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清心寡欲的美人,有種飄然出塵的氣質。令主看著那細細的手指撥動菩提,每一下都像撥在他心上似的。他慢慢蹭了兩步,蹭到她身旁,“解憂獸也不在???” 她點點頭,“大概跟著瞿如一道去了?!?/br> 那瞿如鳥以前看著不怎么樣,現在覺得分外體貼懂事。令主心里暗自高興,摸了摸重席,捱著邊緣坐了下來。 “娘子,我們好歹也相處了這么多天,你對我有什么想法沒有?”他的手指輕輕揩著席上編織緊密的蒲草,試探著說,“或者……你至今為止,看見過我的臉沒有,哪怕只是一小片?!?/br> 無方心頭一激靈,立刻說沒有,“我感激令主相助,但令主的臉……我確實沒有看到過?!?/br> 啊啊啊,口是心非!有沒有看到難道他會不知道嗎?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打算接受他了嗎?明明看到了他的鼻子和嘴,說得不客氣些,還有他的腿?,F在賴得一干二凈,他覺得心都要碎了,這個無情的女人! 偏偏這種委屈還不能說出來,只有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令主不勝唏噓,懊惱地哦了聲,“真可惜,我以為娘子至少會有一點兒喜歡我的……沒關系,我會加倍對你好,幫助你快快愛上我?!?/br> 無方不擅長說謊,只覺一股郁郁之氣橫亙心頭,難以紓解。 總之她絕不承認自己會愛上這只老妖,才幾天而已,她又不是千年沒見過男人??墒钦娴目匆娏?,她想起現實就難過得無法自拔。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了嗎?她以前也見過好看的男人,不可能對這個沒臉的老妖怪產生興趣。是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了婚約,她才不得不向命運屈服?然后呢?隨波逐流,吉祥山不上了,師也不拜了,心甘情愿在這妖鬼的世界沉淪……不不,絕不能這樣??墒且磺杏植挥伤莆?,前晚看見了他的半張臉,天知道什么時候就是整張,到時候她該怎么辦? 她心亂如麻,轉過頭看油燈,努力裝得平靜,“令主回家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br> 然而數菩提的節奏亂了,令主看在眼里,心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 “娘子?!彼械檬滞褶D纏綿,“不如今晚我留下吧。你煉氣,我給你護法?!彼难矍案‖F起一副“令主夫婦修仙日?!?,簡直和諧得不像話。 她當然不會答應,推辭過后奇怪地詢問他,“令主平時不需要修煉嗎?你如今煉到什么階段了?一萬年,是不是快要飛升了?” 令主唔了一聲,“我不用修煉,本事是胎生的,我落地就有了,還是投胎投得好啊。飛升是啥?成仙嗎?我不成仙,就當個地霸挺好的?!?/br> 沒有志向,得過且過的令主,按理說是不配擁有那一身法力的??删拖袼f的,投胎投得好,他也沒辦法。無方除了點頭,還得感慨一下,投胎果然是門技術活兒,她這么努力,偏偏出身那么低。 既然他不肯走,那就來懇談一番吧!她放下菩提轉過身來,“我一直說想和你說說心里話,趁著今天他們都不在,可以開誠布公……” 他立刻挪開了些,“如果是想否定這門婚事,那你免開尊口,我不聽?!?/br> 無方愣了下,“你這樣,什么時候是個頭?” 結果他捂住了耳朵,“不行,我耳鳴得厲害,什么都聽不見了?!?/br> 無方緘默下來,換了個同情的眼神打量他,“我替你開幾副藥吧,你不治不行了?!?/br> 令主不屈地抗爭起來,“開什么藥?為什么要治?” 她擺出了醫者對待病患的好耐心來,和聲道:“體虛乏力、暈眩耳鳴,都是腎虛引起的。雖然令主再三否認自己得了這個病,但不經意間流露的癥狀,一一都能印證我的判斷。嘖,妖界得腎虛的不多,過去百年我只遇見過一例,病人是只引誘良家婦女的公狐貍……不過令主不用擔心,這病好治,兩劑方藥下去,保管藥到病除?!?/br> 令主蹭地一下站起來了,“你還是認為我得了腎虛?