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燕五姑娘正嫌燕九少爺慢吞吞說話惹人煩躁,忽然瞥見自家向來不茍言笑的二姐居然笑了,不由一怔,再細細一想燕九少爺的話,一下子明白過來,登時哈哈哈地縱聲笑了起來,這一刻她覺得燕九簡直比燕四還親。 瞽,拆成“鼓目”。 而《周頌·有瞽》是描寫周時王室樂隊演奏的壯觀場面的篇章,周代有選用先天性盲人擔任樂官的制度,瞽,就是盲人、瞎子,當時宮廷奏樂的主體就是瞽,燕九少爺這嘲諷放的可比閔紅薇高端了不止一個檔級,既挖苦了閔紅薇向外鼓出的眼睛,又把她比做了宮廷里的瞎子伎人,不過燕九少爺不知道的是,這個閔紅薇實則正是錦繡書院樂藝社的成員,之前是負責奏樂的,最近才剛轉到舞藝社來同燕五姑娘成為隊友,兩個人互相不對付,天天各種唇槍舌箭你來我往——瞎子負責奏樂,這嘲諷簡直就是為閔紅薇量身訂做的??! 閔紅薇簡直要氣瘋了,輪到她被一口惡氣憋到臉紅脖子粗,她是想再嘲諷回去的,可是——可是她沒話說啊,人家嘲諷放得這么高端大氣上檔次,她若不給個更高端的,那就跌了自己的份兒、弱了自己的氣勢,可她高端不了??!還施彼身拿對方外表開涮嗎?可仔細看了看這燕家小子——麻痹除了年紀小根本沒別的缺點??!也拿他報的社團反擊嗎?可特么的誰知道這小子報的哪個鬼社團??!姐根本不認識他好嘛!無緣無故遭到一萬點傷害姐冤??! 燕五姑娘胸中那口惡氣只覺得出得痛快無比,揚眉吐氣地一手拉著燕九少爺一手拉著燕七大步往前走去,都沒注意到燕九少爺額上的小青筋突突直跳:這是把他當小屁孩了嗎還牽著他走路?! 而燕七根本就是這個開心大禮包的附贈品。 其實燕家人要乘的船也不算小,一艘中型的畫舫,只不過同時要搭乘兩家人,畢竟來客太多,而船只有限,有的船甚至不止要往返一趟接客人。 與燕家人同乘的是老太爺的老相好崔家人,崔老太爺和崔大人都在受邀之列,兩家人混在一起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緩緩地隨著眾船向著東面的群島駛去。 燕七和崔晞立在甲板上看風景,夏初的天氣艷陽正好,天澈云低,云的下面萬頃澄碧浩如海,遠遠地能看到星羅棋布的大小島嶼愈來愈近,有的遍布綠植,有的則只有光禿禿黑壓壓的礁石。 “住在島上也不錯,”崔晞手搭涼棚極目遠眺,“搭一座木頭房子,棕櫚葉做瓦,白葦為席,每天閑來無事時便曬曬太陽,吹吹湖風,光著腳在沙灘上走來走去,亦或臨湖而釣,也是一件人生樂事?!?/br> “平時吃什么呢?”燕七的關注點一直很簡單明了。 “魚?蟹?蝦?”崔晞笑。 “真好啊,天天有河鮮吃?!毖嗥叩?。 “除了吃,你的腦子里不裝別的了嗎?”燕五姑娘不知幾時走過來,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她,方才的開心勁兒過去,以往的仇恨值又拉回來了。 “還裝著腦子?!毖嗥叩?,大實話。 “哼,誰知道你有沒有那東西?!毖辔骞媚锏?,目光瞟向站在燕七旁邊一直笑呵呵的崔晞,這人今天穿了件雨過天青色的絲袍,袍身繪了淺淺淡淡的山水流云水墨畫兒,外頭罩著件素絲蟬翼紗的半臂,使得這身水墨畫看上去有著磨砂般的質感。 原來這人也不是總穿那鮮艷華麗衣衫的,燕五姑娘暗想,這樣的素服淡衫,竟也能被他穿出另外一種精致來。平常人穿素衫,你可以形容為像青玉、像白石,而這個人穿素衫,卻是在青玉白石的外面鑲了一層瑩光透瀲的水晶,總是比常人多著那么一種光華與璀璨。 