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唐彬睡得依然安詳，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無菌容器里，是一具非常安樂的尸體。

    “他的內臟已經破裂，完全靠儀器維持大腦的存活?！鳖櫾平忉屩骸傲艚o我們的時間很緊迫?！?/br>
    “但是，催化酶的樣本已經被盜了，我現在沒有時間合成新的催化酶，我必須盡快拿到樣本?！标戨x皺起眉。

    老院士這時安撫地拍了拍陸離的肩：“相信首長，他會盡快把樣本為我們送來的?！?/br>
    第157章

    進入研究中心的第一天, 陸離正式介入了復蘇唐彬的任務, 也第一次從顧云那里聽說了這個任務的代號：spc（代孕）計劃。

    “我們確實無法第一時間拿到適合他的捐獻器官, 畢竟他損壞的器官太多了。雖說讓他在這種情況下成為試驗品有些不人道，但是這是目前能讓他復蘇的唯一方式?！鳖櫾葡蜿戨x說明著他的治療計劃時, 這樣安慰他。

    “也許，他并不想活著?！标戨x透過冰冷的玻璃視窗, 靜靜望著唐彬的臉。顧云一臉懵逼, 陸離卻沒再說什么。

    對于科研中心的研究員們來說, 他們只知道唐彬是一個重刑犯，首長并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知道他真實身份的只有自己，而他已經簽署了保密協議，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任何關于組織的事情。

    首長并沒有讓他們等太久，陸理不清楚他動用了什么手段，就在他來到這里的第三天凌晨，一小試管的催化酶樣本被送到了研究所, 陸離被從睡夢中叫醒，衣服都來不及換就趕到實驗室，開始進行生物融合實驗。將樣本應用于臨床是一項復雜的工作, 他們必須反復在動物體上實驗, 才能轉移到人體上, 陸離和顧云的團隊在實驗室不分晝夜地工作了整整一周，終于完成了全部器官的移植，接下來, 就是等待唐彬的身體完全適應。

    “患者目前的狀況很穩定，也沒有產生排異現象，如果樂觀的話，下一周，我們就可以試著縮減催化酶的注射量。畢竟，這個東西對人體是否有副作用還是未知數……”

    陸離點點頭，他的眼底一片青黑，神情異常疲倦，整個人斜著倚靠在墻上，比起顧云的緊張，他顯得非常平靜。

    唐彬一定會挺過去，這是必然的。

    “有煙嗎？”陸離啞聲道。

    “你吸煙？”顧云愣了愣，顯然有些意外。

    陸離笑了一下：“煙不是個好東西，但它卻是個好工具?！彼舆^顧云遞來的煙，兩個人走出實驗室，吸煙區是一片小露臺，今天天氣很好，窗臺上擺滿了小盆的蝴蝶蘭。

    “你來這多久了？”陸離看著顧云，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無名指上還帶著戒指，是成了家的。

    “3年5個月17天?！鳖櫾瓶戳艘谎凼直恚骸傲?小時12分?！?/br>
    “記得挺清楚？”陸離被逗笑了。

    “這地方太寂寞了，簡直是服刑，記錄這個也算是種消遣吧？”顧云苦笑了一下：“雖說這里的科研環境是每個研究人員夢寐以求的，但工作壓力……你也感受到了?！?/br>
    陸離抽了口煙，尼古丁的味道嗆得他喉嚨并不舒服，他點了點頭：“但你沒得選?！?/br>
    “這就叫義不容辭吧！”顧云哈哈一笑，吐出一串煙霧，他拍拍陸離的肩：“你再歇會兒，我得回去‘查房’了！”

    “我抽完這根?！标戨x嗯了一聲，目送著顧云離開露臺，瞇著眼睛望向湛藍的天。

    義不容辭。

    是啊，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

    唐彬真正的蘇醒，是在半個月后。

    他的器官運作非常和諧，傷口開始慢慢愈合，身體也在逐步恢復，按部就班的，他醒了過來。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蘇醒后的唐彬，像是獲得新生一樣，失去了作為人類的全部常識。

    這個變數，讓整個spc計劃組的成員都瘋了，他們不斷地對唐彬的大腦進行各種測試，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他的大腦完好，智力也沒有受到影響，但是記憶中樞出現了不可逆轉的損壞——他失去了全部的記憶，甚至失去了基本的人類意識。