我潔身自好,怎么會得腎虛?不帶你這么埋汰人的,我怎么你了,你要這么誣陷我?”說到最后幾乎要委屈死了,他這人遇強則強,最受不了別人潑臟水。當初九陰山的女妖毀他的名聲,他氣得幾天沒吃好飯,想去討說法,又怕拉低自己的格調,最后不了了之了。背后被人抹黑還可以忍,現在她當著他的面這么取笑他,他覺得男性自尊受到了空前傷害,恨不得脫下褲衩讓她做個系統的檢查。 她一臉無辜,好像都是他在無理取鬧。令主氣呼呼的,最后放了狠話,“我……總有一天,讓你哭爹喊娘!” 她騰地紅了臉,直指門外,“你給我滾出去!” 一言不合就攆人,算她的本事。令主哼哼了兩聲,“你不知道嗎,整個梵行剎土都是我的,你讓我滾出去?我偏不!” 她抄起桌上的硯臺砸過去,他靈巧一閃,硯臺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靈醫發怒實在太恐怖了,她尖聲道:“你不走,我扒了你的皮?!比缓笏匆娝闹讣姿查g暴漲,黑瞳變成了金色,仿佛要吃人一樣。令主嚇壞了,連連后退,“說歸說,不許動手。你可是一只立志要修成正果的煞,千萬別為我犯了殺戒?!?/br> 可惜她并不聽他的,照樣把他追得滿屋子亂竄。當然活了一萬歲的令主,走的橋比她走的路還多,要論單打獨斗,不可能敵不過她。就是因為心疼嘛,他不能真的和她動手。末了沒辦法了,只能跳窗戶,站在院子里喊:“算了,你不歡迎我,我先回去。害你砸了硯臺,明天我賠一個給你?!?/br> 他灰溜溜走了,她砰地關上了窗戶。起先坐在重席上氣得直喘,待平靜下來,不知怎么又笑了?;盍诉@么久,頭一回動怒,可是怒氣因何而起,竟然想不起來了??赡芤驗橐恢弊择嫔矸?,沒有遇見過這么怪誕的妖。生氣過后也未留下任何痕跡,收拾一下心情,還可以接著煉氣。 第二天璃寬茶來了,他在籬笆外叫門的時候,無方還沒起。 瞿如出去開門,嘴里絮絮叨叨嫌他擾人清夢,“你們魘都不用睡覺的?這么早,叫什么魂!” 璃寬嘿嘿一笑,“魘都的人起得早,畢竟那么多山嵐要吸……魘后呢?不會上山了吧?” 瞿如說沒有,“昨夜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你來有何貴干?” 璃寬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來,“昨夜我家主上和魘后嬉鬧,不小心弄壞了魘后的硯臺,今天命我送一塊作賠償,你替魘后收好?!?/br> 瞿如踮足朝遠處看看,“令主沒來?”這么好的機會白放過,不像他的風格啊。 璃寬卻愁了眉眼,“我家主上病了,這回是真病,下不來床。他的那把藏臣箭,是他的精魄所化,昨夜熒熒發綠光……綠光你知道吧?我們這類妖沾上綠色總不太好?!?/br> 瞿如悵然問候了兩句,接過硯臺,璃寬沒有逗留就離開了。無方隔窗聽著,只是覺得奇怪,修行幾百年的妖尚且不會輕易得病,何況上了萬年的令主呢。 瞿如進來,重新關上門,見她已經起身了便問:“師父聽見璃寬茶的話了嗎?他說令主病了,病得下不來床呢?!?/br> 她面上淡淡的,“也許有詐,昨天還好好的?!蹦馨汛蚨废蚴窒旅枋龀涉音[,想必沒有大礙吧。 可是看璃寬的神情,又不像在使詐,瞿如一面將硯臺送回書桌上,一面兀自嘀咕:“藏臣箭都綠了,扯不出這樣的謊來吧……師父是靈醫,是不是應該去看看?” 無方半晌未言,坐在那里有些心不在焉。她確實從來沒想過老妖會得病,就連那個腎虛,也是她故意捏造的。如果璃寬只說他臥床不起,她還不太相信,可他說藏臣綠了,既然是精魄所化,那么可信度就比較高了。 醫者仁心,無方是這么解釋的,不去看看對不起職業道德。畢竟他不辭勞苦,帶她找到了若木……她站起身,對瞿如道:“我去一趟魘都,你是留下看家,還是隨我一道去?” 瞿如當然是要跟著的,她安頓好了朏朏背上藥箱出門,見她師父正站在院子里觀察云氣。她跟著仰頭看,見環狀的云層里露出一個圓圓的風眼,小聲問:“難道有神佛降臨梵行剎土?” 造成這種天象的原因有很多種,她搖搖頭,“先去看了再說吧?!?/br> 魘都距離爾是山有上百里,于她們來說去還須臾之間罷了。到達魘都時,城里的鐘聲剛剛響起,白天的魔域不像晚間那么陰森,除了建筑上粗下細外,沒有其他毛病。偶人是認識她的,見了紛紛讓到路旁俯身作揖。