燕五姑娘從遐思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燕七和崔晞已經不曉得鉆哪兒去了,抬手摸了摸自己微熱的臉頰,也不知是被頂上嬌陽曬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造成,不由皺了皺眉,又頓了頓足,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忽然就添了些比云絲還纖細的煩惱。 船隊漸漸接近了島群,島上風光頓時展現在眾人眼前,有的島遍植奇花異草綠意蔥蘢,有的島卻是礁石嶙峋覆滿鳥糞,有的島上樓宇軒昂小橋流水,有的島上則一馬平川滿目金沙。 “前面那座大島,看見了嗎,那是皇上的別苑?!贝薮笊贍敶揸呀o第一次來這千島湖上的自家四弟和他的小胖青梅做介紹,“再往旁邊看,稍遠一些的,那個小島,整座島都建成了花園,咱爹主建的。北邊那坨黃糊糊的島,上頭寸草不生,知道什么原因嗎?” 燕七:“全是屎?” 崔暄:“噦你一臉??!” 崔晞:“看顏色像是硫磺?!?/br> 崔暄:“還是我家四兒聰明,那島上全都是硫磺石,朝廷專門在上面建了采石廠,采了好些年了,到現在還沒采竭呢?!?/br> 燕七:“能造火藥唻?!?/br> 崔暄:“你能不能活得甜一點兒?非得造火藥和人干仗嗎?就不能拿來做染料?就不能拿來殺蟲?就不能拿來治???” 燕七:“能能能,別激動,你看你差點掉下去?!?/br> 崔晞:“唾沫都飛我臉上了?!?/br> 燕七:“快擦擦,還夾著血絲兒呢,崔暄你早上又喝豬血豆腐湯了吧?!?/br> 崔暄:“沒大沒??!哥的名是你能叫的嗎?有沒有人管管啦?!” 一路賞景一路說笑,船隊在島群間穿行,船下湖水隨著地勢深淺不斷變換著顏色,藍藍綠綠,清清沉沉,光斑瀲滟,清澄透明。 直到前面出現一片綠意盎然亂石秀奇的島嶼,禮親王的島上別苑終于到了。 第91章 籌令 涉世增煩惱,避世添孤獨,哪個更…… 眾賓客帶著家下,浩浩蕩蕩歡聲笑語地下了船往島上的別苑行去,一路上佳木蔥蘢繁花似錦,禮親王的別苑則建的是大氣又不失精致,少了幾分華貴,多了幾分清雅,畢竟是休閑養生之所,圖的就是個悅目怡神。 一大群人鬧鬧哄哄地進得門去,禮親王世子親自帶著一眾家人與仆從在大門內迎著,挨個兒寒暄問好彼此客套,唱帖的唱帖,說笑的說笑,呼朋喚友牽親引伴,登時間熱鬧得人仰馬翻喧嘩不斷。 燕七他們這樣的家眷晚輩,自是不必走什么太過正經繁瑣的儀式,反正見人就行禮,行著行著就混進了門,認得的就招呼,不認得的就微笑,顏值高的可以挺胸抬頭,面癱臉的你就低眉垂首,反正客人這么多,沒人顧得上你臉上到底生了幾只眼睛。 進了儀門,各家的大小男人們就得往正廳去給今日的主角禮親王賀壽行禮,女眷們則在偏廳給主人家的女眷們湊趣添熱鬧,百十來人滿滿擠了一廳,溢出去的又被帶去了另外一所偏廳,門口還有后來的客人源源不斷地進來,幸好禮親王這私家島嶼的地方大,光前頭待客用的偏廳就建了四座,另還有數不清的敞軒花庭明室高堂,各處早都安排了下人伺候,隨便你想去哪兒,都會有人隨時過來給你引路安排。 一看就是趴體開多經驗十足。 而且這里面還有很多的講究,比如素日政見不合者不能放在一個廳里,彼此存在芥蒂的家眷也不能安排在一處,還有地位相差懸殊的、被坊間傳過緋聞的以及種種類似以上情況的細節處都要照顧到,很是考驗主人待客的功力。 孩子們就幸福多了,啥都不用考慮,來了只管吃喝玩樂就是了。 燕七真是不想長大啊。 武玥比她還不想:“咱們快走,找個人少的地兒坐著?!?/br> “小藕還沒來?” “來了,我看見她跟著陸夫人在那里拜會禮親王世子妃,她那個庶姐也在!”武玥撇嘴,“別一會兒也跟著小藕過來,我可煩她?!?/br> 煩什么來什么,果不多時,便見陸藕那庶姐陸蓮跟著她一起往這邊來了。 “煩煩煩煩煩?!