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可惜我未親眼見過,而托托木爾山恰好在那古廟附近,我在想,這書上的山會不會便是托托木爾山。就算不是托托木爾山,旋翰河邊那座古廟,多半也有些不妥。 ” 傅蘭芽聽他聲音有些陰沉,只當他想起當年被發配時的艱難歲月,沉默了一會,輕聲問:“林之誠有沒有說過將坦兒珠湊齊后,在何處啟動陣法?那陣法當真是用來復活死人的么?” 平煜道:“他如今一心等著我派出去的人護送他夫人來金陵,在見到他夫人之前,什么也不肯說。洪幫主也說當年之事他多少也有些責任,如今林之誠身受重傷,萬一落到東廠手里,勢必性命難保,這幾日沒少在我面前說項,求我高抬貴手放林之誠一馬,我礙于情面,不便對林之誠用刑,一切只好將林夫人接來再說?!?/br> 說完,轉身看向傅蘭芽,“當然,林之誠是當今世上少有的知道王令底細的人,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中,我還需用他來指證王令就是布日古德,怎么也不會讓他被東廠的人擄去?!?/br> 傅蘭芽心中一動,暗暗點頭,當今皇上哪怕再昏聵無能、再倚重王令,想來也絕不能容忍一個蒙古異族來禍害他祖上打下的江山。 這時外頭日影橫斜,暮色熹微,從窗戶透過,淡淡灑在榻上。 兩個人各自想了一番心事,傅蘭芽抬頭,看向平煜的側臉,見他垂眸思量,神情凝重,眉宇間透著深深的疲憊。 她心中一動,微微轉頭,就見林嬤嬤不在屋中,不知何時早已躲去了凈房。 她踟躕了一會,下定決心,突然起身,微紅著臉道:“你晚間是不是還要去跟李將軍他們議事?我見你十分疲乏,趁此時有空,不如在榻上歇一會?!?/br> 平煜錯愕了下,回頭望她,見瀲滟的紅自她臉頰上氤氳開來,當真是嬌羞無限,可語氣雖嬌軟,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在傅蘭芽面前睡覺有些難堪,本能地便想回絕,然而在她擔憂的注視下,這句話仿佛有魔力似的,竟將他身上隱藏的疲乏盡數勾出。 兩個人對視一晌,他只覺身子的確困倦得厲害,不在榻上歇一會都不行了,于是順水推舟,鎮定點頭道:“便依你所說?!?/br> 說罷,表情卻如石雕般固定得極好,人卻走到榻前,抱著繡春刀,合衣躺下。 傅蘭芽早已摸透他性情,見他裝模作樣,也懶得戳破他,見他閉上眼,怕他著涼,轉身走到櫥前,踮起腳,吃力地取下枕頭和一床薄被,小心翼翼抱到榻前,紅著臉替他安置好,不敢多看他,又輕手輕腳離開,坐到桌旁,重新翻那本書。 平煜眼睛雖閉著,卻能感覺到她輕緩的動作,周身都暖洋洋的,只遺憾她抱來的被子和枕頭均不是她自用的,若是她自用的,想來那上頭都有她身上的甜暖氣息。 忍不住睜開眼,轉頭瞥她一眼,從他的角度看,她脊背挺直,纖腰卻不盈一握,纖腰下面,臀線竟是渾圓,他以往從不品鑒女子身段,可此時卻覺得傅蘭芽的身段說不出的養眼。 他心卻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幾分,忙閉上眼。 片刻,身子也跟著熱起來,他經歷前幾遭,此時多少已有了經驗,為防鼻血突然溢出,忙抬起胳膊擋住鼻子。 所幸傅蘭芽正想著怎么能去旋翰河邊親眼看一眼那古廟才好,專注得渾然忘了一切,并未察覺身后平煜的怪異舉動。 誰知平煜等了許久,好不容易身子鎮定下來,自覺再無流鼻血的顧慮,剛要拿下胳膊,好重新入眠,卻聽外頭傳來仆人的敲門聲:“公子,那幾位錦衣衛大人正四處找你,似是府外出了什么怪事?!?/br> 平煜和傅蘭芽同時一怔。 傅蘭芽訝然回頭,朝他看來。 林嬤嬤也如蒙大赦,抓緊機會從凈房中出來。 片刻,平煜匆匆掀開被子,從榻上起來,往外走去。 