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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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云暉走到李綺節跟前,衣袍紛飛間,露出粗糲的雙手, 右手手掌有明顯的包扎痕跡:“回艙吧?!?/br> 細眼婦人雙腿戰戰:“孟、孟大人!” 孟云暉向婦人頷首示意, 眼神卻仍然停留在李綺節身上。 婦人張大嘴巴,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好奇八卦的光芒。 李綺節后退一步,轉身走回船艙。 一路上三步一崗, 五步一哨。兵卒來回巡查,氣氛肅殺。 小丫頭給她送來換洗的衣物,銅盆里的熱水輕輕晃蕩,偶爾會有幾滴濺在木桌上。 大船在寂靜的黑夜中乘風破浪,孤獨前行,一連經過幾個渡口,沒有停下靠岸休息。 李綺節已經認不出船外的山巒村落了,“這是去哪兒?” 小丫頭神情古怪:“jiejie不曉得嗎?咱們這是去九江府??!” 她頓了一下,壓低聲音,“船底那些良家女大多是湖廣本地人,大人本來要把她們送回家鄉的,可她們尋死覓活,說寧死不肯返家。大人沒辦法,只好把她們帶到九江府去安置?!?/br> 小丫頭性情活潑,天真懵懂。 李綺節沒費什么力氣,就從她口中打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孟云暉本是隨工部郎中、主事南下協助當地官員治理水患的,誰知辦差途中,工部主事忽然接到一封密報,有人膽大包天,竟然想私自挖斷河堤,開閘泄洪。 往年上游水患嚴峻、沿岸河堤告急時,官府會專門提前劃出一片泄洪區,讓當地百姓遷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居住,然后通過精確計算,控制開閘的次數和時間,在河堤適當的地方炸開一個缺口,把洪水引向荒無人煙的泄洪區域。 如此,才能夠保護下游人口密集的繁華市鎮,以淹沒一片荒野鄉村為代價,降低洪水的危害。 事后,朝廷會對家宅田地被淹的當地百姓給予一定數額的賠償。 因為這種疏導排洪的泄洪方法已經持續好幾個朝代,老百姓們習以為常,一旦接到官府通知,就會立刻收拾行李,搬到高地去。 老百姓們愿意積極響應官府號召,但攜家帶口遠行不便,一般從通知泄洪區的老百姓搬遷,到開始開閘泄洪,少說也要準備七八天。 所以,上游的人如果不經批準,私自挖斷河堤,下游上至官府,下到黎民百姓,根本來不及反應,連示警的時間都沒有。 敢挖斷河堤、私自開閘,簡直草菅人命,罪大惡極。 工部郎中和主事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決定暗中前去調查,為防打草驚蛇,郎中和主事微服簡裝,以避人耳目。這事他們沒和孟云暉提起,讓他繼續南下,趕往九江府勘察水情——這也是為了麻痹地方官員。 結果蛇是沒驚到,卻不小心踏入水寨范圍,郎中、主事,連同隨行的二十幾個小吏奴仆,被到處宰肥羊的水匪給一鍋端了。 主事的仆從擅長閉氣,藏在水中僥幸逃過一劫,拼死趕回衙署,求知府發兵救人。 知府生性膽小,手足無措,孟云暉擔心同僚,臨危受命,領兵前去剿匪。 他干凈利落,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勢,連拔三座水寨,救出郎中和主事的同時,也救下數十個被水匪擄到寨中□□的良家女。 剿匪完畢,他想將良家女們送回各自家鄉,結果那些婦人一個個上吊的上吊,投水的投水,說是無顏回家,不如一死了之。 細眼婦人以為李綺節也是從水寨中獲救的良家女,才會說出那幾句勸告。 小丫頭是照顧工部主事的侍女,郎中、主事和隨行小吏在水寨中受了重傷,如今全部躺倒在床,暫時由孟云暉主事。 李綺節握緊雙拳,幾乎把一口銀牙咬碎:中元節當夜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竟然是人為的! 瑤江縣人生在水邊,長在水邊,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回洪水。每年夏秋季節,長江都要鬧鬧脾氣,今年淹這塊,明年淹那塊,沒有哪年是安生的。 江邊長大的兒女,早對洪水習以為常。往年洪水淹到縣城外,李綺節和李子恒還曾成群結隊去看熱鬧。 有人往身上系一條纜繩,下河堵截從上流漂下來的牲口和值錢的財物。水流湍急,船只無法下水,那些人卻能在水中來去自如。 岸邊的人用崇敬的眼神瞻仰那些在狂卷的浪濤中尋寶的壯漢,一顆心七上八下,隨著他們的動作,時不時發出陣陣驚嘆。 人們之所以如此鎮定,是因為人人都明白,洪水再大,也不會淹到瑤江縣。 從古至今,武昌府被淹過,李家村被淹過,小鎮被淹過,湖廣一大半城鎮被淹過,唯獨瑤江縣始終能獨善其身。 瑤江縣從來沒被規劃成泄洪區! 所以洪水趁夜襲向縣城時,李綺節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歲月靜好間,忽然降下一道晴天霹靂,差點讓她和親人天人永隔。 