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平焃起初滿臉震驚,聽到最后,神色卻轉為凝重。 等平煜說完,平焃久久無言,良久,才難以置信道:“怪不得王令行事如此怪異,原來竟是蒙古異族……” 沉吟一番,皺眉道:“你打算如何做?別忘了王令伺候皇上十余年,哪怕當年太子式微時,亦對太子不離不棄,可以算得皇上心中第一人,絕非旁人可比。就算我等掌握了他是蒙古人的證據,一來證據極難送到皇上手中。二來,就算皇上看到證據,出于對王令的信賴,多半也只會認為我們有心污蔑。你可記得去年兵部死諫的那個于京?好不容易整理了王令貪贓枉法、構陷忠良的證據,還未進到前殿,便被王令污蔑為有心行刺皇上,活活給杖斃在殿外?!?/br> 平煜道:“大哥,王令不只把控朝政,多年來還習練秘術,要對付他,尋常法子斷行不通。而且我總覺得,他如今權勢滔天,卻如此執著于坦兒珠,也許坦兒珠不只是傳聞中的能復活死人那么簡單,否則他如今耗費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能我等盡早勘破坦兒珠的秘密,說不定能找到王令的軟肋?!?/br> “你是說……”平焃思忖著看向弟弟。 平煜起身,鄭重道:“如今我們需從兩處著手,第一,便是需得想方設法拖延皇上親征的日期。第二,需盡快將剩余坦兒珠搜羅齊全,只有雙管齊下,方可力挽狂瀾?!?/br> 兄弟倆商量至半夜,平煜見時辰不早,擔心傅蘭芽處有什么差池,便要告辭。 平焃卻想起一事,目光復雜地望著弟弟,止道:“你先別急著走,傍晚時,陸晟的公子曾來找過我?!?/br> 平煜本已打算起身,聽得此話,一怔,等反應過來,眸光一冷,知道陸子謙多半為著傅蘭芽而來,雖然臉上有些不自在,卻并不主動開口,只靜聽下文。 平焃見三弟極沉得住氣,靜了片刻,淡淡看他一眼,話鋒一轉道:“聽說傅冰的女兒不但飽讀詩書,且姿容艷絕,你一路押送她到了金陵,一定沒少跟她相處,此話在你看來,可是如此?” 平煜鎮定地飲了口茶,少頃,垂下眸子,唔了一聲,算是承認。 平焃聽弟弟毫無否認之意,暗吃一驚,盯著他看了半晌,瞇了瞇眼,存著幾分試探之意道:“聽陸子謙說,他千里迢迢奔赴云南,本存著救傅小姐的心思,卻因你百般阻攔,連句話都未能跟傅小姐說上,他走投無路,這才來找到我說項。自然,旁人的話我只聽聽便罷,如今我只問你,他說的都是真的?” 平煜心底清楚,就算陸子謙不跑來煽風點火,他遲早也需給家人一個交代,,聽陸子謙顛來倒去不過這幾句話,心底的不自在反倒消散不少,既不否認也不辯解,算作默認。 平焃見狀,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知道三弟慣來極有主意,心中焦慮頓起,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兩步,余光瞥見桌上東西,遲疑了下,走到桌前,拿起一物。 未幾,忍著氣看一眼弟弟,暫且將長篇大論壓下,只將那東西遞到平煜面前道:“這是陸子謙托我轉交給你之物,他說你對他和傅小姐之事或許有些誤會,見到此物,不必他多說,自然就能明白他為何如此執著于救傅小姐了?!?/br> 平煜見那東西是封信箋樣的物事,心知陸子謙絕對沒存好意,本來壓根懶得理會,可剛一接過,還未扔到一旁,忽然鼻端傳來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清甜幽暖,正是傅蘭芽身上慣用的香。 他知道,在他的嚴防死守下,陸子謙這些時日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傅蘭芽,因而此物定是從前陸子謙從傅蘭芽處所得。 他喉嚨卡了一下,盯著那信封,只覺那里頭仿佛長出引他探知的藤蔓,絆住他的目光,想要移開卻萬分艱難,良久,到底沒忍住,接過打開,里頭卻是一方鮫帕。 展開,上面用娟秀的小纂駦著幾行詩。 