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知情的人,只有他們兩個。 薇瓏如今建造園林的造詣已不輸父親,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家園。 她從未得到過完整的家園。 記事起,母親就成了命定缺失的親人;父親故去之后,她成了沒有家的人。 耗時七年所建的棠梨苑,原本是父親為她建造的新家,她接到手里,是幫父親完成這件沒能做完的事。 住到清心園當日,她就知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家的樣子:簡潔、雅致,沒有贅物,細節方面都照顧到了她的習慣。 自幼年起,她慢慢累積了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習慣: 書架上的書籍,一定要依照高矮順序排列;座椅一定要放在桌案后方居中的位置,差一分都不行;書桌上備用的宣紙,必須是六十張;她所踏足的居室,絕不能有一絲臟亂…… 太多了。 她出了名苛刻的性子,就是因為不能忍受的大事小情越來越多。 不知唐修衡是如何做到的,更想不出園中下人是如何做到的。 可這樣真好。 她日后所需做的,不過是繼續獨自糾結一些毫無用處的虛無縹緲的問題——包括何時結束生涯。 好幾年了,她經常會想,不如一死了之,又想,總得有個像樣的理由吧?但是真的生而無歡。那就死,可是理由呢?……如此反復,很無聊,但是沒有盡頭。 是性情生來就有缺陷,還是被現世的殘酷逼迫到了這地步?不知道。 她只清楚,如今誰都不能成為她心魂的救贖。 太晚了,來不及了。 總是晚一步。 晚一步察覺到梁湛的陰狠下作,晚一步與唐修衡相遇。 總是在失去、錯過。 七年前,先帝下旨賜婚當日,唐修衡進宮,請先帝為自己與她賜婚。 先帝并不反對,當面詢問她屬意何人。 心頭似被凌遲一般的疼,可她只能告訴先帝,屬意的人是康王。她不能以父親的性命做賭注。 唐修衡的震驚、傷心不難想象——那時他們已然兩情相悅。 可在后來,離開皇宮的時候,他對她說: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日后我遠遠地看著你,盡力幫你過得更好。以前的事,你忘掉;以后若能幫到你,別推卻。 說完之后,瀟然遠去。 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路,哭得肝腸寸斷。再明白不過,不論如何深愛,此生都將擦身而過。 后來,他從不曾食言,一再出手相助。有請先帝賜婚的事情在先,梁湛和謀士不難察覺,更不難猜出原由。 是為此,唐修衡有了那場牢獄之災,酷刑之下,落下了一身的傷病。 遇到她,帶給他的只有落寞、劫難。 一直都是她虧欠他,一直無從償還。 那次他出獄之后,她不便前去探望,再相見,是翌年春日。 他笑得風輕云淡,告訴她:一切安好,只想多見你幾次。我還在不遠處看著你,爭氣點兒,過得更好一些。 那一年,先帝命他與她合力修繕城外行宮,隔三差五碰面。 轉過年來,邊關不寧,他奉命前去鎮守邊關。 當時不知,那一別的期限是這么久,他要到現在才歸來,且是率領千軍萬馬殺回來。 闊別已久,她每日都會擔心他的病痛,心疼他在外的艱辛,卻是什么都不能說,只言片語都不能傳給他。起先是沒機會,今年是沒資格——她是人人唾棄的禍水,是他該遠離、忘記的第一人。 細細回想,相識至今已七年多。 有些歲月宛然如畫,有些歲月冷酷如刀。 那一場刻骨柔情,生而不滅。 · 十余日之后的深夜,燕京城破。 唐修衡親率精兵殺入皇城,生擒梁湛,在御書房的密室內尋到先帝冊立儲君的詔書,昭告天下。翌日,輔佐先帝嫡出的幼子——年僅九歲的睿王登基。 新帝登基當日,梁湛入天牢,等候發落。 唐修衡攝政。 而在這之前,梁湛生母服毒自盡、結發之妻中毒癱瘓、兒女不知所蹤。 這是薇瓏對梁湛最終的報復。 一個滿心恨意的將死之人,又有報復的能力,誰也不能奢望她會心慈手軟。 那兩個人一直都是梁湛的幫兇,黎兆先之死、唐修衡蒙冤入獄,她們都是功不可沒。薇瓏對她們下狠手,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差別。 至于梁湛的兒女,去處是尋常百姓家。薇瓏不認為他們日后能因著生父得到任何益處,如此,不如遠離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