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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畫堂春深在線閱讀 - 第8節

第8節

    寶如又道:“這不過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雖病了,卻也年青好像貌,不愛穿這綠衣,您拿套紫袍出來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綠衣,三品以上大員穿紫袍,所以寶如會有此一說。

    掌柜笑著擺手:“紫衣好辦,但那補子孔雀補子卻不好繡,說白了,除了欽差大老爺,咱們秦州人誰見過三官大員穿什么樣的衣服?大多數人也就弄套綠袍子湊和湊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計較那些作甚?”

    寶如跟他較上勁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說個價兒,多少銀子能得?”

    分明趙寶松那套六品官服,都賣了十兩銀子,寶如要套這掌柜一個準話兒。

    掌柜不知寶如誘自己,以為果真遇到了敢出錢的,展著五指道:“至少五十兩子,才能弄來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須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員們的補子,找個人繡出來,才能給你東西!”

    寶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開小包袱,捧出方補子來,笑問掌柜:“掌柜的,您瞧我這方補子它能值多少銀子?”

    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補子,背繡金色云紋,云海之中,兩只孔雀開屏而翔,絲線層層堆疊,繡工精致,簡直以假亂真。

    掌柜一眼之下當了真,連忙蓋上寶如的小包袱皮兒:“小娘子,你這是真家伙吧,這東西可不敢亂拿出來?!?/br>
    寶如嫣然一笑:“不瞞掌柜的說,這皆是我自己繡的,非但三品孔雀補子,就是二品錦雞補子,一品仙鶴補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給您繡出來,但不知我這補子它能值價幾何?”

    掌柜沉吟許久,卻不說話。

    為何?

    因為恰這些日子有個巧宗兒,讓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鶴補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氣,老爺子貴為知府大人的爹,一輩子卻只做過個七品閑散朝奉朗,當然不愿意穿著七品官服去見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還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補子難得。

    本來,他謀的是丞相趙放的那一套,誰知趙放和兒子趙秉義在發往嶺南的路上,是被人燒死的,那套官服也沒饒了,被燒掉了。

    老爺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給這掌柜打了招呼,銀子事小,只要有繡工能繡出來,多少銀了都給。

    寶如覺得自己已經吊上了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無意,我再去別家問問!”

    她轉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說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繡仙鶴補子?”

    寶如回頭,從包袱里掏出另一張,恰是仙鶴補子。

    掌柜捧著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兩銀子,不能再多,我收了這兩張,好不好?”

    寶如笑著遞過補子,換了十兩一錠銀了裝在身上,頓時覺得自己財大氣粗。

    臨出門時,那掌柜追了出來,一臉嚴肅:“小娘子,若你還有補子,我這里,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問別家,就莫怪我翻臉不認人,將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繡官服補子,可是死罪?!?/br>
    掌柜覺得這個小繡娘,怕要成為自己的大財脈,是已不計手段,想要威脅她。

    寶如笑著應了一聲,甫一出壽衣殿的門,便看見對面一個穿著深藍色直裰的年青人,與那寶芝堂小伙計站在一處,肩上一只褡褳,似乎正在聽那小伙計說著什么。

    寶如剛才還在壽衣殿里說丈夫眼看要亡,出門就撞見季明德好好兒的站在那里,欲避,已經叫他瞧見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壽衣殿門上等著。

    季明德聽到小伙計說寶如是去壽衣殿給丈夫裁壽衣的,低頭笑笑,對那伙計說道:“我知道了,傳我的話,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塊伽藍先不要分開,也不要入藥,我留著有大用?!?/br>
    那伽藍本是他伯父季白給大太監王定疆辦的,如今季白還不知在那里抓瞎找東西,卻不知那價值萬金的伽藍香,如今與自己家就隔著兩條街。

    寶如脖頸上被粗繩勒出的那圈勒痕終于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襖,純月白的底子,頗寬,襯著腰深空空蕩蕩,瘦的叫人可憐。

    季明德記得這件襖子,當是去年他找裁縫給楊氏做的,想必楊氏舍不得穿,送給寶如了。

    季明德穿過街道,對著寶如先笑了笑,問道:“我走之后,可有什么事發生,你過的還好?”

    寶如不知道尋常人家的丈夫們離家出遠門,回來之后婦人們都是怎么答話的。她與他實在不算親密,而且季明德有時候狠,有時候怪,又有時候溫柔,總之那一樣皆叫她膽寒,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將那揣銀錠的包袱轉而藏到了身后:“我過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來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來了,因這個月理當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訴她和楊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還會瞞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剛從成紀回來,還未進家門,恰好就撞見你?!?/br>
    寶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與季明德并肩走著。便聽季明德問道:“你好好兒的進壽衣店,可是你哥哥身體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壽衣?”

