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鄭芍“刷”地猛回頭怒視著她,她臉上上著飛鳳妝,眼尾畫得斜斜往上挑,不說話時都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更何況這攜怒一瞪?玉版這一天都提著心,鄭芍雖沒瞪她,她仍是心中惴惴,嚇得跪了下來。 鄭薇仿佛不見她眼中的陰沉,夸張地一縮脖子:“干什么干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覺,到我這兒來擺娘娘主子的款是吧?” 鄭薇夸張的動作終于讓鄭芍的嘴角旋出一個小小的笑渦,但她隨即又重重地嘆了口氣,眼里汪出一汪淚水來,像小狗似的抽了一下鼻子:“你這一天可擔心死我了?!?/br> 鄭薇見她不再像剛進來時一樣,身上凝聚著一重低氣壓,誰碰就要炸誰的樣子,心里也放松了一些,在青金閃緞的大迎枕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有什么好擔心的,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我沒事?!?/br> 鄭薇倒不是有意說來安慰鄭芍,她的性格說好聽點是忘性大,說難聽點,就是沒心沒肺,在她看來,天大的事,只要人還全須全尾地活著,再大的難處也不算什么了。 因而固然她之前吃了好大一通苦頭,現在已經開始放下,還能拿這事開玩笑了。 但鄭芍不同,別看她生得艷麗張揚,行事像御姐一般的如風如火,可那大部分是因為她是侯府嫡長女,要時常撐著場面。她的張揚是自小的教育與驕傲使然,她的內心卻遠不像外表那樣強大。 果然鄭薇這么一說,鄭芍先頭強忍著的一行行珠淚如滾珠一般,從那鵝膩雪腮中紛紛滾下來。她一頭哭,一頭坐上床,拉住鄭薇的手,把頭擱在她的肩窩上,抽泣著低聲道:“薇薇,你知道嗎?蘇嵐她被貶為選侍,已經遷到儀元殿去了?!?/br> 儀元殿靠近浣衣局,幾乎相當于冷宮了。 鄭薇心里輕輕嘆了口氣,鄭芍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崩潰過了,這一次想必是蘇嵐一朝從云頭墜落,自己和她差一點被牽連其中,讓她的觸動太深,才嚇成了這樣。 在威遠侯府,鄭芍見識到最狠的撕逼也不過是姐妹們之間的斗氣陷害,這樣動輒生死的大場面她幾曾看到過? 尤其,那個一言奪人性命的,還是那個她目前最親近的枕邊人。 鄭薇輕輕拍了拍鄭芍的背,對跪在門口的玉版做了個手勢。 玉版會意,輕輕退出門外,把門帶上。 鄭芍沒有看見她們的動作,卻在玉版關上門后,她仿佛知道整個世界已經被暫時隔離出一個安全島一般,肩膀完全塌了下來,哭聲也悲切了許多。 鄭芍的哭聲越來越大,整個寢宮里盛滿了她說不上是傷心還是害怕的啜泣。 鄭薇聽她那動靜不是一時半刻便可以停歇的,干脆將拍著她的手放下,熟練地摸到床頭那個裝糖的匣子,“咔嗒”一聲開了匣子。 這小小的動靜讓鄭芍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猛地把頭抬起來,待見到鄭薇手指拈起的那塊雪白小巧的龍須糖時,不由怒道:“我跟你說話,你一點也不專心聽!” 盈夫人一怒,至少景辰宮都要顫一顫的,鄭薇卻笑嘻嘻地又拿起一塊糖往她嘴里塞:“行了,別生氣了,給你一塊糖吃?!?/br> 鄭芍負氣地把頭撇開:“不吃!” 鄭薇立刻就把手收回來,小氣巴拉地,還想把糖放回去:“不吃算了,我娘千辛萬苦送進宮來的糖,我還舍不得給你呢?!?/br> 鄭芍看著她的眼神活像想把她咬一口,她氣哼哼地把糖奪回來塞進嘴里,“嘎嘣嘎嘣”咬得脆響,不出片刻,一粒糖便在她的貝齒中“粉身碎骨”。 