他一目十行看完,只覺字字誅心,臉色變得極之難看,盯著那帕子看了許久,忽然一把將帕子撇到桌上,強笑道:“陸子謙其心可誅,為了詆毀傅蘭芽,連這么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出來了,當真可笑可鄙!” ———存稿君跟大家揮揮小手————— 第81章 平焃慣來穩重, 聽得弟弟言語中對傅蘭芽的維護之意, 額角太陽xue隱隱爆了一下, 剛要開口,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頓了下, 繼續試探他道:“陸子謙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管,我只問你, 傅冰如今尚在詔獄中,傅小姐進京后免不了被罰沒教坊司, 等傅小姐淪為奴籍,你打算如何處置她?領回家做妾?你別忘了, 傅冰雖跟我們西平侯府有隙,卻曾是朝中肱骨之臣,素有傲骨,且當年之事委實與傅小姐無關,你就算記恨傅冰, 又何需用他女兒來折辱他?“ 平煜心中正自萬分煎熬,聽得大哥這么說, 不及深想哥哥話里的深意,詫異地蹙了蹙眉道:“我從未想過要納傅小姐做妾,她也斷不會給人做妾?!?/br> 平焃錯愕得忘了接話。 平煜見話已說到了這個份上,索性起身,隱含著一絲愧意,卻又格外鄭重道:“大哥, 這一路上我跟傅小姐同行,對她為人品行再清楚不過,她心性堅韌,豁達聰慧,我——” 聲音低了下:“傾之慕之。進京路上,她已然受了很多委屈,進京之后,我不想再讓她被人指摘,不論能否成功扳倒王令,一等進京,我便會想方設法打點她的身份,好光明正大娶她進門?!?/br> 平焃怒道:“胡鬧!親事豈能如此草率?此事你可知會過父母?你可想過父母會作何感想?” 越說越氣,負手在屋中踱了兩步,厲目望向平煜:“當年之事,因朝堂上各有立場,算不得誰對誰錯,我也從不主張報復傅冰,但你可別忘了,宣府三年,父親雙膝留下頑疾,飽受病痛折磨。母親更是因被罰為罪奴,日夜替人做活。試問經此一遭,父母就算再豁達大度,又怎能毫無芥蒂接納傅小姐?“ 平煜雖早有準備,然而聽到大哥這番話,仍如同鼻根被人打了一拳,悶脹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壓著胸膛里翻滾的澀意,艱難道:“大哥教訓得是,此事我做得的確不妥當,進京后,我會向二老請罪,但——要我放棄傅小姐,恕我辦不到?!?/br> 平焃定定地望著弟弟,見他滿臉慚色立在跟前,但目光黑沉,語氣堅毅,顯見得已打定了主意。 想起這些年來,弟弟性情雖倔強恣意,卻處處顧全西平侯府,從不曾任性妄為。 唯獨這一回,為了那位傅小姐,卻是擺明了要忤逆父母了。 他喉嚨里的話被弟弟的態度悉數堵了回去,想斥他幾句,但想到弟弟這些年的不易,心又軟了下來。 一時無法,他焦灼地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幾乎可以預見,這消息傳回京城后,會在家中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要知道家中三個嫡子,唯獨弟弟的親事尚未訂下,就在不久前,母親還在暗中相看京城里那幾位大家閨秀,要是知道弟弟不過出京辦趟差,一回家便要娶傅冰的女兒做妻子,想想就知父母會是怎樣的反應。 他雖不贊同弟弟因傅冰遷怒傅小姐,卻也不希望為了一個傅小姐鬧得家中不寧。 想再勸弟弟幾句,但他也知道,弟弟雖年輕,卻并非心血來潮之人,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必定早已經過深思熟慮,斷不可能因他的一兩句話便能打消念頭。 屆時,若是二老不肯點頭,弟弟也不肯退讓,兩下里僵住,該如何是好。 正自舉棋不定,忽然想起方才陸子謙托他轉交給弟弟的物事,心中泛過一絲狐疑,回身望向平煜道:“陸子謙說來也是名門之子,既千里迢迢跟著傅小姐到了金陵,想來必定珍之重之,又怎會做出詆毀傅小姐清譽之事?我不想無端揣測傅小姐的品行,但你可想明白了,傅小姐如今身逢大難,為了自救,難免——“ 平煜勃然大怒,一瞬間,連殺了陸子謙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壓住怒火,冷笑道:“陸子謙若有德行可言,怎會在傅冰下獄之前借故跟傅家退親、棄傅小姐于不顧?