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胡蘭茵胸腔一窒,目送季明德走遠了,回頭問身邊的丫頭:“蒿兒,方才你去隔壁叫人的時候,那趙寶如在做什么?” 蒿兒直戳戳答道:“正在吃飯,吃的菹菜面,一股子的餿味兒?!?/br> 胡蘭茵望著院門看了許久,終是回屋睡了。 季明德回到自家西屋,關上門,照例先仰頭在門上舒了口氣,換罷衣服出去沖了個澡,進來時寶如已經睡著了。 她睡相不怎么好,枕著自己的枕頭,抱著他的枕頭,被子全踢在床腳,一頭青絲整個兒堆攏在枕頭上方,露出脖子上深深一圈紫紅色的淤痕。 季明德坐在床沿上,手撫過那圈血痕,輕輕掰過寶如的手,秦州婦人少有這樣的細手,指管呈透明色,可以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他取過自己的枕頭與她的相并,自己緩緩躺進她方才放枕頭的地方。 寶如還在沉睡中,乍失了枕頭,又往前蹭了蹭,一手搭上季明德的胸膛,高度剛剛適宜,冰冰涼涼的,像床冰絲做成的涼簟一樣,叫她覺得分外舒服,隨即又將腿搭了上來。 她劈腿爬上來,露出長褙子下面藕色的灑腿褲子,半舊。翹翹的屁股將褲子繃的緊緊呈個半圓狀,從褙子開岔的地方半露出來,小,且緊實。 季明德舔著干似荒漠的唇,舒著發緊的喉節,側首看寶如的臉,她長長的睫毛在夢里微顫,嘴角微撇,像個受了長輩責罵,哭過一場入睡的孩子,一臉委屈。 他從床側扣出枚銅錢來,旋指一彈,彈滅桌上燈盞,屋子隨即黑暗。 外面是楊氏的腳步聲,她要聽床,所以托個借口,在月光下切黨參。 聽了許久聽不到兒子動靜,楊氏清清咳了一聲。 季明德在黑暗中緊皺眉頭,一動不動。又過了許久,楊氏再咳一聲。隔著一堵墻,母子倆暗中較著勁兒,如此過了一個時辰,楊氏終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窗子,壓著嗓子叫道:“明德!” 季明德無賴站起來,褲子頂的難受,劈著八字走到窗邊,悄聲道:“娘,我不行,要不等明夜?” 按事先談好的條件,明天夜里,季明德還要睡在寶如房里。 楊氏一聽兒子不行,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又不知該怎么辦,不由騰起火氣:“白長這么高的個子,這種事兒,難道還要人教你?” 季明德一手搭著窗子,額頂在那手背上輕碰,咬牙許久道:“想是這兩天太累了,再緩緩。你快去睡吧,莫cao心這些,我保證先讓寶如有孩子,好不好?” 楊氏氣起來腦袋就痛,站在外面拿刀咚咚咚剁著黨參,忽而扔了刀站起來:“當初兩兄弟一起做生意,你爹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給你大伯一個人喝,叫他走出沙漠,他才能有今天的家大業大。 娘辛辛苦苦將你一人拉扯大,好容易成個舉人,如今也要叫他生生分走一半。娘不求別的,只求寶如早懷上,你讓娘早有個孫子,往后你便直接到隔壁叫季白作爹,我也不管你!” 季明德再躺回床上,那陣陣發緊的地方好容易消了。他不敢再挨著寶如,往外挪了挪,誰知她順勢就跟了過來,軟軟一條手臂搭上他的胸膛。方才叫老娘澆熄的那股子邪火,隨即又竄了上來。 這天夜里,寶如夢到一條吐著信子的巨蟒,在她大腿內側往上游竄,亂突亂撞欲要找個鉆處,夢里寶如嚇的大叫,抖著兩腿四處奔逃,及待停下來喘口氣,低頭一看那巨蟒攀在大腿上。 她在夢里逃了一夜。 第4章 回門 次日一早大約五更不到,大房的馬車就來催了。 寶如還問楊氏討了幾樣藥材壓在包袱里頭,跟著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門。她幼時沒有自己梳過頭,半天也沒有綰好頭發,上了馬車才發現脖子下面還搭著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馬鞭破空啪啪的甩著,車夫粗聲喊罵著馬的祖宗八代,問候完它爹又問候它老娘,臟話滿嘴。 車又快又顛,寶如在里面東倒西歪,前搖后晃,幾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還未吃東西,顛著滿腔的苦水欲嘔。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強笑著安慰:“忍一下,馬上就到了?!?/br> 寶如也知季明德這是急著把自己送回趙家,好去接胡蘭茵一起回門,畢竟自己是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比不得胡蘭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帶著千金的嫁妝,遂也強撐一笑。 大約車轍壓到一塊大石頭,寶如腦袋幾乎撞到馬車車頂,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車上,恰這時候,季明德的手不知從那里伸出來,托住她的屁股,緩緩放穩在車上。 車夫在前面嗷的一聲猛勒韁繩,轍壞掉的馬車歪歪邪邪停在路邊。 車夫連連叫道:“二少爺,得罪得罪!” 連著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氣了,他騰一把掀開簾子,兩步跳下車,在無人的大街上疾走兩步,鐵青著一張俊生生的臉,伸手托寶如下車,將她的兩個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著匹馬,與提鞭的車夫對視。 車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兒子,窮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爺季明義暴亡這樣的好事,才能兼祧兩房,繼承季白偌大的家業。 車夫頗有些看不起季明德,畢竟帶妻子回門這樣的事,連馬車都是大房出的。 