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
厲閣老的理由是:石楠是唐修衡一力提攜到現在的地位,又是唐修衡舍命救過三次的人——石楠那條命根本就是唐修衡的,唐修衡幾時想要,幾時就能收回去。所以,這件事看起來是石楠污蔑他,其實是唐修衡要扳倒他,因為眾所周知,唐修衡回京之前,他數次上折子彈劾或質疑唐修衡一些行徑?!菩藓鈶押拊谛?,這才有了如今這件事。 刑部尚書聽得火氣一再躥升,說你空口白牙地猜測,如何能當做呈堂證供? 厲閣老就笑了,說今日若非到了刑部大堂,該去的地方是宮里,要將兩個人指證唐修衡昔年罪行的口供呈給皇上。又說唐修衡就是知道了這件事的苗頭,才做賊心虛先發制人。 隨后,他將兩份口供呈給刑部尚書。 刑部尚書看完那兩份口供,對厲閣老動大刑的心都有了??伤荒苣敲醋?,他還得進宮請皇帝示下:又扯出了一個人,怎么辦?面對厲閣老這樣的顛倒黑白,皇帝如果不發話讓他動刑的話,那他就只能請皇帝另外指派人了。他決不能相信那勞什子的證供是真,做不到冷靜,那在皇帝眼里就會有失公允,撂挑子不干是上策。 由此,他再次進宮,對皇帝細說原委,試探地道:“厲閣老這說起來也是有理有據地狀告臨江侯,那么,臣是不是也要派人將臨江侯押到刑部?” 皇帝眼神暴躁地凝視他片刻,“胡說八道!回你的刑部,對厲閣老用刑,他再污蔑臨江侯,就大刑伺候!告訴你部堂的人,厲閣老污蔑臨江侯的證據在朕手里,哪一個敢宣揚這等污蔑忠良的話,朕將他凌遲誅九族!” 刑部尚書長長地透了口氣,面上則是誠惶誠恐,領旨返回刑部,連夜刑訊厲閣老。 幾道刑罰下來,厲閣老那個身板兒哪里還受得住,對石楠指證的事情供認不諱,樁樁件件的口供,都與石楠的指證完全相符。 厲閣老已沒辦法按照梁湛、商陸的意愿死咬唐修衡了,他只求活著走出刑部。 刑部尚書末了問道:“是誰唆使你污蔑臨江侯的?” “沒有人?!眳栭w老凄然一笑,“你若不信,我只能咬舌自盡?!蹦鞘撬麑幩蓝疾桓艺f出的真相。 刑部尚書見他態度決然,知道再問下去,他真做得出自盡的事兒,也只能到此為止。 厲閣老被關到大牢等候發落,刑部尚書徹夜未眠,把石楠與厲閣老的口供整理好,早間再一次進宮面圣,交給皇帝過目。 皇帝看完,滿目悲涼,語氣透著疲憊:“將此事知會內閣,此二人,按律法處置。石楠有些事要將功補過,但是也要追究其明知故犯的罪行。他愧對朕,愧對同袍。朕不要這種人留在官場?!?/br> 刑部尚書稱是,察覺到了皇帝的痛心,卻是無從寬慰。 · 翌日早間,皇帝召見梁湛、順王府的鐘管事和前任錦衣衛指揮使舒明達。 舒明達這幾年長期游轉于寺廟、道觀,平日道袍加身,神色、氣度都有著世外之人的淡泊從容。 皇帝先對梁湛道:“把事情講述一遍,讓舒愛卿聽一聽?!?/br> 梁湛恭聲稱是,把昨日指出的事情更為詳盡地講述了一遍。 皇帝不予置評,對舒明達說道:“你跟他說說所知一切?!?/br> 舒明達躬身行禮稱是,隨后望向梁湛,問道:“所以,端王到底是何態度?對那些證供,是信還是不信?” “沒有信與不信,只是懷疑?!绷赫繎B度恭敬有禮,“我與順王生過嫌隙,但畢竟是手足。他眼下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實在是于心不忍,更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順王?!?/br> “嗯,這是人之常情?!笔婷鬟_頷首一笑,“那么在王爺看來,臨江侯是那種急功近利的人么?” 梁湛態度誠摯地道:“我自然不會認為臨江侯是那種人,可是為了查證皇兄離奇的病因,便不得不懷疑他沒資格得到將士、百姓甚至朝臣那樣高的贊譽、認可。