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說出來話豈能相信?我押送傅小姐進京,她的為人品行,我再清楚不過。這一路上,她處境何等艱難,卻從不曾有過半點言行不當的地方,以往在閨中時,就更不可能有逾矩之舉了?!?/br> 又看向平焃:“大哥,陸子謙居心叵測,名義上是奔著傅蘭芽而來,誰知是不是也參與了坦兒珠之事,他如今為了想辦法接近藥引,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br> 平焃見平煜的態度銅墻鐵壁般不可撼,怫然轉身,走到桌旁,少頃,抬頭望向平煜,含著怒意道:“大哥并非要指摘傅小姐的品性,只是婚姻大事需得慎之又慎,不能草率,更不能由著性子胡來,你且想清楚了,父母處,你打算如何交待?若是他們不肯點頭,你該如何安置傅小姐?” 平煜怔了下,望著大哥的側影,從這番話里,漸漸琢磨出了松動之意,意外之余,微微松了口氣,也知道不能一蹴而就,只道:“大哥,三弟這些年從未在二老面前求過什么,唯獨這一回,恕三弟不能退讓,除了傅小姐,我誰也不會娶。屆時,若二老因此事傷心動怒,弟弟甘愿領平家家法,只求大哥幫著三弟在父母面前轉圜一二?!?/br> “你!”平焃回身,怒目瞪著平煜。 兩個人對視片刻,在弟弟洞若燭火的目光中,平焃到底退了一步,撇開頭,冷聲道:“時辰不早,那邊宅子里不太平,你好不容易奪取了一塊坦兒珠,為免東廠的人前去滋擾,你最好早些回去,有什么話,改日再說?!?/br> 平煜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應了一聲,道:“那我先走了?!?/br> 傅蘭芽自平煜被仆人叫走后,便一直在揣摩府外出了什么急事。 唯恐又有人作亂,先還有些忐忑,可等了一晌,府內府外都風平浪靜,懸著的心又落了下來。 難得有閑暇下來的功夫,她舍不得就此睡去,便令林嬤嬤挑亮燈芯,細細看那副平煜給他買的金陵風物圖。 因許久未接觸這等活靈活現的書畫,這一看下去便上了癮,只覺畫中每一處景致都令人向往,街頭小人更是躍然紙上,她一寸寸細看,反復品咂,怎么也舍不得睡去。 林嬤嬤催了傅蘭芽幾回,見小姐專注得渾然忘了一切,想起自小姐被押解上路,便再無機會接觸這些畫啊詩的,難得如此盡興,催了一會,也就不催了。 一直看到后半夜,傅蘭芽覺得眼睛有些發澀,揉了揉眼,抬頭一望,見窗外夜色如墨,林嬤嬤已合衣歪在榻上打起了盹。 太晚了,再不睡身子可吃不消,她不敢再任性,起了身,喚醒林嬤嬤。預備去凈房沐浴,好歇下。 誰知衣裳剛脫了一半,后窗便傳來響動,主仆二人嚇得動作一頓,忙手忙腳亂重新將衣裳穿上。 推開門悄悄往外看一眼,就見平煜立在窗旁,似是剛從外頭回來,奇怪的是,臉色沉得仿佛要下雨。 “平大人?!绷謰邒哂牭?,見平煜心情不佳,杵在原地,不敢貿貿然上前。 傅蘭芽沒想到平煜會忙到這么晚,剛要喚他,平煜卻從她身旁走過,徑直走到榻前。 這時,連傅蘭芽都已經看出平煜心情不佳了,只當他為了剛才府外發生的事在煩悶,可念頭剛一起,又隱約覺得不對,自從二人彼此明白了心意,平煜就算外面再忙,過來找她時,也從不曾在她面前擺過臉色, 今夜這是怎么了。 “平大人?!彼粲兴嫉乜戳怂粫?,含著笑意開口道。 平煜嗯了一聲,并不看她,將繡春刀解下丟到一邊,便欲歇下。來時路上,他已經告訴過自己無數遍,陸子謙說的話通通是放屁,但只要一想起懷中的那方鮫帕,他就無法泰然面對傅蘭芽。 他不是不知道傅蘭芽跟陸子謙訂親數年,兩家關系極為熱絡,傅延慶跟陸子謙不但是同窗,交情也頗深厚,連一本南星派的陣法書,都曾在一處研讀過。 一樁樁一件件,每一件事都告訴他,陸子謙這個名字不可能沒在傅蘭芽心底落下過痕跡,而且若不是陰差陽錯,也許就在今年,傅蘭芽便會順理成章成為陸子謙的妻子。 