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顧渝點點頭,簡直就是無言以對,后宅的妻妾亂斗他聽過,可家主直接殺老婆的,卻是聞所未聞。若是個陌生人做出這般兇殘的事,顧渝定然以為他是個十惡不赦之徒,可是蕭硯堂,偏偏又是顧渝從小認識的人,這件事太不符合顧渝以往對他溫和有禮的印象了。只是擊登聞鼓不是小事,廷杖三十更不是開玩笑的,蕭雋若是沒有足夠的證據,絕對不敢行子告父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略顯頭痛地搖搖頭,蕭明川伸手攬過顧渝的肩膀,無奈道:“算了,先不去想這件事,母后肯定已經叫宗人府的人在查了,我們明日回去再說,現在先去用晚膳要緊?!?/br> 晚膳擺上來,都是顧渝平素愛吃的菜色,可他卻沒什么胃口,不過略略動了兩筷子,碗里的米飯也還剩了大半,就想擱下筷子了。 蕭明川見狀忙問道:“阿渝,怎么了?你還在想著榮親王府的事?”正常情況下,顧渝的胃口可沒這么秀氣,遇到飯菜可口,再添一碗也是常有的,今日真是太不對勁了。 顧渝放下碗筷,沖著蕭明川擺擺手,低聲道:“不關他們的事,我和榮親王府的人又不熟?!鳖櫦液蜆s親王府的交情主要是上兩代人的事,到了顧渝這一輩,也就是顧湘和蕭雋比較熟。 “那是怎么了?是飯菜不合口味?還是身體不舒服?”得到顧渝否定的回答,蕭明川更緊張了。要是顧渝心情不好,他還可以開導他,要是身體不適,他就有得心疼了。 顧渝還是搖頭,還用手揉了揉額角,卻不說是哪里不好。 蕭明川急了,他擱下碗筷,走過來摸摸顧渝的額頭,感覺有些發燙,立即揚聲喚道:“來人,傳太醫?!毖粤T兩手一伸,將顧渝打橫抱起,朝著房間走去。 顧渝有些不好意思,小聲掙扎道:“二哥,我沒事,自己能走?!?/br> 蕭明川怎么會聽顧渝的,硬是把人抱回了屋,直接放到了床上。 “什么時候開始不舒服的?你怎么不早點說?阿渝,我們不能諱疾忌醫。你看嶺兒,他喝藥都很勇敢的?!碧t還沒到,蕭明川轉著圈在屋里念叨,念得顧渝頭痛了。 顧渝閉上眼,淺淺呻吟了聲,嚇得蕭明川立即住了嘴,撲到床前來看他。 顧渝睜開眼,無辜地看著蕭明川,輕聲道:“二哥,你別說了,說得我頭疼?!?/br> 蕭明川還想再說什么,只得硬生生地憋住了,伸手握住顧渝微有涼意的左手。 不多時,陳寅氣喘吁吁地抱著藥箱跑過來,邊跑邊在心里想,皇帝夫夫又是怎么了。 看到陳太醫來了,蕭明川往旁邊讓了讓,給他騰出位置好給顧渝診脈,卻一直不放手。陳寅無可奈何,用眼神向皇后求助,顧渝晃了晃蕭明川的手,小聲道:“你先放手?!?/br> 蕭明川恍然大悟,太醫診脈還得用到顧渝的左手,這才松了手。 陳寅很快診出了結果,回話道:“啟稟陛下,殿下可能是前兩日勞累了些,今日又吹了風受了涼,所以有點發燒。不過不要緊,服兩劑藥,再休息兩日就沒事了?!?/br> 陳太醫話沒說完,顧渝的臉就先紅了,蕭明川趕緊把陳寅打發下去開方煎藥。 陳寅告退后,蕭明川沉吟道:“阿渝,太醫讓你休息,可我明日必須回宮?!本褪菦]有蕭雋擊登聞鼓的事,蕭明川的計劃也是明天下午回去,如今不過是提前了半日而已。 顧渝忙道:“二哥,不要緊的,我跟你走?!焙笕沼写蟪?,蕭明川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來,那就必須出席,沒有任何理由可找。 “那怎么行?病人就要謹遵醫囑,病情加重了不是好玩的?!笔捗鞔ㄇ敢忸H深,前幾日折騰顧渝的人是他,今日有些降溫,帶著人在風里玩了一整日的人還是他,實在是太大意了。 第39章 醒悟 聞及此言,顧渝有些急了,立時翻身坐起:“可是二哥……”蕭明川這是什么意思,因為他誤了大朝顯然是不可能的,大周的歷代皇帝,從沒人行過如此荒唐之事,那就是…… 顧渝剛開口,不等他把一句話說完,蕭明川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不用再說:“阿渝,你別亂動,太醫讓你好好休息?!