她猶嫌不夠,還要傾身來拿,這一回,鄭薇可是真舍不得了,她三把兩把地將盒子推到鄭芍暫時夠不到的地方,大叫道:“喂,剛剛是誰說不吃的?別說了話這么快就不算???” 鄭芍瞪著她,揚著眉毛故意道:“就要跟你搶!”話一說完,她自己先掌不住,“噗”地笑了。 這原本是小時候斗氣時她們常說的話,鄭薇剛到威遠侯府住下時,鄭芍還是個挑食又嬌縱的小丫頭,季氏沒少為女兒不愛吃飯的事cao心。鄭薇那時候急于在侯府里站穩腳跟,便急季氏之急,動了動腦筋,用“搶食”這個法子把鄭芍挑食的壞毛病給憋了回來。 剛剛的這個小插曲,顯然令鄭芍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玉版也是個機靈人,聽到里面的氣氛松弛下來,趕緊敲了敲門:“夫人,美人,飯取來了,要上飯嗎?” 鄭薇早餓扁了,聞言忙道:“端進來吧?!?/br> 玉版端進來的是個小炕桌,上面放著幾樣小菜并幾色點心,滿滿登登地,肯定不是一個人的量。她放好炕桌,小心地覷著鄭芍的臉色,從喬木捧著的食盒中取出兩雙筷子兩個碗。鄭芍隨即眉毛一豎,臉立刻又耷了下來。 鄭薇忙嚷嚷著:“快快,玉版,先給我盛點粥,唉喲,小廚房里真貼心,這是專門給我熬的淮山糯米粥養胃的吧?聞著可太香了,你說,這世上怎么會有跟好吃的作對,拿不吃飯來糟踐自己的笨蛋呢?” 玉版緊張地應了一聲,卻不敢搭她的話茬,看著鄭薇笑嘻嘻地給鄭芍盛了一碗竹蓀雞湯:“陪我吃點吧,一個人吃可沒意思了?!?/br> 鄭芍板著臉,但還是別別扭扭地接過了那碗雞湯。 鄭薇這邊總算安生吃到了一頓可口的飯菜,頓覺世間至美不過如此,真是心滿意足。而鄭芍在小口抿完鄭薇給她盛的竹蓀雞湯后胃口大開,又吃了一小碗米飯方滿意地停箸。 出了這么大的事,鄭芍這幾天明顯沒好好吃飯,又是擔心又是慪氣,心情能好才怪,這也是鄭薇寧愿冒著惹怒她的風險,也要想辦法讓她多吃口飯的原因在。 人一吃飽飯,心情就能好一大截,有什么話也就好說多了。 等宮女們把炕桌一撤,鄭芍的表情松泛了不少,她蹬掉繡鞋就朝鄭薇的被窩里鉆。 鄭薇雖從她之前一系列的動作里料到了會有這一出,但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阿離,現在可是在宮里呢,這不合規矩?!被蕦m里宮妃們可不能隨便睡在同一張床上,每個品級的宮妃行止,儀容,包括所用器皿,所穿衣飾,都是尺量寸度,有規制規矩的。 阿離是鄭芍的小名,自從進宮起,鄭薇就沒再叫這樣叫過鄭芍了。但是,在今天這樣一個夜晚,鄭薇知道,鄭芍需要來自朋友的安慰,她需要這種久違的親密。 鄭芍這樣的身份,平時極少能有平等交流的朋友。還沒入宮的時候,鄭薇在外面規規矩矩地跟著眾人叫她一聲堂姐,等只有兩個人了,鄭薇就親昵地叫“阿離”這個只有至親好友叫的小名,一叫,就是十年。 這十年里,她們既是最親的姐妹,也是最好的朋友。 至少,在鄭芍的心里,她允許叫“阿離”的人都是至親,是被她放在心里在意的人。就連,包括那位至尊,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告訴他,自己的小名。 盡管,母親曾叮囑過她,面對丈夫一定不能毫無保留地給予,一顆心一定要好好守住,不然,遲早有一天會被傷到??墒?,周顯是不一樣的。他與她那樣親密,他曾跟她說過那么多沒有聽過的甜話兒,他……他在床榻間是那樣的溫柔,他們,曾整夜纏綿…… 鄭芍怔忪了片刻,隨即昂著腦袋,任性地道:“不管,反正,我今晚就要在這里睡了?!?/br> 鄭薇只有用無奈地眼神看著她,鄭芍頂了一會兒,終于頂不住,嘟著嘴道:“好了好了,我只在你這里待一會兒就走,你別拉著個臉攆我?!?/br> 鄭薇也不是真心要趕她走,只是這姑娘慣會撒嬌使賴。