傅蘭芽不及跟他說上話,見他關上門走了,心懷隱憂往窗外一看,見天色不知何時已是墨黑一片,也不知府外出了什么怪事。 平煜到了宅子后頭的小巷中,李攸及秦勇等人早已先他一步趕到,未幾,洪震霆、秦晏殊、李由儉也先后趕來。 “平大人?!币娖届铣霈F,許赫迎上前,“剛才屬下跟林千戶在此處輪值時,聽得巷子里有異響,等趕到跟前,就發現了這女子的尸首?!?/br> 平煜走到近前,果見一名女子躺在地上,身著紅裳,年約十七八,面容艷麗,嘴唇卻慘白如紙。 伸手探了探尸首的脖頸大脈,確已斷氣,尸身卻仍溫熱,顯見得剛死不久。 緩緩掃過尸身,落到女子雙手處時,忽然目光一凝,探手向前,隔著衣裳抬起她胳膊細看,就見她手指比常人生得略長,指端如鉤,指尖卻結著厚厚繭子,一望而知是常年習武之人。 而且看這架勢,多半武功還不低。 秦勇沉吟一番,抬頭朝平煜看來:“平大人,若在下未看錯,此女所練功夫名叫玄陰爪,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昭月教的獨門功夫?!?/br> 昭月教?平煜蹙眉,前些時日,洪幫主和秦勇姐弟提供給他的懷疑藏有坦兒珠的江湖門派名單中,昭月教便排在第一位。 難道昭月教為了摸清底細,特派了門人來探路? 他瞇了瞇眼,道:“搜搜她身上?!?/br> 許赫和林惟安領命,搜檢一番,果然從這女子身上搜出一塊令牌和一包藥丸。 平煜接在手中,打開那包藥丸聞了聞,只覺一股香味沖鼻而來,心神都隨之一蕩,忙系好絲絳,重新丟還給許赫。 “媚藥?!彼?。 且藥力還不輕,不知這位昭月教的教徒打算用來對付誰。 秦勇臉幾不可見地紅了紅,洪震霆卻拿了那塊令牌在手中仔細察看,見上面一面寫著: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另一面卻寫著: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 他面色一凜,沉聲道:“的確是昭月教之人,且令牌乃銀制,佩戴之人為昭月教里的‘奉召’。奇怪的是,能做到昭月教奉召之人,要么極得尊主的賞識,要么武功天賦不差,算得有頭有臉,怎會無聲無息死在此處?” 李攸摸了摸下巴,開口道:“這女子的心脈已生生被人震斷,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將有武功之人心脈震斷,兇手內力遠在她之上,難道是昭月教的人為了搶奪坦兒珠打了起來?不對,他們連宅子都未能闖入,傅小姐的面更未見到,怎會在墻外就打了起來?!?/br> 平煜垂眸想了片刻,昭月教既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不會專養些酒囊飯袋, 起身,抬頭看了一眼窄巷周圍環境,道:“從發出響動到許赫發現此人尸首,時間極短,與其相信此女是死于內訌,我倒愿意相信她是被人滅了口?!?/br> “滅口?”一直沉默不語的秦晏殊挑眉朝平煜看來。 平煜看向女子尸首道:“不過是推測而已,未尸檢前,做不得準。光從外頭看,此女似乎除了胸前那致命一掌外,別無傷口。也就是說,此女多半是想潛入府中所以會摸到巷中,可不知何故,跟兇手撞見,這才被兇手一招斃命?!?/br> 秦晏殊這些時日看平煜極不順眼,聽得此話,帶著挑釁意味道:“就算如此,怎么能證明她不是死于內訌?也許她跟同伴一道到了巷中,為著利益,突然起了沖突也未可知?!?/br> 平煜看著他,淡淡道:“昭月教之人不全是傻瓜,來之前,想必知道這宅子布下了天羅地網,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我手下。她們好不容易闖過重重關卡,進到了巷中,怎會失心瘋突然打起來,就不怕被我等生擒,前功盡棄?” 