蔽浍h一連串地說著,上牙都把下嘴唇兒摁出牙印子來了。 “你可別和她鬧啊,禮親王的壽辰呢?!毖嗥邍诟浪?。 “那你摁著點我腿,我怕我腿不聽我使喚想沖她臉上招呼?!蔽浍h哼道。 陸藕同陸蓮已行至面前,武玥看著愈發不爽,見陸藕今日穿的是件藕荷色的裙子,外頭罩著櫻草黃對襟兒半臂短襦,頭上只插了支黃玉梨花簪,這妝扮看著雖然清新雅致,可跟旁邊的陸蓮比起來未免顯得太窮酸了些。 陸蓮今兒穿的可是金泥裙,桃紅的底子印著描金的鳳穿牡丹紋,陽光下閃著灼灼的光,頭上插著金累絲鳳頭簪,髻上點綴著嵌紅寶的金花鈿,臉上更是涂粉描朱,整個人顯得神采飛揚。 這么一對比,倒像她才是嫡出的那個,陸藕比之庶出的還不如。 武玥氣得都不知該怎么說才好——兩姐妹這么一副打扮,放在別的府里,哪個肯許她們出門!一個庶出的就這么明目張膽壓在嫡出的頭上——這種混帳事也就陸藕她那個混帳爹干得出來!也就她那個軟性兒的娘忍得下去! 陸藕看著武玥臉色不好,生怕她一個沖動鬧起來,連忙笑道:“你們兩個來得倒早,不知可看到親王府備下的畫舫了?聽說今兒可以乘舫游湖呢,有大舫也有小舫,都是新刷的漆,專為著這次的大壽造出來的,還請了宮中的舞班,屆時就可以邊賞湖景邊賞舞蹈了,而且說不定還可以去附近的島上玩耍呢?!币贿呎f一邊拼命給武玥使眼色。 武玥長長地一個深呼吸,把心頭那把火強行壓下去,給出個無比猙獰的笑臉:“是嗎……呵呵,真好呀,我最喜歡游湖了,更喜歡游水,今兒我倒真想拉個人同我一起到湖里游游呢,不知蓮jiejie有沒有興趣呀?” 陸蓮臉色微變,像她們這樣的深閨秀女有幾個會游泳的啊,她還真怕姓武的這個臭丫頭犯起渾來把她從船上給推下去。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會子她惹不起她,難道還躲不起嗎? “meimei可莫開玩笑了,你們先聊,我看見齊家小姐在那邊,過去同她打個招呼?!标懮徴f著轉身便走,跟這三個臭丫頭她也不想再多客套。 “呸!”武玥狠狠地沖著陸蓮背影啐了一口。 “怎么了?”旁邊一位相熟的太太聽見這聲兒不由問過來。 “咳……沒事沒事,嘴里進了根頭發……”武玥忙道。 陸藕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燕七,三個人去了廳外一株大芭蕉下說話。 “你們倆那衣服是怎么回事?!”武玥怒氣沖沖地問。 “還能是什么事,”陸藕神色淡淡地,帶著些許微嘲,“給她相看人家兒呢?!?/br> “你不會穿得亮眼些?!”武玥怒其不爭。 “姐兒倆比著同人親王府的女眷斗艷么?”陸藕笑,“算了,不爭在這一時,再說我又不總同她在一起,你們兩個穿的也不乍眼啊?!?/br> “我又沒有這么個不安分的姐妹?!蔽浍h嘟噥著。 陸藕笑了笑沒有多言,眼底卻是浮上一層淡淡的憂傷。 燕七仰起頭來,透過頂上的芭蕉葉去看這小島上方的天空,她想起了張嬸,那只鷹,那只尚未騰入九霄就被人射死的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過往,想起了那個人。 沒有煩惱的自由是孤獨的。 是出世孤獨更難捱,還是入世煩惱更難當? 燕七暫時沒有答案。 待所有受邀賓客到齊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中午,一大群人鬧哄哄地擠進正廳去給禮親王行禮賀壽,而后集體移步擺宴用的大宴客廳,按男女分東西兩邊入座,果有宮中樂署的伎人演奏喜慶的開宴樂,一支曲罷,眾人齊齊起立舉杯,再次高聲為正座上的禮親王爺獻上大壽賀詞,而后賓主共飲一杯,宴席正式開始,各色佳肴美酒流水般地擺上了桌,樂舞再起,觥籌交錯,笑語歡聲,身著彩衣的王府侍女穿花蝴蝶般地在席間穿梭往來,滿座的權貴顯要、達公名媛,濟濟一堂珠光寶氣,天下間最奢豪最富貴的景象全集于此時了。 