    “他智力健全，并且擁有判斷力，但缺乏自我意識，”參與這個計劃的所有人此刻都站在玻璃視窗外，觀察著唐彬的舉動，說話的人是一個行為心理學方向的權威教授：“對他來說，外界充滿了威脅，包括我們，都是他的威脅。等他的身體完全恢復，一定會想要逃離病房?！?/br>
    “你建議我們怎么做？”首長也來了，他對于唐彬這個意外非常惋惜，但又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接觸?！苯淌诮忉尩溃骸八F在的狀態，就像是未經馴化的野獸，需要通過與人類的接觸，慢慢消除戒心?！?/br>
    “誰去接觸？”首長皺起眉：“也許，我們應該派一個有戰斗經驗的老兵，既然要馴化，自然先要征服他！”

    “首長，那樣會讓他對人類產生敵意?！苯淌趽u搖頭：“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未知物種，充滿了危險，讓這種對象對我們產生敵意，是非常冒險的。我建議……還是友善接觸比較穩妥，不要指派有攻擊性的人靠近他，我們先試著贏得他的好感?！苯淌谧运]道：“讓我試試？”

    雖然已經蘇醒，唐彬的身體還非常虛弱，他幾乎沒有任何戰斗力。但為了保證安全，教授還是帶著手槍進入了特殊病房。他的出現，讓唐彬立刻警惕起來，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實驗儀器立刻響起警報聲，表示唐彬的腎上腺素開始飆高。

    玻璃視窗非常厚，并且隔音，實驗室里的觀察人員們聽不到唐彬的吼叫，卻能看出他對教授的敵意，教授試圖安撫他，卻失敗了，只好暫時退出病房。而病床上的唐彬依舊保持著戒備的姿勢，直至體力不支，癱倒在床上。

    “他的情緒非常暴躁……”教授回到實驗室，頭上已經滲出冷汗：“大概是受到了雜交基因的影響……”

    “這不可能！他的大腦完全是人類的大腦！”老院士否認道：“他現在充滿攻擊性，是因為人類意識缺失，但他的大腦是完好的，可以后天訓練?！?/br>
    “或者他只是不太喜歡你……”顧云揶揄地嘟囔著，他挑挑眉：“要不我們試試讓女護士去接觸他？”

    “讓沒有心理學和行為學常識的人去接觸太危險！即便是實驗體沒有產生敵意，也有可能在接觸中因為錯誤舉動激怒他，到時候你們沒有防備，很容易被襲擊！”

    就在大家為了這件事爭論不已時，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快看！病房里有人進去了！”所有人的視線立刻轉向玻璃視窗。

    “景年？！”顧云沖到視窗跟前，忍不住伸出手猛力揮舞，試圖引起里面那個不知死活的人的注意——他甚至沒做任何防護措施就闖進去了，到底搞的什么鬼！

    “快讓人拿著手槍跟進去！”陳院士話剛出口，只見陸離在病房里反鎖了房門。

    “他瘋了吧？”顧云的喃喃聲中，所有人都替陸離捏了一把汗。

    而一層玻璃之隔的病房里，陸離卻完全意識不到危險似的，正邁著沉穩的步子，慢慢走近唐彬。

    “嘶……”唐彬已經沒有起身的力氣，他警惕地瞪著陸離，呲著牙發出威脅的嘶嘶聲。

    “我不會傷害你的?！标戨x低聲說著，視線落在唐彬身上，剛剛那次強行坐起身，讓他身上有一處縫合的傷口崩開了，正在往外滲血。而當時實驗室里幾乎所有人都在爭論“接觸”的問題，陸離根本插不上嘴，只好自己擅自進來，幫他緊急處理傷口。

    “你受傷了，”陸離走近病床，指了指唐彬肩膀的血跡，從肩頭到手肘是一條狹長的傷口，上面全是縫合的痕跡，這樣觸目驚心的傷口在唐彬身上不止一處，即便是陸離已經看了很多遍，每一次看還是心疼不已：“看，你在流血……”