    趙寶松這一個月身體大好,都能拄著棍子滿院轉了,寶如聽季明德這聲咒,氣的險些忍不住要怒,卻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釋自己為何而去,悶悶在他身邊走著。

    她走的極快,季明德腿那樣長,走的袍簾翻飛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門外,寶如掐算日子,今夜他還該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還是別進去了,娘今兒心情不好,見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熱飯也是現成的,蘭茵jiejie也等著你呢?!?/br>
    胡蘭茵前幾日又是叫惡心又是叫頭暈,想必懷了身孕,寶如不敢叫楊氏知道,但直覺季明德知道了應該會很歡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頭,盯著自家院子看了許久,再快步從旁邊的巷子穿進去,睜大兩只眼睛茫然的盯著曾經西屋的殘垣,不可置信,指著問道:“咱們的屋子了?”

    寶如低頭一笑:“拆了!”

    第12章 12.舊物

    季明德眉宇間漸漸浮起股青氣:“誰拆的?”

    寶如心說這是個糊涂帳。她不好說是胡蘭茵指著人拆的,含混說道:“不過是想換間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唄,我聞著娘做的飯熟了,該去吃飯了?!?/br>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懷里一直捂著寶一樣,悶頭悶腦就要進家門。

    季明德隔墻輕嗅,老娘應當做了涼拌馬齒莧,蒜泥白rou,再配著兩碗酸酸涼涼的面條,如此熱天中,最是開胃可口。

    他站在門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來省而吝嗇,尤其在吃食方面,總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點rou星子出來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給寶如做點好的吃,可見寶如已經討了她的歡心,自己這個親兒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進院門的時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著一只海碗,桌上幾盤涼菜調的鮮香撲鼻,對坐而食,吃的正歡。

    見他進來,楊氏先就瞪起眼來:“你不是該在隔壁的么,回來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門洗了把臉,進來一看,老娘依舊沒有給自己盛面的意思。寶如也低著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默默的吃著。

    楊氏仍是冷梆梆的聲音:“我也不知道你回來,只下了兩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搟?”

    季明德道:“兒子已經吃過了,你們慢慢吃,不必管我?!?/br>
    他從包袱里抽出本書來,出正房,坐在檐下讀著,等楊氏吃完飯出來,寶如去洗碗之后,低聲問老娘:“我們的屋子,究竟是誰拆的?”

    說起這事兒,楊氏就是一肚子的氣。她掰著指頭剛要數落,廚房里寶如一聲輕喚:“娘,你來幫我找找抹布!”

    楊氏進了廚房,見抹布在寶如手里,轉身要出門,寶如一把拉住勸道:“娘,少說兩句唄,您瞧瞧,咱們兩家間的角門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夾在中間難做人了?”

    原來,前幾日胡蘭茵的人撤走之后,楊氏便揣著二十兩銀子去請山工,欲要自己將那西屋砌起來,誰知來的工人們皆是漫天要價,楊氏的二十兩銀子竟還砌不起間屋子來。

    叫胡蘭茵這樣擺了一道,楊氏才明白過來,西屋拆了,兒媳婦都跟著自己睡,兒子回來沒個住處,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將兩家之間開的那道角門用磚給砌上,如今徹底成了兩家人。

    寶如這樣一說,楊氏也有些明白,兒子在這邊受了氣,到了那邊,胡蘭茵也要哭訴,說自己好心好意替寶如修房子,雇來的工人卻被楊氏幾頓扁擔打走了。

    恰這事兒還是真的,她沒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為在外面撲風捉影聽了幾句閑言,便趕走了來此蓋房子的山工們。

    而兒子對于她的性格,向來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蘭茵兩句抱怨,兒子不怨胡蘭茵,必然會怨她。

    楊氏堆了滿腔的氣,轉而問寶如:“那胡蘭茵擺明了就是耍咱們,拆房子不過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橫瓦豎的,難道就這么算了?”

    寶如湊過來,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繡的帕子,今兒買了十兩銀子,如今我也會掙錢了,明兒再將剩下那幾十張帕子賣出去,攢了錢,房子咱們慢慢修,修間大大的,咱們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楊氏有些不信,見寶如兩只小細手兒捧了一只十兩的千足銀錠子出來,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壓低聲音叫道:“我的兒,你不過一個月的功夫,竟就掙了十兩銀子?娘半年辛苦,整藥材曬藥材,也不過掙得二十兩,你繡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寶如深深點頭:“那掌柜還說了,叫我明兒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們自己按著自己的心思蓋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jiejie總算替咱們拆了房子,省了咱們拆房子的錢,您又何必再生氣?”

