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季明德擱了粥碗,伸手過來揉著那只他曾親過,咬過的小耳垂兒,見寶如兩只眼睛睫毛長長,眨巴個不停,螓首微扭纖腰一握的小媳婦兒,連胸脯都還未長,孩子一樣,責又不能責,罵又不能罵,欲說兩句狠話,又怕要嚇到她,終究忍不住說道:“我做什么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后你瞧見了,裝個看不見即可,若是膽敢……” 寶如隨即回頭:“怎樣?” 季明德忽而就湊了過來,掰過寶如,咬上那點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輕磨,握過她一只手兒往自己身上放著,鼻息火熱,一身墨香:“萬一我那天夜里忍不住,叫你吃回苦頭呢?” 寶如似乎觸到只噴著火的火龍,燙的立即縮手,明知季明德在嚇唬自己,可他屢試不爽,她也一嚇就怕。 天熱未關房門,楊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過來,雖說兒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寶如那瑟瑟縮縮的樣子,顯然她也推拒的有些過了。心中暗道也該給寶如上點眼藥了。 這邊季明德好容易松了手,寶如隨即趴伏在枕頭上,垂著枕頭暗暗咬牙,心道這人隨時興起,又還裝的沒事人一樣,怎么也沒給憋死? 季明德轉而端了粥碗出去,過一會兒卻抬了滿滿一盆水進來,丟帕子給寶如道:“你洗個澡,我去外頭轉轉?!?/br> 這夜寶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決計不往季明德懷里鉆,但一聽到房梁上那竄來竄去的老鼠,腦子一片空白,隨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次日,季明德要往書院讀書。 楊氏清清早起來熱了幾個包子,給寶如的還格外用油煎過,外面酥酥一層焦黃的皮,里面軟嫩嫩的瓤子,和著高梁粥吃過早飯,她鎖上正房的門,提著只籃子便要出門。 寶如跟著楊氏,因見籃子里裝著香火裱燭,笑問道:“娘,咱們可是要去給公公上香?” 楊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時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給他提鞋的,人聰明的什么一樣,無論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聽即會,見誰都能稱老鄉。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時候才十八歲,就留下明德這么一點獨苗苗,我將你當女兒,你也得將他當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戶,族中有專門的墳地,出城東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條長河橫流,河對面綠蔚蔚的山頭,湛藍色的天光下遠山只有輪廓,緩緩的土包包山,山上長滿了各類果樹,正是成熟的季節,景色美不勝收。 秦州人的墳全是土包兒,雨打風吹總會漸漸平掉,所以每年上墳都要添土,這樣墳包兒才能永遠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里有座墳漸漸垮塔,不用說,那是斷了香火的絕戶,無人上墳填土了。 在季丁的墳頭插了香,楊氏一陣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說兒子討媳婦了,討的媳婦兒有多好,多水靈,多乖巧。寶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著臉皮聽楊氏將自己夸上天去。 忽而,不遠處一聲凄厲的嚎哭之聲劃破天際。楊氏隨即站起來,伸長脖子望了望,拉過寶如道:“快去瞧瞧,這是瓦兒娘,她怎么又哭上了?” 婆媳兩個牽著手上了山崖,寶如便見崖上一座孤墳,草還未長齊,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翹在外,白骨散了滿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趴在墳上嚎哭,妄圖以一已之手,將被刨的墳掩回去。 楊氏上前扶起瓦兒娘,見竟是有人刨了瓦兒爹的墳,氣的叉腰大罵:“又是那個生孩子沒□□兒的扒了瓦兒爹的墳?那墳里除了白骨一無所有,想發財也不是這么個發法。閻王爺眼睛亮著了,早晚把你們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瓦兒娘像塊爛泥一樣扶也扶不起來,呦道:“要是我的瓦兒在,他爹能進祖墳,又怎會三天兩對叫人刨了墳去,骨頭亂扔拼都拼不起來。他嫂子,我絕戶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連個收斂的人都沒有,得自己爬進墳里去呀!” 楊氏連忙勸道:“還有我家明德了,我讓他給你當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寶如也連連點頭。瓦兒娘看一眼寶如,暗道季明德兩房嬌妻,同年的瓦兒卻是早死,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兒也能長成個人,討得房媳婦,我家就不至于絕戶了。我還是遠遠跳了崖吧,死了也沒臉見他爹呀!” 寶如一邊扶著,楊氏一邊背著,倆人把個瓦兒娘帶回城,安頓在她那只剩瓦與梁的家里,楊氏又替她做了頓飯,給瓦兒娘吃過了,才帶寶如回家。 一路上,楊氏語重心長:“我的兒,咱們秦州古例,絕戶是不能入祖墳的,而且絕戶的墳,流氓賴皮們想扒就扒,無論你活著時有多光鮮,死了無后,照樣得叫生前不對眼的人們掏出來,把骨頭扔的到處都是。 所以娘才盼著你和明德能早有個孩子,他是個獨苗兒,你總得替我多生幾個,好叫咱們這一房開枝茂葉,將來你和明德死了,十幾個孫子一起上墳,閉眼躺在土里,子孫們的哭聲高,那也是榮耀啊,你明白否?” 寶如叫那瓦兒娘那傷心絕望的樣子嚇怕,也算真真意義上理解了楊氏的擔憂。 當初趙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后不曾動員官場力量斗爭,恰就是因為白太后暗示要誅趙放的九族。 秦州人對于絕戶的怕,怕到了骨子里,所以他最后自卸官袍,交出權職,帶著兒子共赴嶺南,實則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趙寶松和小青苗,替趙氏一族留個后,將來不至絕戶。 她低頭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兒,仍覺得懷孕是件遙遠的事情,不好再欺騙楊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覺得自己還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br> 楊氏瞧了兒媳婦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么,咱們城里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沒見怎么著。瞧瞧你這翹翹的小屁股,絕對一生一個兒子,娘就等著給你們帶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寶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個宜男的相,勉強點了點頭。 