匕首,此時停了停,又是一笑:“這不該是你cao心的事情,放心去吧?!?/br> 他眼睜睜看著季白陷入沉沉昏迷,沒了呼吸,將他那只手從盛滿血的盆子里撈了出來,一根繡花針,仔仔細細縫著季白手腕上的傷口。 …… 忽而有人敲門,推門進來的是黃五,恭著腰道:“大哥,那邊兒差不多了,您這兒呢?” 季明德直起腰來,抽下掖在褲腰上的直裰擺子輕輕拍著,盯著已死的老父親看了片刻,道:“進來收拾地庫,把胡魁和胡貫,胡安那幾個雜碎一起丟進來。然后盤銀子,待銀子全挪出去,就此砌墻,將這地庫封死?!?/br> 李翰和方升平已經起身離開了,季明德拉過寶如的手,回頭看著涌進來的土匪們忙忙亂亂在清點帳本,整理銀錠,回頭再看一眼老父親季白,那是他的生父,被他從手腕放干了血,縫好傷口,外表看不出傷來。 這間地庫是他的金銀庫,也是他最后的歸宿。他默了片刻,又吩咐道:“把季大爺的尸體擺好斂棺,勿要再侮他!” 七八個土匪,是季明德多年出生入死的心腹,也是除了李翰和方升平,唯一知道他殺了親爹的人,齊齊目光投向季白的尸體,跪地給他磕了三個響頭,去挪他的尸體了。 出地庫已是三更,寶如跟在季明德身后,路過那吊著胡安的小窯時,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兩個老人走在前面,她不好表現的過于親昵,又實在是怕,正抖著,季明德的手已經牽過來了。 “你看見胡安了?”他停了停,聲音就在她耳側。 寶如輕輕點頭:“太殘忍了!” 默了片刻,季明德又是輕輕一笑,砂繭滿滿的手,不停磨梭著她那軟綿綿的小手兒:“我分明提醒過黃五,叫他不要帶你亂走,他竟然帶你去看那等腌瓚東西,可見他也皮癢,想叫我剝他的皮了?!?/br> 寶如兩手攥上季明德的手,恐懼壓抑在喉嚨里:“我很好,一點都不怕,黃五哥哥是好人,人皮不該亂剝的,你放過他好不好?” 季明德笑了笑。她這個亂認哥哥的毛病,竟是改不了的。 不過既黃五也算個哥哥,可見哥哥二字在她心里,分量并不算太重。他道:“這種事情以后會很多,你沒有嚇尿褲子就好?!?/br> 第45章 清算 寶如本想勸勸季明德叫他手段不要太過毒辣??赊D念一想自己的祖父和父親那么好的人把江山社稷的康寧安穩看的比權力更重要步步退讓卻活生生被燒死在赴嶺南的半途上。 那時候沒有人善待他們。 方升平將趙寶松扔在仙人崖的大雪里生生往死凍的時候,也沒有善待過他。 人生身在這世上。有一路榮華的路,沿途繁花每日過的舒心如意,看見的都是人們竭力表現出來的善,就像她人生的前十五年。 可也有荊棘密布的路毒蛇出沒時時徘徊在生死邊緣,遇見的皆是人性中最惡的那一面。她墮到了這條險路上若沒有季明德這樣一個面黑心黑的人相幫襯就是死路一條。 既如此一起作惡就好又何必發那無病呻吟的怨憂了? “我看到你將你的私房銀子分成了兩分那五十兩是給我留的?”季明德忽而問道。 寶如連連搖頭,忽而抱住季明德的袖子:“那是給我自己留的剩下的四千兩,我打算讓我哥哥拿走。算我求你我哪兒都不去此生都跟著你,做你們二房的兒媳婦。你放了我哥哥一家走,好不好?” 季明德垂袖站著,默了片刻,反問:“從此不跑了?” 寶如連連搖頭。她怕若是惹惱了他,自己會是胡安或者季白的下場,舉著一只手指天發誓:“無論生死,我會永遠呆在咱們二房的?!?/br> 季明德笑了笑,繼續往前走著。 寶如又輕拽他的袖子。 “但是能不能,能不能等我愿意了再生孩子,我知道娘很急,可我不想要孩子?!