闭f著就扶顧渝躺下,還貼心地幫他理好了被角。 顧渝無奈,只得睜大了眼睛看著蕭明川,想知道他的下文到底是什么。 見顧渝規規矩矩躺好了,蕭明川順勢在床沿坐下,溫言道:“阿渝,你聽我說。蕭雋擊登聞鼓和后日的大朝都是我必須在場,你不在卻是無妨的。安心在這里休養,病好了再回去?!?/br> 蕭明川說得有理,顧渝無從反駁,眨了眨眼委屈道:“二哥,我想嶺兒了?!?/br> 蕭明川像是猜到顧渝的心思似的,在他露出被子的左手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柔聲安撫道:“阿渝,你還發著燒呢,能見嶺兒嗎?還不如盡快把身體養好,也能早日回宮?!?/br> 要說顧渝的病情,那是真不算嚴重,喝兩服藥,再靜養兩日也就沒事了。不過氣溫有些下降,回宮的路也有好幾十里,蕭明川怕顧渝再一折騰,病情有所反復,索性推遲兩日回宮更好。 蕭嶺絕對是顧渝的軟肋,想到自己病著回宮也不敢見兒子,顧渝妥協了。 因為要等著喝藥,蕭明川不讓顧渝先睡,陪他東拉西扯說著閑話。蕭明川了解顧渝的睡覺習慣,他睡著了一旦被人吵醒,很難再入睡的,所以必須讓他喝了藥再睡。 “青鸞傷得不輕,陳寅也說不好挪動,我就把青龍白虎留給你了,你回宮時再把他們帶回來?!被实鄯蚍蛞诸^行事,侍衛們也得兵分兩路,蕭明川輕聲告訴顧渝自己的安排。 聽到蕭明川把貼身的影衛都給了自己,顧渝一愣,忙擺手道:“二哥,不要這樣,我用不上影衛的?!笔捈一实鄣挠靶l不好培訓,人數一向都很精煉,便是皇后,按例也是沒有資格用的。 “出門在外,哪有那么多講究,我說給你就給你了?!笔捗鞔ǜ静宦狀櫽宓?,自顧自地說下去,“山上的侍衛和山下的禁軍我也基本給你留下,帶著他們,反而影響我回去的速度?!?/br> 顧渝頓時明白了,蕭明川明日要快馬加鞭趕回去,路上不做一點停留,便不再推辭。 安排好了防務,蕭明川又道:“阿渝,你不要勉強,千萬要陳寅說可以了才能起身?!鳖櫽逶绫皇捗鞔钸冻隽艘欢涞睦O子,此時除了默然頷首,再沒別的反應。 好在顧渝的藥不多時就煎好了,看到端藥進來的小太監,顧渝的眼神驟然一亮。 太好了!喝了藥他就可以睡覺了!睡著了就不用再聽蕭明川嘮叨了!顧渝從來都不知道,蕭明川話嘮起來有多可怕。明明是同一件事,他竟然可以用不重復的語言翻來覆去說好多遍。 不等小太監走到床邊,蕭明川站起身,走過去從他手上接過了藥碗。 剎那間,顧渝的臉色變了又變,他知道蕭明川要做什么,但他不準備讓他得逞。 于是,蕭明川端著藥碗回來,剛拿起勺子,就見顧渝伸出手,不容置喙道:“二哥,我自己來,嶺兒喝藥都不用人喂的?!彼幹呀泬蚩嗔?,再一口一口地喝,簡直就是要人命。 計劃被人戳穿,蕭明川無奈地挑了挑眉,他看過的話本里頭,喂藥明明是增進感情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為啥他家老婆兒子都不吃這一套,真是想不通。 皇帝生來身強體健,從小到大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早忘了喝藥是什么滋味。 顧渝其實也不是弱不禁風的人,他雖不會武功,可身體在普通人里頭,算是很不錯的,就是這幾年天天看兒子喝藥,愣是看出陰影來了,端著藥碗就覺得反胃,根本沒有蕭嶺喝藥時的氣勢。 見顧渝端著藥碗遲遲沒有動作,蕭明川湊過去問道:“阿渝,你是不是怕苦?不要緊,我準備了烏梅糖、蜜餞和冰糖,你喜歡哪樣可以自己選?!边@一招對付嶺兒可管用了。 顧渝哭笑不得,斜眼睨著蕭明川,眼神極不友好,隨即端起碗,一口把藥喝了。 可能是喝得太急,顧渝把自己給嗆住了,他一手撐著床榻,一手捂著胸口,悶聲咳了起來。蕭明川頓時沒了調戲人的興趣,他彎下腰,輕輕拍著顧渝的后背,幫他順著氣。 