季白差點叫水嗆死,頭一日季明德沒有過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說不過去。 他一直湊到吃罷晚飯,才一個人到隔壁。 季白頭上頂著方白帕,裹的嚴嚴實實躺在床上。原本那么精壯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給淹光了周身匪氣,躺在床上一會兒一聲長哼,一會兒又長出一口氣。 屋子里nongnong一股草藥味兒,和著蓮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過氣來。 蓮姨娘見是季明德來了,連忙扶著季白坐起來。 季白睜開眼睛,目光也頗呆滯:“人言逢九不利,我垮過了三十九,沒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個背字兒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著臉道:“您身體底子好,會好起來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來不及,又怎么能好得起來?倒是寶如可真是個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來,只怕我一條命就葬在那荷花池里了?!?/br> 季明德一聲冷笑:“若你將她送給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經淹死在荷花池里了?!?/br> 第20章 挑釁 朱氏在旁小聲提醒道:“明德,你爹還病著,勿要惹得他上火生氣,好不好?” 季白忽而眸中兩道精精亮光閃過,隨即掩去,還是一臉病怏怏的神態:“所以好人不長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該給她點兒報答,王定疆那里我自會想辦法交待,她仍是你們二房的少奶奶。那么個寶貝兒,你好自為知!” 季明德皮笑rou不笑,似看一塊腌瓚的臟rou一般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既您還有力氣說話,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閉上眼睛,沉聲說道:“明德,今夜你必須宿在蘭茵房里,也必須跟蘭茵圓房?!?/br> 季明德站在門上,身后朱氏兩只眼睛紅的兔子一樣,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看他們彼此間劍拔弩張的樣子,恨不能此刻墻上有隙便縮進去。 “大伯只怕忘了,這個月我該宿在我們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聲冷笑:“明德,別跟我講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兒子,我必須要有個孫子,閉眼的時候兒孫滿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孫子,胡蘭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沒去過,摸進去自己種一個不就完了?” “你!”季白氣的簡直要吐血,朱氏嚇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齒道:“小雜種,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譜上明明白白的寫著,若你再敢不從,我就請族長季墨出面,親自到二房把你討回來,至于季丁,他本就是個絕戶,早該清出祖墳!”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還將自己所有的水留給你,叫你能從沙漠你走出來,你就這樣報答他?” 季白發半披,老態畢顯,木呆呆的點著頭:“所以我說好人不長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個孫子,你不給,我就只好讓季丁絕戶了?!?/br>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著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窩兒,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兒,您是越老越愛耍孩子脾氣了,也罷,我去蘭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氣,朱氏卻也替兒子暗暗憋屈,畢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絕不絕戶的,誰管他了。 可她這個二兒子就是傻,生怕那楊氏傷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來扔出祖墳,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兒子越可憐,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話,不知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準備偷個空兒出屋,悄悄跟兒子說上兩句,便聽身后季白忽而陰惻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連忙道:“老爺,我那兒都不去,我就在這兒守著你!” 胡蘭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脅會讓丈夫來,所以沐浴過后,只穿著薄薄的寢衣坐在起居室里,捧著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著。 他的腳步聲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門上停了片刻,隨即撩起簾子,帶著股子風走了進來。 胡蘭茵半含羞半含笑,一個眼色叫丫頭婆子們都從側門上溜了出去,熟門熟路來解季明德的衣帶,仿佛自己干慣了這種事一樣:“屋子里熱,解了外衣喝杯茶,還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蘭茵的手,徑自走進臥室,隨口問道:“今兒寶如見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蘭茵早有說辭:“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帶寶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著她了,回去拿個花露水的空檔兒,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為之!” 季明德一只手緊握著胡蘭茵,一邊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亂翻,淡淡應道:“唔。我走的時候瞧見王朝宣似乎發了瘋,這會子他在做什么?” 胡蘭茵以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這樣霸道又不由分說的性子,叫她無法掌握,叫她只能隨著他,一顆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結舌道:“他聽說茶里有朝顏的種子,如今正逼著一家子的老仆們替他到處找朝顏種子,吃那東西吃上了癮,還在吃?!?