睂毴巛p搓著雙手,抵在額頭上沾了沾,敲上季明德的胸膛:“求你了,我并不是不愛孩子,我只是沒有能力去養一個孩子?!?/br> 上輩子他們在洞房夜圓的房,整整一夜,她似乎說了很多遍:“求求你,不要種個孩子進去?!?/br> 季明德默了片刻,攬過寶如輕拍了拍道:“好!” 三更月明,寒鴉刮刮的叫著,寶如在院門上探了又探,不信季明德還要走,見他沒有進門的意思,忍不住問道:“如此半夜,當鋪還替你留著門?” 她其實一直不怎么相信他夜夜都睡在當鋪里。他和胡蘭茵一房睡,寶如是能接受的,畢竟皆是妻子,就算睡胡蘭茵,也是季明德的份內。 可季白捉她那一天,在寶芝堂他那置著床的屋子里,分明有個黑俏俏的大姑娘。 若他住在寶芝堂,那黑俏俏的大姑娘是不是會陪著他? 季明德本已經走了,回頭見清亮亮的月光下,院門半掩,寶如一點瘦俏俏的剪影,還在院門上立著。又折回來道:“關上門,閂好回去睡,我明兒就回來?!?/br> 一邊是胡蘭茵,一邊是那黑俏俏的大姑娘,都比她大,身段兒都比她好。寶如記得上個月胡蘭茵就曾說過,自己怕是有孕了。 那時候寶如心里沒有季明德,聽過一聲,轉眼就忘了。 今兒再回想起當日胡蘭茵那半含羞,半滿足的笑,心里擰著一股子的酸,又還有點隱隱的嫉妒,關上門,又打開門,月光照著季明德離去的背影,像她父親的背影一樣寬闊,腳步一樣穩沉。 可他就那么走了,頭也不回。 送罷寶如再回地庫,季明德邊走邊脫身上的直裰,待進地庫時,已是往日那身本黑短打,綁腿緊束,將直裰丟給黃五,揮手道:“都退出去,將地庫的門關好,誰都不能放進來?!?/br> 庫中此時已有三具棺材,除了季白,還有知府胡魁和侄子胡安,名義上是在追擊土蕃馬匪的路上叫馬匪殺死的。 另還有胡蘭茵的大哥胡貫,衣服都沒穿,就叫土匪光著繩子給綁扔進了地庫里,大約是給打暈了,歪躺在那木雕茶臺上。 未幾,胡蘭茵被放了進來。她也是頭一回進這地庫,高高的穹頂壓抑到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哥哥光著身子不好直視,她走過一具具棺材,跪倒在父親胡魁的棺材前,直愣愣的瞧著里面。 季明德停在胡蘭茵身后,輕聲問道:“為何不哭?” 胡蘭茵兩手攀著棺材蓋板,滿頭青腫的包,就那么直愣愣盯著胡魁的臉。分明下午在書院里,那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朝廷四品大員,秦州知府。 那是她的父親,回家之后還曾親自給她上藥,替她梳頭,勸她要為大局著想,不要叫小情小愛沖昏了腦袋。那么慈愛的父親,轉眼之間,竟成了一具尸體,躺在棺材里。 胡蘭茵忽而暴起,撲上季明德,滿手尖利的指甲,一把就要從他臉上抓下:“我不介意你娶兩房,我盡心盡力在我干爺爺面前替你美言,為了給你攢去長安的銀子,熬費不知多少心血,你竟敢殺我爹,你竟然敢殺我爹!” 季明德一把攥上胡蘭茵的手腕,指著棺材里一刀劈過喉頸,面死灰白,唇大張著的胡魁道:“他本來不必死的,州府衙門也不必遭匪的,可你失心瘋了,好好兒的居然用那等殘忍的法子來辱寶如,告訴我,為什么?” 胡蘭茵頹坐在地上,兩腳連抽帶蹬,不敢看,也不想接受面前這可怕的場景,撕著衣衽尖厲厲一聲哭,跌跌撞撞四處尋著出路,想要逃離這可怕的,陰氣森森死氣沉沉的地方,突來突去找不到出路,跪在門上拉了半天,拉不開,又用腦袋去碰那扇厚沉沉,生鐵鑄成的門。 