隔著一匹馬對視許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擺,一手接袍簾的瞬間,一條長腿凌空而起,腳重重踏上馬腹,馬長嘶一聲吼,三只蹄子竄空晃了兩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車夫倒過去。 車夫小時候也見過季明德,卻頭一回見他生腳踹翻一匹馬,眼看整匹馬朝自己倒過來,嚇的扭頭就跑。 那馬搖了兩搖,馱著輛壞了轍的馬車跑遠了。 寶如覺得他如此不耐煩,怕是胡蘭茵還等在家里的緣故,竟怕他也會這樣踢自己,哆哆嗦嗦指著不遠處道:“過了前面那家當鋪,再拐兩個彎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齊齊,笑起來兩邊頰上還有深深的酒窩,與剛才那踹馬的樣子判若兩人,分明笑的溫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襯的他整個人都陰氣森森,嚇的寶如毛骨聳然。 他道:“總得陪你吃過早飯,送你進了家門,我才能回去?!?/br> 倆人再往前走,過了劉家當鋪,后面是一處早飯攤子,有熱騰騰的小米粥,虛蓬蓬的油餅子,還有秦州人早上愛吃的呱呱,涼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張餅,兩碗粥,見寶如一直盯著案板上那晶晶亮的涼粉看,問道:“可要來一碗吃?” 寶如連忙搖頭,連吹帶吸喝罷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們快走吧!” 季明德盯著面前的油餅子,自己從攤上抽了張油紙來包上,低聲道:“我帶著不方便,你將它帶回家去,好不好?” 寶如接了過來,兩人并肩入巷,走到趙寶松賃來的那間小屋前,泔水滿地,蒼蠅橫飛,門前一個臟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條棍子戳那臟水。 她兩步奔上去,抱起那臟孩子叫道:“苗兒,你怎的在這里?” 這孩子是趙寶松的兒子趙青苗,今年四歲,透過糊了一臉的臟泥巴,看得出跟寶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臉兒白白,秀氣的不像個男孩子。他兩手抓上寶如干干凈凈的衣襟,立時上面就是兩個污點。 寶如回頭,面帶訕色,粉□□白的小臉兒,笑的臥蠶彎彎,叫那小家伙襯著,五官無一處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種驚人的絕艷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時時將她拴在身邊,時時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門,見寶如一臉的難為情,解釋道:“你先進去,我再走!” 不必進去,就可以知道那間賃來的房子里有多亂。 來開門的是嫂子黃氏,頭亂的雞窩一樣,穿著件看不清顏色的褐襖,門只開半扇,寶如抱著孩子擠了進去。 門上三個腦袋,齊齊望著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黃氏嘭一把將門關上,回頭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臟水,弄臟了衣服誰來給你洗?你當你還是大少爺,有丫頭婆子伺候是怎么的?” 再是寶如的聲音:“大嫂,好好兒的罵孩子做什么?還有什么臟衣服,快收,都收出來我洗!” “你洗?”黃氏氣氣沖沖:“你那叫洗衣服?手里一點勁都沒有,還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br> 寶如的聲音挪到了窗下:“來來,青苗,看小姑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br> “油餅子?還是熱的?”小青苗話里帶著澹??谒?,這孩子愛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倆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嘰嘰喳喳,季明德在外邊聽邊笑,日漸高起,他剛欲走,忽而門一聲響,便見寶如懷中抱著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滿臟衣,想必是要往井臺畔去洗衣服的。 倆人俱像被捉jian撞了現形,難堪的抹不開臉。 寶如關上門,輕聲問道:“你怎的還沒走?” 季明德轉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臺邊,連搖轱轆盛了滿滿一石缶的水,盯著寶如那兩只軟搭搭在盆子里亂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趕晚來接你!” 她那雙細纖纖的小手里果真沒什么勁兒,洗衣又無甚章法,一通亂揉,可見得小時候嬌生慣養,沒有干過活兒。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繡蝠紋的圓領袍子,腰綴脆玉,圓頭布鞋,四十歲的年紀,肩緊腰窄,臉如刀斧劈成一般,濃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門外雕著富貴云紋的上馬石前站著。 一妻三妾一字排開,站在他身后。 胡蘭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領褙子,系一條白裙,頭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兩眼,他記憶中似乎寶如也這樣穿過。