/br> 她省了一半話,實際上王朝宣吃完朝顏種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許那種癲狂之中的幻覺叫他沉迷,所以邊拉邊吐邊吃,整個人瘋瘋顛顛,將個胡府造的雞飛狗跳,若不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殺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聲,總算找到胡蘭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塊出來,鋪在床上,雙手按胡蘭茵坐在床沿上,柔聲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訴季白,你要自請合離回胡府,我保證怎么將你抱回來的,仍將你怎樣抱回去,可否?” 胡蘭茵垂眸看他虛搭的手,忽而臉色變陰:“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該知道什么樣的女人更適合你!” 她獨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進長安,成為他拾級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實上比之季明義,她老早就更喜歡季明德,沒有花花腸子,本本分分的讀書人。想著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給他,便能脫了那太監身上的腐臭氣息,能脫掉母親做為歌姬的,那極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協助父親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場,可他還太年青,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蘭茵指腹忽而似被蟲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過來,季明德已經捉著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擠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會告訴季白咱們沒圓房對不對?至于孩子,你想從那兒弄一個回來都行,既做到這一步,索性行行好兒,給季白留個后吧?!?/br> 胡蘭茵縮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經轉身走了。蒿兒湊了進來,望著白帕上漸漸暈染的那滴鮮血,問胡蘭茵:“小姐,這可怎么辦?二少爺也欺人太甚了!” 胡蘭茵將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許久道:“家財萬貫的方衡在秦州,趙寶如遲早會跟著方衡走的,只要趙寶如走了,他會回來的。 寒窗苦讀十四年,他不會止步在秦州,早晚他會發現沒有我和我的錢,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長安,他會回來的?!?/br> 月光微涼,胡蘭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訴的也是實情,將帕子納進了袖子里。 西屋蓋的飛快,漸漸山工泥瓦匠們與寶如混熟了,直接開玩笑叫她狀元夫人。她向來傻傻的聽著,給山工們添些茶,抽空兒繡幾方補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寶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給趙寶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節的時候,趙寶松已經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寶如和黃氏兩個歡喜的什么一樣,親自下廚,好東西見過,也吃過,兩個十指不曾沾過陽春水的大小姐,立勢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來。 魚是大通河里才捉上來的鯉魚,黃氏提回家時還活蹦亂跳的。寶如扣魚鱗的時候,小青苗就在旁邊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燒出來我嘗一嘗?” 季明德一件藍直裰一年穿到頭,方衡卻與他不一樣,他換了件月白色的錦袍,搖著把蒲扇,雖非仕家子弟,畢竟在長安兩代人的浸yin,唇紅齒白,眸清膚潤,搖著把扇子,也笑吟吟看著寶如要如何替自己燒出道魚來。 將魚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隨即吐掉,偏寶如還問伸長著脖子問:“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著嘴,筷子深戳進去再挑出來一筷子的腸肚:“寶如meimei,你難道不知道魚下鍋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寶如自己挾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氣。就連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皺成了苦瓜臉,撇嘴道:“小姑燒的魚可真難吃!” 黃氏連忙端了自己燒的菜上來,咸湯糊菜的,寶如怕方衡還要挑剔,厲眼盯著他,生生叫他點了幾回頭,贊黃氏做的好吃。 吃罷飯,方衡自告奮勇要送寶如回家,街道長長,倆個人的影子也拖的極長。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遲來一步,你已經不需要我錦上添花。 但他有兩房妻子,季白遲早要公開事實,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時候,二房無子,你這個二房的兒媳婦,又該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時候?!?/br> 寶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無子,我怎的聽不懂你這話?” 方衡也是驚訝:“季明德竟沒跟你說過?他與季明義原是雙生,都是季白的兒子,是因為季丁無子,怕季丁要絕戶,才過繼給二房的?!?/br> 寶如忽而打個寒顫:“你這話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當然知道,我前幾天還聽他與我爹聊起,這并不算大秘密?!?/br> 寶如再打一個寒顫,知道是親生父親還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個殺人未遂的兇手,此刻就在劉家當鋪的門上站著,還是那件洗到發白的藍色直裰,真裂嘴笑著,一口白牙,兩個酒窩兒,一臉的溫和,妥當,可信賴。 他倒不喜與人翻臉,上前兩步握過寶如的手,笑著與方衡寒喧:“聽聞你針灸的手藝越來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寶芝堂外替你寫張字報,也坐堂診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