細看那些臉龐,一個個精致如畫,不知令主是以誰做模子的。走在虛幻的城里,周圍全是沒有魂魄的傀儡,其實這種感覺很可怕。然而老妖在這里自得其樂地活了五千年,就知道他是多么低級趣味的人了。 無方提裙走在長長的石階路上,見遠處有人匆匆走來,是那天的大管家。他到了跟前忙不迭打拱,“魘后駕臨,怎么不預先知會,屬下等也好出城相迎?!?/br> 她說不必客套,“你家令主現在怎么樣了?” 大管家面有難色,“據說渾身發寒……尿路不暢?!?/br> 無方臉上一僵,沒再說什么,招呼瞿如跟上,急往大管家指引的方向去了。 “啊,魘后還是很關心主上的?!贝蠊芗铱粗谋秤案锌?。 璃寬茶陰森森哼了一聲,“你剛才的話,主上知道了會打死你的?!?/br> 大管家一臉迷茫,“我都是照你吩咐的說的?!?/br> 璃寬錯著牙道:“不是尿路不暢,是汗泄不暢,就是出不了汗的意思?!?/br> 大管家瞬間驚恐萬狀,“汗泄和排泄不是一樣的嗎?排泄和排尿也一樣啊……” 沒文化真可怕!所有人都無比遺憾地看向石階盡頭,接下來令主怎么應付,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1貳負:古代跑得最快的神人,人面蛇身,喜殺戮。 ☆、第 32 章 “渾身發寒, 尿路不暢, 還真是腎虛的癥狀?!睙o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說,“這種病對男人來說確實折損面子, 我進去為他看診,你在外面等我,免得人多傷他自尊?!?/br> 瞿如呆呆哦了聲, “師父其實還是很顧念令主的?!?/br> 無方步子略頓了下, 顧念嗎?不過是她身為大夫的一點慈悲心罷了。畢竟上門問診和在十丈山下坐診不一樣,上門總要以人家便利為準。冒冒失失沖進臥房里,總不太禮貌。 令主的住的, 當然是整個魘都最豪華的宮殿。行至面前,有高高的玉石臺階和寬廣的露臺,那抱柱和門廊都是純黑的,在陰霾萬里的天幕下發出烏沉沉的光澤。正殿中間有牌匾, 也妝點的像模像樣。只是分辨不清那四個字寫的是什么,只覺得一勾一劃氣勢非凡,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文字。 殿宇前有偶人站班, 看見她來,匆忙下來迎接。其實妖族沒有那么多的等級規矩, 一向是隨性相處。無方在這城里頗受禮遇,還真有些不習慣。 “魘后?!迸既耸煮@喜的模樣, “您總算來了,主上疼痛難當的時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您快進去看看吧?!?/br> 說他一直叫她的名字, 大概又是身邊人的鼓吹,為了拉攏他們之間的關系,真是不遺余力。她提裙順勢而上,“怎么樣,很嚴重么?” 偶人大力點頭,“很嚴重。好在魘后是靈醫,往后我家令主可有救了,得個老寒腿什么的,有人貼身為他診治?!?/br> 她暗自搖頭,這些偶,當真不是來拆他臺的嗎? 逐漸登上階頂了,抬頭看,那匾額愈發清晰,但依舊不明白它的內容。她隨口問了句,“匾上寫的是什么?” “小心臺階?!迸颊f。 她納罕,嗯了聲,不明白臺階都走完了,怎么還讓她小心臺階。 “什么?” 偶笑著指了指那塊匾,“這是我們魘都自己的文字,是令主創造的。上面寫的是‘小心臺階’——畢竟臺階有點高嘛?!?/br> 無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她還玩得起深沉,瞿如就不行了,哈哈大笑,笑得十分不給面子,連那個偶人都覺得下不來臺了。無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態度,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她這才會意,把笑聲強行憋回了肚子里。 偶人臊眉耷眼的,向殿內比手,“這里本來也是您的寢宮,結果您不肯來,現在主上只好獨守空房?!?/br> 瞿如看了她一眼,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回身囑咐她:“你在外等候?!