    陸離的聲音很低很低，輕柔地像一陣風，他拿著止血棉球，輕輕碰了一下唐彬的肩膀，唐彬身子跟著微微一顫。

    “別緊張，我知道你疼，”陸離對他微笑，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很快的，我處理好，你就不那么疼了?！彼麆幼黠w快地幫唐彬止住血，并噴好藥劑，貼上一塊紗布，這一切都弄好，他蹲下來，用溫柔的視線和唐彬對視，并再次安撫地摸了他的頭：“看吧，是不是不疼了？”

    唐彬也看著他。

    情感是種很奇妙的東西，它的傳遞不需要語言，只要一方足夠真摯，另一方就會接收到善意。

    唐彬發出了低低的一聲嗚咽。

    “嗯?！标戨x眸光波動，低下頭把額頭和唐彬的靠在一起：“我在呢?！?/br>
    唐彬發出疲憊的嘆息，慢慢閉上眼。

    “對不起……”陸離喃喃，眼角慢慢滑落一滴眼淚。

    ————————

    “這太不可思議了！”

    玻璃視窗外，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景年竟然安撫住了實驗體！大家瞪大眼睛，看著病房里暖心的一幕，景年用額頭的接觸，完成了和未知生物的第一次會晤，并且得到了對方完全的信任……而就在半個月前，也是同一個人，用他的催化酶，造就了實驗體的生命……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命中注定……

    “我的天……他信任他！”顧云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也許他身體里的融合酶認得景年！”

    “景教授實在太溫柔了……”實驗室的小姑娘們紛紛捂住嘴巴，眼睛里亮晶晶的：“他是去幫它處理傷口的，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有可能被攻擊……”

    女人們很容易動容，對于陸離的敬佩溢于言表。男人們則冷靜得多，首長第一個從驚詫中恢復，轉頭對著教授說道：“老邱，現在這種情況，該怎么處理？”

    “既然對象已經對景教授卸掉防備，景教授就是最好的人選了?！?/br>
    “那就辛苦你，和小景多囑咐囑咐，務必讓他確保自己的安全?！笔组L嘆了口氣：“剛剛，就太冒險了……”他說著，看向老院士：“誰去提醒一下小景，趕緊出來！”

    這時候，陸離自己站起了身，他對著視窗比劃了一個ok，然后走出了病房，大家的心這才算完全放下了。陸離才回到視窗區，顧云就沖上去，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肩膀：“景年！你可嚇死我們了！”

    陸離笑笑，沒說什么，但已經被大家團團圍住，各種“慰問”。首長也走過去，笑著說道：“小景啊，看來還是得辛苦你，以后又要多學一門功課！”他指了指邱教授：“行為心理學！”

    第158章

    國內的第一個雜交體誕生了。

    這對于整個spc計劃的成員來說, 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然而現在顯然還不是慶祝的時候, 對雜交體的觀察和例行檢查將會是很長一段時間內，大家工作的主流。

    陸離被調整了工作安排, 除了完成他自己的臨床部分，每天都要和邱教授進行一對一的心理培訓, 他們通過監控分析雜交體的行為, 邱教授會給出一些專業的建議, 幫助陸離更好地和雜交體相處。

    “你看，他很防備，基本和一只野貓差不多?！鼻窠淌谥钢O控錄像里的唐彬，今天是他結束輸營養液，被準許吃飯的第一天，剛剛陸離試著送午餐進去，可他非常戒備，并不肯吃?，F在也是冷漠地縮在床腳, 根本不碰小桌子上的飯盒：“和他相處，你不能太急躁，等一等, 他就會吃了?！鼻窠淌趯χ戨x一笑, 伸手拍了拍他：“小景, 你養過貓嗎？”

    邱教授和首長年紀相仿，他在心理學范疇的涉獵很廣，據說對犯罪心理學也很有研究, 一直是警方的心理學顧問，還曾經救過首長一命，兩個人是很好的朋友。邱教授面容和善，胖圓的臉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和他在一起很容易就能放松下來，陸離非常喜歡每天和他相處的這兩個多小時。

    “我不擅長養動物?！标戨x遺憾地搖搖頭：“尤其是貓……它們不太喜歡搭理我……”

    “養一只吧！”邱教授笑起來：“我辦公室里的肥貓剛下了一窩小崽子，明天我找人給你抱一只過來?！?/br>
    “??？”陸離一愣：“這里貌似不允許養寵物吧？”