誰能想到,這一場災禍,竟然是人為引起的? 天災**,不外如是。 李綺節憤怒至極,一時倒把孟云暉給忘了。 等小丫頭走后,她才慢慢冷靜下來。 知道前因后果,一切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難怪好端端的,會突發洪水。 難怪遠在京師的孟云暉會突然出現在江面上。 也難怪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放冷箭。 他是為剿匪而來,一個暗中勾結水匪的罪名扣到孫天佑身上,孫家哪怕傾家蕩產,也洗不脫罪名——畢竟瑤江縣大大小小的茶商,都和東湖水寨有牽涉。說不定老六已經被孟云暉扣下,答應指證孫天佑。 所以,船上之人都把孫天佑當成匪徒,細眼婦人才會以為李綺節是從水寨逃生的良家婦。 李綺節曾經認為,孟云暉是和自己一樣的人。 他們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自在,為了自在,她放棄融入這個時代。 孟云暉追求仕途,為了仕途,他連親生父母都可以放棄。 他們對各自的選擇心領神會。 不必開口問,李綺節明白孟云暉不會因為幼時的感情耽誤自己的前途,孟云暉也知道她不會做一個委曲求全的小女子。 但是他們其實并不相同。 李綺節一旦放棄,就不會回頭。 孟云暉得到想要的一切,還想轉身抓住根本不屬于他的東西。 魚與熊掌,他都想要。 李綺節聽著潺潺水浪聲,輾轉反側一夜。 翌日,大船忽然靠岸。 陸陸續續有年輕婦人下船,兵卒們盡忠職守,依舊牢牢看守各層艙房。 小丫頭為李綺節換藥,“那些婦人,真難纏!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昨天還尋死覓活,今天就想著要買脂粉!說變就變!” 小丫頭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李綺節撩起眼皮,看到一雙淺底皂色靴子,目光往上,一角茶褐色袍衫。 細膩的南繡針法,繪出精致的雄雞牡丹紋,雄雞代表功名,牡丹寓意富貴,他都得到了。 可他還不滿足。 “孟大人今天怎么沒穿官服?” 李綺節語帶譏誚。 孟云暉掃了小丫頭一眼,小丫頭立刻噤聲,端著茶盤出去。 “你放心,寶珠和進寶安然無恙,世伯們也很安全,我已經把他們送到武昌府妥善安置?!?/br> 孟云暉面容冷峻,一開口,說的卻是安撫的話。 “孫府呢?” 孟云暉眉頭輕皺,“我答應過你,不會為難孫天佑?!?/br> “如果你的話能信,我怎么會在這兒?”李綺節拍拍脖子上的傷口,提醒孟云暉,“你猜五嬸曉得你這么對我的話,會怎么辦?” 孟云暉眼眸微垂,受傷的右手輕輕顫抖。 兩人相顧無言。 李綺節眼眸黑沉,打破沉默,“魏先生什么時候去世的?” 孟云暉怔了一下,半晌,方啞聲道:“去年冬天?!?/br> 魏先生死的時候,不肯合眼。 他花了那么多精力,準備了三十多年,失敗過,氣餒過,絕望過,結果卻無意間在一個窮鄉僻壤中,發現一棵好苗子。他把所有合符標準的男童接到身邊親自教養,嘔心瀝血,辛苦多年,終于大浪淘沙,培養出和年輕的自己如出一轍的孟云暉,供他實現自己夭折的政治理想。 然而,當他終于把孟云暉帶到京師,終于幫孟云暉娶到楊閣老的孫女,眼看離目標越來越近,近到一抬手就能夠到勝利的果實時,他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出師未捷身先死,魏先生終其一生,為了一個目標費盡心血,最后卻沒能等到心愿達成的那一天。 再多的恨意,隨著先生的逝去,已然煙消云散。 孟云暉聲音干澀:“先生不是我殺的?!?/br> 李綺節相信這句話,孟云暉雖然和魏先生有矛盾,但是絕不至于喪心病狂到為此弒師。 魏先生不該走得那么匆忙的。他死得太早了,孟云暉年輕氣盛,才剛剛嶄露頭角,原先有魏先生掌控遏制,他還能忍受清苦,默默耕耘?,F在魏先生走了,沒有人能壓制住他,他開始沉不住氣,像一把沖破束縛,脫鞘而出的寶劍,鋒芒畢露,野心勃勃,渴飲人血。 這樣的孟云暉,看起來兇狠,其實不難對付。 李綺節轉移話題:“你知道私自挖開河堤的人是誰嗎?” 問出這句話,她立刻盯住孟云暉的臉,觀察他的表情。 孟云暉搖搖頭,“不知道,等我救出兩位大人的時候,河堤已經被挖開了。我迅速趕回瑤江縣,只來得及救助逃出來的人。進寶和寶珠就是那個時候被我救上船的?!?/br> 確認他和人為造成洪水的人沒有關聯,李綺節沒有繼續追問其他。 倏忽又是幾個白天黑夜過去,他們離九江府越來越近。 孟云暉知道她看似灑脫,其實折而不彎,沒有逼她做什么,一路上只偶爾走下船艙,問問她的傷口,關心關心她的身體,大部分時間待在甲板上,和士卒們討論著什么。 李綺節按兵不動,等待機會。 這夜,大船??吭谝惶幓臎龅亩煽谇?。 吃過飯后,李綺節立刻吹滅燈燭,躺下歇覺。 孟云暉在她的船艙前站了半刻,看她睡得香甜,沒有叩響門扉,抬起的手重又垂下,轉身離開。 月半中天,更闌人靜。 水鳥從江面上振翅起飛,腳爪踏著水波,劃出一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