顧渝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難受地干嘔起來。 蕭明川有些驚訝顧渝的反應,擔憂道:“阿渝,怎么樣?要不要傳太醫?”不就是一碗普通的風寒藥,也不算特別苦,顧渝怎么反應這樣大,是不是有哪里不對。 顧渝擺擺手,呼吸逐漸平穩下來,低聲道:“不用,過會兒就好了?!?/br> 見顧渝的狀況有所好轉,蕭明川沒有堅持傳太醫,他皺眉思忖,啞聲道:“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他的表情略顯凝重,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說什么?”顧渝抬首,不解地看著蕭明川,似是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蕭明川重新坐下,緊緊將顧渝擁入懷中,沉聲道:“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母后哄你喝藥,你當著他的面哭唧唧的,要了無數好處,卻背著他朝著我扮鬼臉……” 而現在,顧渝明顯是很抗拒湯藥的,其中必有緣故,而且多半和他有關。 顧渝聞言失神,隨即苦笑道:“大概是看嶺兒喝藥看得太多,我有點怕了?!?/br> “阿渝,別怕,我們的嶺兒會好的。他會健健康康地長大,給我們娶媳婦回來,生上一堆的孫子孫女,讓你抱都抱不過來?!闭娴氖且驗槭拵X嗎,蕭明川半信半疑,決定自己去尋找答案。 顧渝勉強扯出個笑容,輕嘆道:“幸好嶺兒不在,不然就要被他笑話了?!?/br> “不想被嶺兒笑話,你就要快點好起來?!苯佑|越多,蕭明川越清楚顧渝風輕云淡的表情下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心事。而這些,十有八九都是他造的孽。 想當年,顧渝是從來不瞞著他任何事的,他的喜怒哀樂,都會在他面前展現。是他親手把顧渝逼到這個地步的,顧渝或許還是愛著他的,可他不信他,發自內心的不信,他害怕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渝不再回應蕭明川的話,他靠在蕭明川懷里睡著了。之前煎藥的時候,蕭明川暗示了陳太醫,添加了些安神的藥物。 蕭明川毫無睡意,就安心地坐在榻前,入神地看著顧渝平靜的睡顏。顧渝的眉心微微蹙著,蕭明川伸手撫上去,卻怎么也撫不平,他的眉頭不由也鎖了起來。 毫無來由的,蕭明川想起了不知該說是以前還是以后的日子。 在蕭嵐慢慢長大的過程中,蕭明川重新審視過他和顧渝的關系,那是他們一生中相處最平靜的時光。他不再對顧家抱有偏見,顧渝對他也不再抱有期望,兩人意外地找回了久違的默契。 那個時候,蕭明川已經不期待挽回什么了。他只希望,自己和顧渝可以平靜地走到最后。 已經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誰也不能抹去,蕭嶺是他們誰也不敢觸碰的傷疤,一碰就鮮血淋漓。 蕭嵐雖然是葉錚留下的孩子,可他的性格為人,更多的卻是有著顧渝的影子。 作為太子,蕭嵐的表現幾乎是無可挑剔的??稍跐u漸老去的皇帝眼里,年富力強的儲君就是毫無過錯,有時看著也是礙眼的,因為他的存在提醒著他,他是為了取代他而生的。 此后的很多年里,蕭明川反復問過自己,蕭嵐究竟做錯了什么,讓他對他如此猜忌。 答案只有一個,錯的不是蕭嵐,而是他。年邁的皇帝悲哀地發現,在他的一生里,握得最緊的東西就是權力,他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自己,親生兒子也不行。 