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兩人并肩騎馬,他道:“趕車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張冒失亂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寶如可有受傷?”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點頭:“那就好?!?/br>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從后門進去,先是一畝多地的大園子,馬車直接從綠樹濃蔭中穿過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兩個未出嫁的小姐,胡蘭玉和胡蘭香兩個在高高的繡樓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進院子,蘭玉道:“難怪jiejie哭著喊著要嫁,我瞧他比季明義生的好看?!?/br> 蘭香應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讀書人。季明義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跟解元郎能比嗎?” 望著jiejie蘭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門上分別,蘭玉憂心忡忡道:“只一點不足,就是那個趙寶如,聽說是相爺家的千金,自幼知書達理的,今年才十五歲,怕jiejie要被她比下去?!?/br> 蘭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聲道:“什么相爺,不過兩個死在半途的貶官而已。她家早失勢了,我聽爹昨夜和娘說,那趙寶如就是個娶來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還在咱干爺爺手里攥著了,他興不起風浪來?!?/br> 等大姐蘭茵一進門,倆人自然就不說了。 府衙前院擺了幾桌的筵席,請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為商的一桌,舉子們一桌。 季明德和舉子們坐在一處,溫溫笑著聽他們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強擠上桂榜,也是個舉人,丈著兩挑擔的關系,擎杯大膽問道:“姐夫,相爺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著接過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個,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長安官話,據說是大太監王定疆的干兒子,腰上明晃晃一塊皇廷禁軍腰牌,松垮垮兩只酒泡眼,一臉的不爽,惡恨恨說道:“你們秦州人眼淺見識少不曉得事兒,趙寶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羅氏的女兒,金貴著了,當年花剌貢來兩個,一個咱們先皇得了,一個賜給了趙相,據說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榮親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寶貝兒,守了十幾年還沒吃到嘴里,倒叫你給截胡了,兄臺,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得個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勸你一句,放回去唄,那塊肥rou,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br> 要說寶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個巧宗兒。李少源沿吏部文書將退婚書傳到秦州府,寶如拿到婚書的那一刻,轉眼一根繩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黃氏救下來不過一刻鐘,季明德便拿著五百兩銀子上門了。 前后不過一天功夫,連州知府胡魁都沒反應過來,趙寶如就和他女兒胡蘭茵一起拜堂,嫁給季明德了。 季明德漸漸變了臉色,直覺桌下一只腳踏過來,不動聲色避開,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側狠狠搗了過來。 他遠瞧著季白的小廝季羊從外面走進來,輕輕躲過王朝宣的拳頭,拈起酒盅道:“諸位兄臺先慢慢吃,我進屋,給長輩們敬兩盅酒去?!?/br> 王朝宣見連著兩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聲道:“銀樣臘槍頭,就他這點膽子也敢跟我干爹搶趙寶如,果真活膩歪了?!?/br> 季明德只當聽不見,一只手輕輕摩梭,也不知何時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塊禁軍腰牌在手中,起身辭去。 他并不進屋,沿游廊繞到胡魁書房外,端著酒盅閉上眼睛,便聽屋子里大伯季白陰沉沉的笑聲:“她怎么說?” 答話的是季羊:“二少奶奶說,東西太貴重了,她不敢收?!?/br> “那她收了嗎?”季白又問。 季羊道:“收了,是她嫂子替她收的?!?/br> 季明德閉了閉眼,深藍色的直裰,白衽襯著一張俊臉,眉宇間透著股子青氣,甩著那塊禁軍腰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