餐桌上永恒不變的主題是套關系拉近乎。 連燕七都被人關照過了,回答了幾個關于她皮膚是怎么保養的問題,和人討論了幾回如何減肥的妙法,甚至還有人悄悄來問她燕子恪平日有什么喜好的,一頓飯下來,肚子還餓著五分之四。 按照慣常的套路,用完宴就該去聽戲了,大人們的娛樂項目真是少得可憐,所喜這次來的客人太多,看戲的座席恐盛不下,孩子們因而可以不必先陪著聽上幾出,直接就被主人家請去花園玩耍了。 “誰玩投壺?”有人在那邊叫。 “藏鉤的!有沒有人玩藏鉤!這邊來這邊來!”另一邊也有人在招攬。 “行酒令了嘿!這邊行酒令嘍!” “擊鼓傳花!擊鼓傳花!我想玩擊鼓傳花!” 一時間吆喝聲此起彼伏,讓燕七仿佛回到小學時代,課間時滿cao場聽見人喊“誰玩跳皮筋”、“有沒有想丟沙包的”、“站住不許動”之類的聲音。 年輕人們聽見這一片喊,立時呼朋引伴地分出了陣營,只管去尋自己喜歡的娛樂方式,禮親王這別苑的花園大得很,天然美景里處處夾著可供人休閑玩耍的敞軒闊廳,又有禮親王府年輕的小輩們在其中招待導引,氣氛登時便火熱了起來。 正經用宴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是吃不飽肚子、更沒法盡興飲酒的,全指著宴后的娛樂時盡情吃喝玩耍,因而用過正餐后的這些娛樂項目,基本都離不開助酒助食的內容,就譬如投壺、行酒令、射覆等等,男人們多喜歡投壺、博彩、行酒令等游戲,女孩子們則多愛玩些如藏鉤、射覆、對詩等更文雅些的東西,然而不管是男是女,大家最喜歡的還是能夠男女混在一起玩的游戲,管它玩什么,有異性在,玩什么都有意思。 所以當有人開始招呼的時候,這幫正值青春萌動年紀的男孩女孩們就開始若有意若無意地往一處聚了,五六七三人組和崔晞滿園子逛的時候,路過哪座敞廳,哪廳里都是男女濟濟歡聚一堂,哈皮得不得了。 前面臨水照花之處,有一座竹搭敞軒,四面皆是落地大窗,地上鋪著厚厚筵席,一伙人正在里面席地圍坐著說笑,其中一個瞄見正要從旁邊掠過去的燕七團伙,不由提聲招呼了過來:“十六!來來來!你們幾個!進來一起玩兒吧!” 招呼武玥的是武珽,再看在座的有好幾個都是錦繡書院綜武社的成員,這下子倒不好推拒了,小團伙只得脫鞋入內,與這幫人團坐在了一處。 “繼續繼續!”有人叫著,這幫人剛正在這里玩酒籌呢,每人面前擺一張小幾,上頭四樣點心四樣干果四樣小菜兒,并一把自斟壺和酒盅子,燕七幾個才一落座就立刻有侍女端上一套同樣制式的小幾來,須臾便安置妥當。 “該誰了?”居中一人便笑問,顯見是主人家的成員,在這里負責招待這伙人。 “讓新來的抽!”有人起哄道。 “新來的抽!新來的抽!”眾人一起笑叫。 “十六你來!”武珽把盛有簽籌的竹筒扔給武玥。 武玥大大方方地接過來,拿在手里一陣搖,而后從中抽出一根,朗聲念道:“‘玉顏不及寒鴉色?!婧谡唢嫛?!” “噢噢噢——”眾人一陣轟叫。 “臉兒黑的!臉兒黑的喝!” “鄭大如!鄭大如快喝!” 便見對面一個膚色黝黑的大塊頭二話不說地拿起身前小幾上的盅子,仰脖兒干了一杯。 “鄭大如抽?!敝魅思业哪俏簧贍敱阃轮鞒?。 鄭大如接過武玥遞來的簽筒,嘩啦啦一陣搖,旁邊就有人笑:“你輕著點吧!還把簽子搖斷了呢,那么大的勁兒!”話還未落,鄭大如已然失手,筒里的簽子噼嚦啪啦地飛了一地,最后只剩下一根簽子留在筒里。 眾人笑倒,鄭大如卻是一本正經地把最后這根捏出來念:“‘撚玉搓瓊軟復圓?!w胖者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