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
這位今日是第一天復學, 穿了件松霜綠的勁裝, 領緣袖角冷金線鑲著邊, 高大挺拔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株沖天的勁松,引得不少學弟學妹偷眼瞧他。 元昶一概不理, 只管微微地翹著唇角看著燕七走到自己面前。 “你已經買好啦?”燕七往桌上看了一眼,見擺了足有四個菜, “那你先吃, 我去買飯?!?/br> “坐這兒吃吧?!痹朴孟掳鸵稽c, “有你的份兒?!?/br> “你太客氣了?!币贿呎f著一邊不客氣地坐下, 拿起筷子才發現這四個菜并不是知味齋的黑暗料理, “這菜哪兒來的?” “有的吃不就行了,問什么問?!痹谱剿龑γ? 先往自己嘴里塞了個饅頭, 免得掩不住嘴角的笑。 燕七夾了一筷子進嘴, 發現菜還熱得很, 再看品相,明顯是才剛炒出來的——難道知味齋終于幡然悔悟肯換廚子了?再偏臉去瞅旁邊桌上的菜——還是黑暗料理沒錯啊。 不管了,有好吃的誰還上趕著自虐去惦記難吃的呢。燕七也伸手抓過一個大白饅頭,瞄準一塊鮮香多汁的糖醋里脊夾過去,卻被元昶橫筷奪rou搶先一步夾了走,抬頭無神地看他一眼:“誠意呢?” 元昶叼著饅頭笑。 糖醋里脊、黃燜羊rou、花椒油炒白菜絲、素筍絲,兩葷兩素,色香味足,惹得旁邊桌的一個勁兒往這桌上瞅,最后實在忍不住了,過來打問:“你們這菜也是這兒做出來的?” “不是?!痹浦缓唵未鹆藘蓚€字。 那人也就沒再問了——既然不是知味齋做的,那他就心理平衡了,否則還當知味齋的廚子見人下菜碟兒呢。不過這位多心,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去了知味齋的后廚,隔著窗口指著元昶燕七那桌上的菜質問那廚師長:“他們那桌上的菜是怎么回事?” 廚師長看了看,認出那幾樣菜來,一指廚房里那一排長灶最末一個灶眼,陪著笑臉道:“公子爺,我們這口灶讓那位小爺給包了,每日會從他們府上過來幾個廚子給那位小爺做菜,與我們這兒不是一回事?!?/br> 嘩嚓!這還帶往外承包灶臺的???!誰承包不起似的!“包你們這灶臺需多少銀子?!”這位當場就想掏銀票出來抽廚師長的臉。 “咳,銀子是小事……”廚師長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著,難不成包個灶臺還要看身份?!”這位冷笑,以勢壓人算什么本事?這跟強取豪奪有甚兩樣! “沒有沒有,不是不是……”廚師長連忙搖手,“敝人并不知曉那位小爺家里是何身份,只不過是那位小爺愿提供一份獨家食方包下那口灶臺……” 錦繡書院食堂的飯菜之所以差強人意,是因為承包了食堂的廚師們均是來自書院職工們的窮親戚,這也算是錦繡給予自己員工們的一項福利政策,同時又能幫助貧困的人有口飯吃,這就是為何食堂伙食質量不行也沒有人向書院投訴的原因,這些官家子弟們也是要名聲的,誰也不想落一個欺窮、嬌慣的名頭。 所以提供獨家食方,無異于是給這些本不是專精于炊事方面的人開辟了一條活路,要知道,獨家食方和醫方一樣,那可都是能變現成財富的搖錢樹! 所以廚師長能不把這灶眼包出去嗎?如果真的掏錢就能外包的話,現在這知味齋早就全被這些官家子弟自家的廚子占滿了——書院可是有規定的,禁止這些人把書院的地盤和設施外包,但也有特殊情況,比如除非你能為書院帶來獨一無二的好處,比如一部絕版的書,一帖某書法大家唯一存世的字帖,一些獨門秘方、獨家絕技、獨創作品——錦繡書院不缺錢,缺的是名,名氣再大都嫌不夠,而用以將名氣炒作得更熱更紅的,正是這些世所罕見或稀缺難得的智慧與才華的產物。 