蕭嵐的悲劇不是在于他妄圖得到他的父皇還不準備給他的東西,而是皇帝年輕的時候太過自信,他給了太子天下一半的兵權,給了太子監國理政的權力…… 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天下人,那就是他未來的接班人。 顧渝勸過蕭明川不止一次,有些東西不適合太早交給蕭嵐,蕭明川沒有聽。 他固執地想,他教出來的孩子必然和別人是不一樣的,蕭嵐不會辜負他。 顧渝的擔憂是正確的,蕭嵐能守住初心,不被突如其來的滔天權力迷花眼,可他身邊的人卻做不到。既然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他們當然要提前靠攏過去,等到新皇登基,黃花菜都涼了。 即使蕭嵐什么也沒有做,他太子的身份和蕭明川給予的過多權力也會讓他成為另一個核心。 終于有一天,當蕭明川發現太子的勢力已經不容小覷時,他不合時宜地表現出了強硬的態度。蕭明川的原意是要告訴蕭嵐,朕是你的父皇,朕能給你什么,就能拿走什么。 面對蕭明川的反復無常,蕭嵐的表現很平靜。他不讓他帶兵了,他就乖乖交回兵權,絕無半句虛言;他不讓他插手朝政,他就閉門謝客,凡事皆不過問。 蕭明川對蕭嵐的應對很滿意,他不否認自己是在打壓東宮的勢頭,可他從來沒有換太子的想法,他甚至覺得蕭嵐很圓滿地通過了他的考驗。 面對蕭明川的得意,顧渝憂心忡忡,他說有些事是不能考驗的。 不幸的是,顧渝又說對了,蕭嵐的起兵在蕭明川看來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蕭嵐也是帶過兵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在雙方實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自己毫無勝算;他更不可能不知道,有了謀反這個罪名,他除非弒君弒父,否則絕對是和大位無緣了。 偏偏蕭嵐就是這么做了,做得任性無比,毫無理智。 兵敗之后,他更是干凈利落地飲劍自刎了,完全不給蕭明川后悔的機會。 蕭明川聞訊驚怒不已,隨后就是滿腔的頹然失落。他連下七道金牌,嚴令不得傷害蕭嵐一絲一毫,他要他們把太子完好無缺地帶回上京。他從來沒有廢過太子,更沒有想過要蕭嵐死。 可蕭嵐還是自殺了,他仿佛是在用這樣的結果告訴蕭明川,父皇你錯了。 蕭嵐的死帶給顧渝的打擊絲毫不亞于蕭明川,他看向他的眼神冰冷地沒有一絲溫度:“陛下,你永遠都是這樣的自以為是。你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給出的東西是不是對方想要的?!?/br> 那是顧渝神志清醒時對蕭明川說的最后一句話,之后他陷入了長時間的昏迷,直到去世。 陡然想到顧渝的“遺言”,蕭明川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是不是又自以為是了? 俯下身,蕭明川在顧渝的唇角輕輕印下一吻,喃喃道:“阿渝,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回宮后,我有你想要的東西給你?!?/br> 言罷,蕭明川站起身,神色一派輕松,吩咐道:“來人,備馬,我們連夜回宮?!?/br> 第40章 小別 顧渝這一夜睡得很好,醒來時神清氣爽,只覺全身的疲憊都一掃而空,就是耳根子安靜了些,讓他一時間有些恍惚,蕭明川去哪兒了。 隨即,顧渝自嘲地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苦澀也有些失神。 過去這些年,他不該早就習慣了沒有蕭明川陪伴的日子嗎?為何短短數日,他就那樣輕而易舉地侵入了他的生活,叫他毫無防備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