卑阉缟系乃幭浣舆^去,獨自邁進了狹而高的大門里。 果然滿室紅綢,還殘留著前幾天轟轟烈烈的喜慶氣氛。她不想評價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揚聲叫白準,巨大的屏風后傳來他的哼哼聲:“娘子你來了,為夫在這里……” 聽見他的聲音,就知道他病得一點都不嚴重。不過既然來了,總得進去看一眼。她循聲往里走,繞過屏風,穿過兩重珠簾,終于看見臥床不起的他,躺在大紅大綠的鴛鴦被里。見她進來,掙扎著撐身,用虛弱的語調客套著,“本來不想驚動娘子的,是哪個大嘴巴泄露的消息?” 大嘴不大嘴,暫且不重要。她說:“你把手伸出來,我替你把個脈?!?/br> 令主嘴里說不必,胳膊卻探了過去。那纖纖的幾根手指落在腕子上,頓時有種毛孔全張的舒暢感。 她坐在床前,臉上神色凝重。令主一直覺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他如癡如醉看著她,語氣卻和現在的境況很搭,沉著嗓子說:“怎么樣?我是不是沒治了?” 她收回手,正色道:“我來時聽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癥狀,說你渾身發寒,那個不暢……解不出來嗎?多久了?” 令主莫名:“啥解不出來?” 諱疾忌醫不是好習慣,她也就不客氣了,“據說你尿路不暢,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看看?!?/br> 令主臉都藍了,又驚又恐,捂住了臍下三寸,“誰說我不暢?大管家?這只偶心智不全,就因為他不機靈,才挑他總理魘都財務,可以防止他中飽私囊。你千萬別聽他胡說……要看也可以,現在就洞房?!?/br> 無方大呼晦氣,“看了還得對你負責么?我就是干這行的?!?/br> 他一副她要占他便宜的樣子, “我是個保守的人,你答應今天就洞房,我才能給你看?!?/br> 世上怎么會有人做這種虧本買賣,她直皺眉,收回手道:“那就算了吧。先前璃寬茶說藏臣箭有異象,是真的嗎?” 結果令主不說話了,藏臣箭發綠光確有其事,但璃寬不知道,這種現象有更深層次的含義,關系到的是他將來的命運,并不是他的健康。其實這箭如果不動用,也許影響不了他的命格,現在既然重新入世了,那它的每一點變化都和他息息相關。 他看著她的臉,計較了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娘子,以后我們成親了,不論我到哪里,你都愿意跟著我吧?” 無方斜眼乜他,“我從沒想過嫁狗隨狗?!?/br> 令主聽出了她話里的隱喻,“你怎么罵人呢,我才不是狗。我的意思是我們夫妻不應該分開,就算不在梵行剎土,在別處也會如膠似漆?!?/br> 所以她這次又遭他們哄騙了,他根本沒病,害她急匆匆趕過來,全是因為他的惡趣味。 她把脈枕放回藥箱里,漠然道:“我只活在當下,以后的事誰說得清?我今天是來為令主治病的,請令主付我診金?!?/br> 令主覺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你沒有為我用藥,為什么要付診金?” 她牽著唇冷冷發笑,“你以為我路遠迢迢趕到魘都,就是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嗎?雖然沒有用藥,但我出診了,就得付診金?!?/br> 令主不情不愿地嘀咕:“一家人,為什么要分得這么清。其實我讓你來,就是希望你多走動,畢竟魘都才是你的家……話又說回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否則怎么璃寬敲敲邊鼓,你就心急火燎趕過來了?” 無方發現這妖怪是越來越討厭了,濫用別人的同情心,還恬不知恥沾沾自喜。她站起身道:“你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了,以后再玩這種把戲,別怪我往你命門上扎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