因而元昶提供的這張食方,與廚師長約定了要與錦繡書院共享,廚師長可以照著它做菜,卻不得將食方內容外傳,并只許在書院內部售賣成品,而錦繡書院則亦有權使用食方并用以營利或進行它用。 廚師長有了這張食方,至少能做出一道吸引人的菜,可以叫高價,來吃的人多了,自然就能多掙些錢,對于他來說這當然是好事,包出一口灶眼對他也沒有什么影響,所以何樂而不為呢? 想要拿錢抽人的這位聽了這番話不由餒了,獨門食方哪里能那么容易有,就算有了那也是能賣出千把兩甚至萬把兩銀子的,用來包一個灶眼?這人是不是生瓜蛋子!糟錢也沒有這么糟的,他圖什么呢?! 燕七不知道有人已經把學校食堂的一個灶臺給她承包了,和元昶吃完就離了知味齋,慢慢往錦院和繡院之間的那片山石景區行去。 仲夏的天氣已經很有些熱了,尤其是中午的這個時候,校園里基本上沒什么人,四下一片安靜,風不吹,葉不動,當空的日頭曬得人懶懶欲睡。 元昶在前,燕七在后,漸漸深入山石陣中,至一株正開花的鳳凰木下停下來,火紅的花瓣落了下頭的石頭上厚厚一層,元昶一貓腰,從石頭后面拎出個布袋,又從布袋里掏出了一個厚厚軟軟的坐墊。 “坐這個?!痹瓢炎鴫|放在樹下那塊平坦的石頭上,自己則坐到了旁邊另一塊石上。 “你不墊???”燕七走過去坐下。 “我有那么娘們兒?”元昶盤起膝來,不茍言笑地拿下巴示意她,“坐好?!?/br> 燕七便也盤起膝,挺直脊背端坐妥當。 “說說你都學了什么,關于內功?!痹频?。 “將神抱住氣,意系住息,于丹田中宛轉悠揚,聚而不散,則內藏之氣與外來之氣交結于丹田,日充月盛,達乎四肢,流乎百脈,撞開夾脊雙關而上游于泥丸,旋復降下絳宮而下丹田。神氣相守,息息相依,河車之路通矣?!毖嗥叩?。 “你爹既已教了你練氣之法,現在你便運一回氣,我將掌心貼于你背心感受你的氣,如若我覺得你的氣運行的不夠好,會以氣輔助你行氣,現在提前知會你一聲,免得你到時驚慌?!痹频?。 “好?!毖嗥邞?,遂摒除雜念,調息運氣。 不過她才練了多久,身體里哪能有什么氣,充其量就是以意念假想出一道氣順著經脈流動運行罷了。才剛假想著有這么一團氣在丹田內生成,還沒走出丹田大門,就覺背心上一熱,輕輕地貼上來一只大手,這手的掌心處忽地緩緩涌出一股熱流,穿透她的衣衫,浸入她的肌膚,融入她的血脈,順經而行,先入丹田,聚氣成海,而后自丹田出,逆督脈而上,經會陰,沿脊椎通尾閭、夾脊與玉枕三關,至頭頂泥丸宮,取兩耳頰分道而下,會至舌尖,與任脈接,沿胸腹正中下還丹田。 此乃內功修法第一階,練精化氣、百日筑基,以先天元氣修煉后天之精,在內功修氣法中稱為小周天。每運行一個小周天,都能煉化一分氣,日日堅持修煉,經過一段時間體內自然便會產生精氣。 然而這從無到有的過程卻是最難的一步,許多人練上數月也未見得能練出一絲氣來,甚至需要幾年的堅持不懈才能初顯成效。 燕子忱教燕七,自然是告訴怎樣練后就由著她自己去練,而元昶為她注入的這股氣,卻是相當于手把手地教了,用自己的氣牽引著她運行一個小周天,就是為了讓她省去要花數個月自己摸索的時間,直接告訴了她這股氣要怎么走,并且以自己的真氣灌注于她的體內,先為她這一窮二白的身體里墊了一層氣。 一周天運行完畢,兩人一起收了功,燕七就和元昶道:“可別這樣了,你這是對我多沒信心???” 燕七雖然才入門,但關于內功方面的理論知識燕子忱卻早已對她講了不少,如元昶方才這般將自己的元氣灌注給她,就好比從他自個兒身上抽了骨髓出來移植給她一般,雖然還可以再生,但終究也是一種莫大的損耗。 