因此他雖明知那帕子極有可能是陸子謙偽造的,但只要一想到上面纏綿的詩句有可能是傅蘭芽寫給陸子謙的,他心里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怎么也無法淡然處之。 其實來時路上,他已問過自己許多遍,若是傅蘭芽曾經心系陸子謙,他該如何自處?他糾結了一路,最后得出的答案是,認了吧,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但大哥的話卻仿佛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怎么也無法拔去。 是啊,如果傅蘭芽之所以愿意跟他在一起,只是為了改善目前的處境,她心中另有他人,對他全無情意,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他又情何以堪。 想到此處,他回頭,目光復雜地望著她。 她穿件煙靄色薄衫,烏發松松,眼波清亮,整個人如白茉莉般嬌俏可人。 這皮相讓他著迷,她的一顰一笑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他的心。 可他心里清楚,她看著嫻靜知禮,骨子里卻一點也不循規蹈矩。 初次見到她時,她正在手刃周總管,下起手來毫不拖泥帶水。上了路后,又曾在他眼皮子底下藏過好幾回東西,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 換言之,她步步為營,頗有手腕,還是個小騙子,可他明知如此,仍一步步深陷其中,根本無力自拔。以至于到了眼下,想從她嘴里聽句真心話都辦不到。 心口好像有團火哽住,不上不下,讓他片刻不得寧靜。 望了她許久,˙終于,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開了口,沉著臉對林嬤嬤道:“我有話要問你們小姐,你出去一下?!?/br> 他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她對他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現在就想知道。 傅蘭芽望著他,自進來后,他身上便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以至于她遲遲不敢走到他身邊去。 而且她隱約有個感覺,他這無名火似乎還是沖她而來的。 自忖沒有做錯什么,她頗有底氣地看著他,只是納悶,已經有好些日子他沒有陰晴不定了,怎么不過出去一趟,這毛病又犯了? 聽得他開口,主仆二人都是一怔。 林嬤嬤飛快看傅蘭芽一眼,心里直打鼓,少頃,干巴巴笑了起來:“平大人,都這么晚了——” 話未說完,平煜便朝她看來,目光里仿佛有萬丈寒氣,她頓時想起上回平煜用繡春刀指著她時的模樣,腿一軟,不敢再挑戰他的耐性,眼巴巴地望了望小姐,最后磨磨蹭蹭走了。 傅蘭芽心里越發驚訝,不知平煜深更半夜發什么瘋,見林嬤嬤走了,瞥他一眼,悶聲道:“你這是要做什么?!?/br> 第82章 傅蘭芽開口后,平煜并沒有接話。 很長一段時間,屋子里靜得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漸漸的,傅蘭芽生出一種錯覺,平煜是打算在屋子里跟她整夜杵著了。 夜已經很深了,這樣長久站著,她疲乏無比。 可是她也知道,他突然變得這么反常,必有原因。 所以她耐著性子,靜靜等著他開口。 可是,足足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他依然只顧凝眉看著她,久久不肯說話。 終于,她耐性告罄,不滿地看他一眼,自顧自往榻旁走去,打算先坐下,再洗耳恭聽。 不料她剛走到他身旁,他忽然伸出胳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嚇了一跳,抬頭瞪向他,覺得他今夜簡直不可理喻。 “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