別看自己比她小一個月,可心理年齡大她那么多,兩個人中間,從來都是她拿主意的時候多,久而久之,鄭芍反而像個meimei一樣,有時候還會在她面前把對付長輩們的那一套使出來。她不跟這姑娘把規矩先說好,只怕到時候她聊得起了興,真賴在這里不走了。 鄭薇剛剛被周顯狠罰過,說不定現在還被他記著小本本,她就是心里已經放開,行動上卻不可能真的不把皇帝的憤怒當一回事。 姐妹兩個就像沒入宮前一樣縮在被窩里說悄悄話:“……前天早上跟著蘇嵐來的,那個叫什么來著?” “子寧?” “對,叫子寧,她被杖斃在坤和宮里了。說起來,子寧我們沒入宮時都見過的,她跟著蘇嵐,那時候多傲氣,連你都不看在眼里?!?/br> 鄭薇默然,主子都這么慘了,當奴婢的只會更慘。若是真審出蘇嵐要害柔嬪的證據來,現在蘇嵐的下場也不會比子寧好。 鄭芍咬了咬嘴唇:“你說,皇上有一天會不會……” 她怯怯地望著鄭薇,像是希望鄭薇代替自己,將自己心底那個不愿意想到的可能性給否認掉。 可是,鄭薇必須得撕開鄭芍所有的少女式幻想:“阿離,你還記得,皇上之前曾多寵愛蘇嵐嗎?” 鄭芍如蝶一般的眼睫可憐地顫動著:“可是,那是不一樣的?!?/br> “有什么不一樣?”明亮的燭火下,鄭薇的目光如劍芒一樣銳利,她只用兩個問題就刺入了鄭芍的心里:“你有哪里比蘇嵐更強的?你憑什么讓皇上對你另眼相看?” 至到現在,鄭薇才真正明白,威遠侯夫人為何不顧鄭芍的激烈反對,也要把她一道送入宮中。 知女莫若母,鄭芍盡管幼承庭訓,得威遠侯夫人親自教導,但是,未經人事的女孩子總歸對自己的第一個男人有所幻想,尤其,這個男人成熟而有魅力,是天底下最有權力的人。有幾個女孩子能抵受得住這樣的男人?現在的鄭芍,在男人面前還太稚嫩。 假如沒有進宮,無論鄭芍嫁到哪里,就算她犯了錯,以威遠侯的權勢也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在宮中,她連犯錯的機會都不能有。 皇權碾壓,一切皆為塵泥。 而鄭薇,就是負責打破鄭芍純真幻想的那個人。她們目標一致,利益共同,感情深厚,只有她說的話,鄭芍才會認真聽,也只有她,才敢及時地直言誰都不敢說的真相。 鄭芍久久沒有答話,鄭薇等著等著,覺得有點不對,把她的頭發撥開,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鄭芍閉著眼睛,呼吸平穩,居然抱著她的手臂睡著了。 鄭薇啞然,原想把她拍醒,最終只是幫鄭芍掖了掖被子。 不管鄭芍往后會成長成什么樣,現在的她,還只是一個正在褪去青澀,遠未成熟的小女孩。 只是,鄭薇沒料到的是,鄭芍的成長,比她想象中的更快。 第12章 寵妃三號 六月白玉蘭開遍宮闈的時候,連御醫都不再到景辰宮去復診,鄭薇的傷實在是養不下去了,她這才不舍地從窩了一個多月的寢房里鉆出來,開始了每日必行的“坤和宮茶話會”。 夏至過后,妃嬪們每日往坤和宮請安的時辰便由冬令時的辰時初挪到了卯時末。 鄭芍因著體態微豐,又天生比旁人怕熱一些,卯時正,太陽還不太曬的時候,她領著眾人便出了門。故而,即使皇后中宮離景辰宮遠,大家出門早,還是成了最早到的一撥。 第二撥到的,是住在安泰宮的妃嬪們,安泰宮的主位惠妃走在正中,她年約三十許,穿著秋香色織寶相花的宮裙,圓團臉,一笑眼就瞇縫著,在花枝招展的眾妃中顯得十分不起眼。 盡管生了周顯唯二的兩個皇子之一,這名宮女出身的嬪妃仍然對皇后恭謹得緊,打從鄭薇進宮起,就沒看惠妃在給皇后請安時缺過一回席,哪怕是遲到早退都沒有過一次。 惠妃沖鄭芍和氣地笑了笑:“今天meimei又到得那么早?!?/br> 鄭芍早已起身,她向惠妃行了個半禮,笑著道:“jiejie每日都是最早到,也該叫meimei爭個先了?!?/br> 鄭薇眼皮微微一跳,這話,擱在以前的鄭芍是萬萬不可能說出口的,尤其是后半句聽著太像是她專門起個大早巴結皇后一般。 