元昶一本正經地道:“小時候便是先生教寫字,也是先握著你的手教幾遍如何走筆運勁的,如今我這么著也是一個道理——我且問你,方才這一遍過后,你可知道了這氣在體內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知道了?!毖嗥唿c頭。 “可知道了小周天是怎樣行氣的?”元昶又問。 “知道了?!毖嗥呃^續點頭。 “好,趁著這感覺尚未消失,你自己再行三個小周天,鞏固一下?!痹频?。 “好?!毖嗥咧匦氯攵?,按照剛才元昶“帶路”的順序和感覺,自己運氣行功,雖然元昶已經為她注入了一些元氣,但那氣畢竟是在她自己的身體里,如果沒有他的引導,她想要隨意使用也是需要修煉的,因此現在她仍舊只能靠假想和剛才殘留的一點感覺來無氣空練。 元昶坐在旁邊也運氣行了幾個小周天,這對于他來說早已是駕輕就熟,速度遠比燕七要快得多,每行一個小周天就能重新生出一分氣,雖然這幾個小周天遠無法填補他剛才輸入的元氣,卻也可以起到調息的作用,將剛才翻騰起來的氣海平復下去。 行完氣,元昶收了功,睜眼看看燕七仍在入定中,便也不擾她,只將手肘支在膝上托了腮,然后歪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沉靜的面容看,目光從舒展的雙眉滑到安然的睫毛,從清暎的鼻尖到恬軟的雙唇,之后這目光就再難挪動半分,盯著盯著口干舌燥起來,硬生生逼著自己轉開頭,努力地將注意力放到遠處草尖上摞在一起的兩只蟲子上。 元昶:“……”草。 待得燕七練完收功,元昶才轉回頭來,問她:“怎么樣?” “找著點感覺了?!毖嗥叩?。 “那就照著這個練,”元昶抬頭看看天,“先練半個時辰,時間不必很長,否則你會很累,初學者無法以氣養氣,練多了就全都是消耗而不是補益了,晚上睡前也練半個時辰,早上起床也是?!?/br> “好的元老師?!毖嗥呷缪哉兆?,半個時辰后收功,果然覺得略微有些疲勞,這疲勞不是rou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乏累。 “休息會兒?!痹埔回堁謴氖^后面變出個水囊來遞給燕七。 “那石頭后面還收著什么寶貝,一并亮出來吧?!毖嗥呓恿怂吅冗叺?。 元昶翻身落到石后,而后跳出來,道:“都在這里了?!?/br> “……好吧,這是個大活寶?!毖嗥呖粗媲斑@個耍寶的大家伙,這位成熟得太快,小時候的一些特質還沒有來得及全部褪去,說到底也還是個未滿十八歲的大男孩兒啊。 元昶坐回石上,盤起膝來將兩臂架在膝頭,向前探著肩看她:“燕小胖,你七歲以前每天都是怎么過的?” 這算是什么怪問題,為什么是七歲以前呢?燕七認真回憶了一下,道:“吃喝玩樂一條龍?!?/br> “……”元昶一臉的“我不該問”,但還是又問了道,“七歲的小毛丫頭能吃喝什么?!” “什么都能吃啊,你忘了,我是燕‘小胖’啊?!毖嗥叩?。 元昶咧開嘴笑起來,想象了一下胖成球的七歲的燕七,覺得心頭一片暖洋洋軟團團,“那你每天都玩樂什么呢?箭?” “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玩燕小九的過程中度過的?!毖嗥叩?。 “……”元昶頓了頓,方道,“照理你也是會跟著家里人去別人府上赴宴的吧,為何小時候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燕七攤攤手:“怎么說呢,小時候的我并不太喜歡應酬,所以一般只去比較熟悉的幾家,陌生人家能不去就不去了?!?/br> 元昶:“……七八歲的小屁孩子懂什么叫應酬?!” 燕七:“孩子的世界也是人以群分的啊?!?/br> 元昶:“那倒是,你和武玥,還有那個姓陸的丫頭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吧?” 