畢竟,誰都知道臨江侯年少時便是奇才,自沙場到朝堂想要做到滴水不漏,并非難事。而且不可否認,他有著冷酷的一面,不為此,許多人不會視他為嗜血的魔?!?/br> 舒明達眼里笑意更濃,頷首道:“這也合情合理。既然王爺是這個心思,那么卑職就跟你說說昔年一些舊事。在卑職正式辭官賦閑之前,有長達幾年的歲月,我都不在京城,王爺有印象么?” “我記得?!绷赫磕挠行┚o張起來,“那時候,你不是奉旨去各地尋找太|宗留在民間的一筆寶藏了么?” “對外的確一直是這種說法。我離開京城遠行之后,錦衣衛便由陸開林接手,我只著手那件事?!笔婷鬟_說道,“而實情是我與幾名得力的手下一直在軍中,在臨江侯周圍觀望?!?/br> 梁湛身形一震,面色一僵。 舒明達緩聲講述當年種種事情的原委:“王爺也知道,臨江侯自年少時就是少見的奇才,可從文,可行伍。唐家老侯爺在世時,對皇上忠心不二,竭力輔佐。便是唐家不出臨江侯這樣的人才,皇上與程閣老也會關照唐家。 “皇上最初是擔心那少年與高堂賭氣,到了軍中失去銳氣,渾渾噩噩地度日。恰逢當時軍中的將帥不堪用,屢生事端,皇上便派我帶人去軍中,兩件事一并留心。對了,與我同行的人,還有現任的兵科給事中。 “初到軍中的臨江侯,為人處世于他而言,真就算是蒙混過關,對軍中諸事沒有興趣,一門心思謀取生財的門道。 “直到戰事到了他所在的軍營,才有了他上陣殺敵,才有了他一戰成名。 “有一兩年的時間,他就算揚名天下,都不是將帥之才的做派,或者也可以說,他一直都不是。太重情義,看不得同袍陣亡;憐憫無辜,看不得百姓在突發的戰事中喪命。 “最起碼,我此生沒聽說更沒見過他那樣的主帥。 “多少次,明知沒有幾分勝算,還是去救被敵軍圍困的將士;明知為了救幾個百姓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還是義無返顧。 “若他不是習武的奇才、身手絕佳,不知已身死多少次。 “是,眾所周知,他有冷酷的一面,對待軍中的細作、叛徒,他比誰都狠,他恨不得把人活生生撕碎??赡菢优褔娜?,不就該死于酷刑么?留著他們繼續為了錢財給敵軍通風報信、讓萬千將士埋骨沙場么?” 說到這兒,舒明達想到了記憶中那個讓他欽佩之極又無從理解的少年郎,想到了所見過的驚險至極的一幕一幕。 還好。還好,那少年只是讓他一再經歷有驚無險的情緒起落,那少年還活著,活得很好。 沉默片刻,他才能繼續講述:“最早,皇上與程閣老主張不拘一格用人才,命臨江侯掛帥,我應該是最反對的人——就算到今日,我還是不認同。太重情的人,你讓他去過興許每一日都要經歷生離死別的人,他受不了,他不定何時就會被現世的殘酷逼到絕境、發狂發瘋。為此,我每日一道折子,連發十八道,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 “可是皇上最終還是讓臨江侯成為了將帥,給了我一道密旨,讓我仍舊與兵科給事中留在軍中,時時觀望臨江侯的一舉一動,盡量讓他的日子舒心一些。 “終于,他是成為了無可取代的名將,他用最快的速度平息四方邊關戰亂。 “終于,他的人也算是廢了——記得他初到軍中如何的開朗、活潑、可親的人,都知道,他心魂已經殘缺不全。 “他身上見得到的傷很少,可是心性早已判若兩人。 “我與兵科給事中在那段年月里,將所有軍中見聞記錄在案,每月按時送到京城,請皇上過目。 “要用年頭去數的沙場歲月,要用不以數計才能概括的生離死別——王爺知道那是什么情形么?知道對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而言,是怎樣的經歷么? “那是煉獄,是人間最慘烈的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