    原本,寶如是打算將銀子積攢下來,以備將來后路用的。但這幾天出門走動,在外打聽了一番情況,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價高,而是胡蘭茵憑借父親胡魁的影響力,給整個秦州城的山工們都打的招呼,但凡楊氏出錢來請,山工們皆是漫天要價,就是不肯給楊氏修房子。

    寶如氣胡蘭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頭一回發現自己兩只手竟如此能生錢,三十張官服補子,一張五兩銀子就是一百五十兩,眼看財大氣粗,又何必讓胡蘭茵看笑話兒,所以一力要包攬下來,替楊氏修屋子。

    當然,修屋子的錢還是算在季明德頭上,畢竟他花五百兩買了她,到時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處,要走的時候一總兒算總帳,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著本書,僅憑老娘和妻子幾句話便明白了,這必是隔壁搗的鬼。大伯娘朱氏是個有上氣沒下氣的病婦,常年抱病,但心機深沉綿里藏針,至于胡蘭茵,人稱半個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蘭茵那樣妙的一對婆媳,這邊一個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個傻而嬌憨,一天就知道埋頭繡補子,即便知道胡蘭茵搗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寧人,拿自己的錢補貼家用的寶如,如何能斗得過隔壁那一對。

    他放下書,忽而喚道:“娘!”

    楊氏出來問道:“何事?”

    季明德攬過楊氏,在她耳邊悄言了兩聲,楊氏轉而進了正房。

    寶如將那只銀錠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轉身,便見季明德在身后站著。

    他雖本著臉,兩邊唇角漾著淺淺的酒窩兒,顯然刻意忍著笑。

    寶如欲要藏銀子,忽而想起方才高興的忍不住,已經在楊氏面前露過形兒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給季明德看:“我做了一個月的刺繡,竟也掙得幾兩銀子,方才正與娘一起歡喜了,你也一起樂一樂?”

    季明德接過來瞧了瞧,還給寶如道:“很好!”

    寶如解了圍裙,笑道:“趁著還天亮,快些過去唄,如今我們兩家之間的角門堵上了,你得從大門走,小心那邊早關了門,不好叫開的?!?/br>
    季明德覺得自己才走不過一個月,回來之后,寶如忽而又客變主,他反而成這家子的客人,還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當初胡蘭茵一力主張拆房子的時候,寶如就知道里頭必有鬼,之所以當時不說,恰也是盼著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與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jiejie的屋子倒是很寬敞?!?/br>
    清供的佛手香氣濃而清雅,他不過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門,卻叫季明德堵著。他指著廚房隔壁道:“廚房后那間耳房,原是我小時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們打掃干凈,往后只得委屈你,與我一起擠一擠了?!?/br>
    主屋旁邊確實掛著一間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楊氏堆藥材用的,這個月藥材清了出去,小床還在里頭。寶如本來也打算搬進去住,因進去撞了兩回老鼠,生生給嚇怕了,乖乖回去和楊氏擠一張炕。

    耳房那張三尺寬的小床,一個人睡它都嫌窄,更保況擠兩個人?

    再說,以季明德那個忍法,寶如都替他累的慌,還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鉆過來。

    所以,寶如幾乎要哭,聲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繡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寬寬的炕上才舒服,你還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隨即伸了過來,在她肩膀上輕按:“既繡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滿是繭子的指腹從她脖頸上劃過,粗礫礫的觸感,頓時寶如滿身的雞皮疙瘩亂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輕拈了拈,忽而一陣冰涼,他好像掛了什么東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湊了過來:“你繡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兩銀子,拿出來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貢院考的鄉試,前來監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學士,所以即便未去過京城,他也見過三品重臣的官服補子,不比楊氏兩眼瞎好糊弄。

    私繡官服補子,抓住是要殺頭的。

    寶如當然不敢給季明德看自己繡的補子,怕他忽然變臉,也怕他踹馬的腳踹到自己身上,嚇的直哆嗦,正愁該怎么解釋,忽而輕輕一聲咔噠響,她脖頸間一沉,低頭一看,脖子上已經掛了一只琺瑯彩鑲和田玉的項圈兒。

    寶如看這項圈兒有幾分眼熟,摸了一把鏤空的玉,中間幾道劃痕,忽而憶及這東西竟是自己的舊物,去年趙寶松被土匪捉了之后,為了湊贖金,全蛻給土匪了。

    她轉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溫溫的臉,兩只酒窩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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