季明德就在她身后,將她扶了起來,扶坐在椅子上,屈膝半跪于地,目中似有憐憫,也有幾分不忍,道:“蘭茵,你是個明智的婦人,向來都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告訴我,為何你要用那么殘忍的手段害寶如?” 這是他頭一回不稱大嫂,而叫她的名字。胡蘭茵軟嗒嗒像根面條一樣,從椅子上溜到了地上,搖頭道:“沒有,我和寶如都是真心實意想去拜菩薩,誰知遇到莊思飛那么個賊子,見色起義,想強寶如?!?/br> 她兩手虛兜在胸前,呼吸之間波濤洶涌:“我是為了保護寶如,才叫他打成這樣的,寶如想必都跟你說過,對不對?”她押定寶如決不敢在季明德面前說自己有多粗野。 季明德邊聽邊笑,一口白牙,陰氣森森,兩頰的酒窩在燈光下是兩個盛滿黑暗的漩渦。他忽而從綁腿上抽出把匕首來,一匕首剁了下去,胡貫挺身一個嚎叫,又躺了下去。 他攤著雙手道:“我自來不喜歡人撒謊,可你總是鬼話連篇。你瞧瞧,胡知府一門俱喪,胡貫是抗擊馬匪并僥幸活下來的功臣,本該得朝廷嘉獎,官做不得,至少可以請封一方縣公,永享榮祿,可因為你說謊,他死了?!?/br> 那柄匕首直插心窩,血汩汩無聲,不停往外流著。一聲沒吭的親哥哥就那么死在了胡蘭茵的面前。她嘶聲尖叫,欲躲無處躲,欲逃無處逃,而身后披著人皮的惡鬼還在步步逼近。 胡蘭茵覺得自己今夜也許活著出不了這座墳墓,深悔自己叫胡安迷了心竅,撲回來跪倒在季明德腳下,抱著他的腿道:“明德,算我求你,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這個地方。今兒這地庫里的所聞所見,我決不會告訴任何人,求求你,即刻放我出去,好不好?” 季明德屈膝半跪,溫潤潤的眉目盯著胡蘭茵的臉,掏了方帕子揩著她臉上的淚,柔聲道:“蘭茵,蘭香和蘭玉兩個,一并你娘王小婉都叫土蕃人給抓走了,你可知道?” 胡蘭茵已經沒了眼淚。這個男人,她的丈夫。他終于像對待趙寶如那樣對著她笑了,語調溫柔無比,可得到這一切的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悲慘的一刻。 她搖頭:“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怎么可以這樣殘忍,我不過偶爾一點邪念,你卻滅我滿門。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沒有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又道:“季墨是秦州道監察御史,如此滅門慘案,當然會上奏朝廷,請他們在秦州設立都護府,加強軍備,保護我秦州百姓。 但你是唯一的苦主,你得東進長安,跟咱們的干爺爺訴說此事,讓他知道知府大人是叫土蕃人殺的,明白否?” 胡蘭茵眼珠斜瞟,轉念一個游絲,到了長安,果真見到王定疆,或者可以讓王定疆幫自己,殺了這個沒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再笑,語氣寒惻惻,卻又無比柔和:“若你不肯照我說的做,蘭香和蘭玉那么兩個二八年華的小嬌娥,可就真得要被賣給土蕃那些臊烘烘的馬販子了。你娘雖老了點,也能值幾個價兒,我不介意連她一起賣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