    “我幫你特別申請，你這不是養寵物，是工作?！鼻窠淌谛Σ[瞇的：“想要么？”他說著拿出手機，翻出照片來給陸離看，照片里巴掌大的小花貓像個海綿團子似的擠在貓mama身邊，可愛地要死，陸離也忍不住笑了笑。

    “多招人喜歡……”邱教授嘟囔道。

    陸離嗯了一聲，無意間瞥了一眼監控屏幕，忽然發現唐彬抓過飯盒，用手抓起里面的小包子，塞進了嘴里，他立刻興奮地坐直身子：“邱教授！他開始吃了！”

    “嗯，放心吧，他不會餓著自己的?！鼻窠淌诳戳艘谎蹠r間：“以后你每天固定這個時間去送飯，不需要過分招惹他，待一會兒就走，讓他習慣?！?/br>
    陸離點了點頭，只見邱教授又把手機遞過來：“你挑一只吧？”

    *

    接下來的幾個月，科研基地的生活是平靜的。唐彬的獸化從某種意義上，給了他全新的生命，科研小組給他取了個新名字，叫做龍麒。當時一群科研人員圍坐在一起對取什么名字爭論不休，顧云一拍桌子說：“就叫龍麒吧！麒麟祥瑞，多好的寓意！”這個名字一出來，立刻得到了全票通過，所有人都刻意忽略掉了唐彬罪犯的身份，他的重獲新生，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但被眾星捧月的“龍麒”雜交體卻并不給面子，除了陸離，他不愿意讓任何人靠近自己，所有的例行檢查都必須陸離陪在身邊他才肯配合，吃飯也是，不是陸離送來的，他連碰都不肯碰，更神奇的是，雜交體現在雖然還不會說話，但陸離卻能完全解讀他的意圖——當然，為了得到這個進展，陸離也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他每天除了睡覺以外，全部的時間都在觀察雜交體的監控錄像，并且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去研究行為心理學。陸離清楚得很，他能理解唐彬，有80%都是自己付出的回報。盡管在傳言中，他已經成了整個研究中心的神人，還被戲稱為龍爸爸。

    正午12點，陸離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按時給唐彬送飯，這是他和邱教授的一個小計謀，他們在測驗唐彬。定時定點的送飯已經持續了一個月，唐彬早已習慣了這個規律，此刻他安靜地坐在床上等待著，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陸離一直沒有出現讓他焦躁不已。

    “我們需要讓他意識到，他對你的依賴，從而建立你在他心目中的不可替代性?！鼻窠淌诰o盯著監控屏幕：“他擁有正常的人類大腦，我們如果永遠把他關在觀察病房里，他漸漸會意識到自己是被‘囚禁’的，從而產生逆反心理。但想要‘釋放”他，我們又必須保證他是可控的。我相信，你能做到這一點?！?/br>
    鏡頭下，唐彬越來越焦躁，他在病房里走來走去，并用拳頭敲擊鐵門，看上去充滿了攻擊性。

    “這可不是好孩子該做的事，”邱教授嘖嘖嘴，對著陸離挑起眉：“你得教會他怎么正常地表達自己的需求，而不是這么胡亂發脾氣?！?/br>
    “我現在進去?！标戨x點點頭，端起飯盒走出監控室。他走到觀察病房門口，里面的砸門聲停止了，唐彬察覺到了他的氣息，變得安靜下來。陸離笑笑，打開門走了進去。

    唐彬因為急躁面紅耳赤的，還喘著粗氣，看到陸離進來，他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張了張嘴，發出無意義的音節，陸離愣了一下，這還是他第一次想要通過語言，對自己表達什么。

    陸離把飯盒遞給唐彬，拉著他坐下，卻發現唐彬只是盯著他看，并不著急打開飯盒。陸離只好揉了揉他的手：“抱歉，我遲到了?！闭f著，幫他打開飯盒蓋子，又把勺子塞到他手里：“吃飯吧？”

    唐彬依舊不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陸離被他看得有點發毛：“你怎么了？”他伸手去摸唐彬的臉，邱教授說過，這種接觸是良性的，可以獲得對方的信任。

    唐彬張了張嘴，從喉嚨里發出不標準的音節：“景、年?！?/br>
    陸離愣住了。

    “景、年！”唐彬皺著眉，又重復了一遍。

    “對，景年！”陸離聲音有些發抖，他標準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指了指自己：“我，景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