燕七:“我和阿玥認識得更早一些,四五歲上就認識了,小藕稍晚些,也就是六七歲的時候吧?!?/br> 元昶:“崔晞呢?” 燕七:“也是四五歲吧?!?/br> 元昶:“你和他有什么可玩兒的?” 燕七:“他那個時候被家里當成女孩兒養,一開始我也以為他是女孩兒來著,看著柔柔弱弱的,一不留神就能病倒,想著得把‘她’哄開心了,然后就陪著‘她’一起采花啊,撲蝴蝶啊,玩過家家啊……” 元昶:“……你真能玩兒得下去?” 燕七:“當然還是得需要耐心的……而當我感覺自己實在不能再玩兒的時候,崔晞忽然說:‘實話說,我一直都是在耐著性子陪你玩兒這個,如果你還想繼續玩兒下去,恕我不能再奉陪了’……所以我們兩個彼此這么辛苦地陪對方玩兒究竟是為的什么呢?” 元昶:“……鬼知道?!?/br> 燕七:“然后原形畢露的我們決定還是玩些感興趣的東西,于是我們把崔晞他大哥崔暄的屋子做成了密室,結果那天崔暄剛好談下筆大買賣,把一件古董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賣給了一位跑船的客商,那位客商拿了東西就要去趕船離開,不巧的是那件古董正好就在崔暄的房間里……崔暄當時就崩潰在門外了?!?/br> 元昶:“……所以你們感興趣的東西是這個?做密室?” 燕七:“會不會找重點?明明是折騰崔暄啊?!?/br> “……”重點是這樣找的嗎?!元昶瞪了燕七一眼,低頭擺弄手里鳳凰木上掉落的花,半晌才語音模糊地道,“你對崔晞不錯是吧?!?/br> “我們從小玩兒到大的啊?!毖嗥咦詡淠:Z音識別功能。 元昶沉默了片刻,丟開手里已經被他碾巴爛了的花,仿佛重新振奮了精神一般,抬起臉來沖著燕七一挑下巴:“七歲以后呢?還是每天吃喝玩樂?” “能先告訴我為什么要以七歲為分界線嗎?”燕七問。 元昶一笑,帶著幾分狡猾:“強調一個歲數,你就會特別注意,也會認真回答,否則若我只籠統地問你小時候每天都干什么,你至多也給我一個籠統的答案,你自己想是不是?” “……你真的是元昶嗎?不是別人冒充的吧?”燕七在他的眼睛里找了找,“喂我看到你了,別躲了快出來!” “……”元昶沒好氣地揮手擋開她的視線,“問你呢,快說!” “七歲以后還是這樣啊,女孩子的生活和男孩子又不一樣,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到,只有長大些了才被允許不跟著家里大人外出,在上學之前我只有跟著家人出門做客時才能接觸到外面的人,平時就是在家里吃吃喝喝看看閑書玩玩燕小九而已?!毖嗥叩?。 “這么沒意思?”元昶挑眉。 “你以為呢?!毖嗥邤偸?。 “你都看什么書?”元昶問。 “各種游記、地理志和小說話本居多?!毖嗥叩?。 “我才剛得了一套絕版的《西域雜記》,有文有圖,講的是西域各國的風土民情和奇聞軼事,要不要看?”元昶道。 “絕版的啊,還是不要看了,我怕弄壞了,賣給你家做三輩子奴隸我都還不起?!毖嗥邠u頭。 “瞧你那點小膽兒!放心吧,我讓人謄抄了一遍,圖也是照著畫下來的,重新訂制成冊,你吃了都沒人管你?!痹频?。 “我是有多饑不擇食才會吃書……行吧,那借我看看?!毖嗥叩?。 “你那兒有什么好書可以借我的?”元昶問。 “我的書一般都是從外頭書齋里借的,最近剛看完《大俠夏大俠》,挺有意思的,你看嗎?”燕七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滿耳朵都是俠?!?/br> “主人公姓夏名大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