不過,再一想到,自打柔嬪落胎后,皇帝再到景辰宮就不像之前那樣頻繁,鄭薇也能理解她的變化。 寵妃寵妃,有寵方可稱為“寵妃”,若是皇帝的“寵”不是那么多,她再做得張揚跋扈,到處樹敵,可不就是上趕著把自個兒立成個耙子,叫人嫉恨? 以鄭家的家世,雖不至于叫鄭芍怕了后宮里的明槍暗箭,但為人低調一些,并不是壞事。 就像惠妃,惠妃是從一品,明明比鄭芍高半級,卻并不坦然受鄭芍的禮,她側開身子,略點個頭落了座。 惠妃到后沒多久,靜微宮的江昭儀便來了。 江昭儀娘家是商戶出身,最喜歡大紅大綠的艷色。明明是大夏天,大家都插戴的是珠飾玉釵,她偏跟旁人不同,穿著一身桃紅色織金宮裙不說,快有半尺長的高髻上橫七豎八地戴了滿頭的金首飾,那個碩大的赤金竹節八寶瓔珞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叫人看著都替她累。 即使江昭儀打扮得像個移動的珠寶盒子,但鄭薇只在她身上掠一眼,便看到了她身后被埋在人堆里,眼簾微垂,那個一身白衣的美人。 隨著眾人的四散落座,那白衣美人蓮步輕移,朝著鄭薇所在的方向走過來。 鄭薇看得眼也不眨,這美人身姿曼妙,螓首微垂,光止是這一幅步態便可入畫。再一看,她那身白衣一動便似有彩光流溢,竟是用連威遠侯府也只有一匹,只作貢品的白色繚綾所制。 再待白衣美人整張臉無遮無擋地出現在鄭薇面前時,連見慣了美人的她也忍不住要贊,好一個溫柔嫻靜,如靜水照花的小美女。 “鄭meimei先前病著,怕是不知道吧,這位就是皇上三日前親封的云充容?!编嵽钡纳韨?,張嬪的聲音響起。 如果是她的話,那就難怪了!這段時日,鄭芍失去的那一半寵有大半是被這位新晉的云充容分了去。 鄭薇似是聽不出張嬪聲音中的興災樂禍,贊得分外真誠:“如此美人,難怪能讓陛下喜歡?!?/br> 這位云充容是掖庭罪女出身,先帝時期,她的爺爺吳璉清因卷入“太子失蹤案”入罪,吳家的家眷男丁被判斬刑,女眷全數充入了掖庭為奴。 云充容的容貌雖不是頂尖美麗,但那一身溫柔入骨的氣質在滿殿的美人當中也分毫不遜色。 皇帝的后宮當中多有美麗高傲,清冷自持的高門貴女,這一款柔而不媚,純而不艷的美女的確是稀缺物品。 不過在短短的一個多月里,她由最低位的從八品寶林一躍成了從四品的充容,靠的必不止是那點美色。 宮婢晉升可不像宮妃一樣可以躍級,她們升等得一步一步地往上提,也就是說,在這一個多月里,云充容平均五天就能升一級,其晉升速度堪比火箭了。 柔嬪這些時日在養身體,好容易暫時去了一個勁敵,卻平白殺出一個更有競爭力的云充容,難怪如張嬪這樣以前還能偶得雨露的妃子們急了眼。 張嬪沒得到想象中的反應,覷著鄭薇的神色,見她只是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像是根本沒聽明白自己想說什么,遂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又道:“現在皇上一個月多半都宿在云充容那里?!彼滩蛔】戳艘谎圩谇芭诺泥嵣郑骸叭粽f盈夫人出身高貴,身嬌玉貴,得皇上寵愛,這倒還好說,可她一個賤婢出身的罪女,憑的哪一點整日霸著皇上?!?/br> 鄭薇笑一笑,云充容已經走到了屬于她的位置,離她們兩個不過兩臂遠,張嬪的聲音不大,云充容的耳朵只要不聾,肯定會聽到她的話。 可云充容愣是斂眉低頭地穩穩坐到了椅子上,連個頭也沒回。 只是小姑娘畢竟年紀小,段數不高,鄭薇就看見云充容半透明的廣袖當中那只緊緊蜷起來的拳頭。 皇后宮中不得隨意喧嘩,云充容既然是最低等的宮婢出身,必然深諳“忍”字一道。難得她一朝得志,面對位份比她低半級的張嬪還能如此隱忍,說不定她真有成為鄭芍勁敵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