說著,蹲下身子,又看一眼那女子細細暈了胭脂的臉頰,心中閃過一絲怪異之感,這女子前來探路,吉兇尚且不知,竟還有心思涂脂抹粉。 心中冷笑一聲,繼續道:“因此兇手跟此女絕非一路人。照我看來,兇手多半也是潛入巷中,試圖摸索府中情形,不料跟此女撞上,二話不說使出殺招,又在許赫等人聞聲趕來前,飛快遁走—— “這就是我想不通之處,就算他被昭月教的人不小心撞見,聽得許赫等人趕來,只管逃走便是,何必多費一番功夫,非要將這女子殺死后再逃走?尤其這女子武功不弱,兇手那一掌需得耗費十成功力——” 李攸恍然大悟,一拍掌道:“是啊,怎么看都覺得兇手活怕這女子泄露他的消息,故而半點余地都不留。難道說,他唯恐旁人知道他身上也有一塊坦兒珠?或者,平日裝模作樣慣了,被人不小心撞見真面目,怕這女子傳揚出去,所以才惱羞成怒殺人滅口?!?/br>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面面相覷:“真面目?李將軍的意思是?” 秦晏殊這時也已想通問題關鍵,卻不肯助漲平煜的囂張氣焰,只悶不作聲。 平煜復又蹲下身子,看一眼女子胸骨凹陷處,抬頭問洪震霆道:“洪幫主,能否從女子傷口處,判斷出用掌之人的來歷?” 洪震霆毫不顧忌自己的武林盟主形象,趴在地上,從側面看了看女子的傷,搖頭道:“這招式雖蘊含了兇手的全部內力,卻極為簡單平直,光從傷口看,無從判斷對方武功路數?!?/br> 平煜起身,負手望向窄巷盡頭。見街上流光溢彩,熙熙攘攘,當真繁花似錦,臉上忽露出一絲玩味,道:“看來這人不但武功一流,思維還極為縝密,金陵城果然藏龍臥虎?!?/br> 秦勇在一旁望著他,見他眉眼含著絲笑意,眸光卻凜然,五官在一片月暗燈明下勾勒出無可挑剔的曲線,神態更是說不出的飛揚,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忙轉過頭去。 未幾,開口道:“這女子的尸首可交由我來檢驗,也許仔細看看,能有什么收獲也未可知?!?/br> 她女扮男裝之事,眾人都心知肚明,這話一灑過來,他們便接話道:“這個主意甚妙?!?/br> 平煜沖秦勇點點頭道:“那就有勞秦當家了?!?/br> 第78章 這時,洪震霆道:“昭月教行起事來毫無底線可言,教中從尊主到新入弟子,無不狠辣無情,且私底下做派極為腐敗混亂,教中不少弟子跟尊主名為師徒,實為從小養起的孌童或是寵姬,故而在江湖上名聲極差。此前平大人問起二十年前能與鎮摩教抗衡的魔教,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昭月教?!?/br> 平煜不語,到金陵后,昭月教的人雖然第一個露面,可照今晚情形看,昭月教卻不見得持有坦兒珠,沒準只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想趁機分一杯羹罷了,而擁有最后一塊坦兒珠者,也許另有其人。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也就是說,他們連接下來要面對的對手的真實身份都尚且不知。 平煜令人給那女子尸首抬到院中,交由秦勇檢驗,預備等她驗完后,送去金陵知府報備。 他心知昭月教聞得消息,勢必會借故前來滋擾,便重新在府外做好布防,直到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這才跟李攸去外書房議事。 兩人剛一坐下,李攸想起剛才秦勇看著平煜的目光,古里古怪地看平煜一眼,忽道:“近些時日,你覺不覺得秦當家有點不對勁?” 平煜心中警鈴大作蹙了蹙眉,放下茶盅道:“怎么了?” 李攸仔細看一會平煜,見他毫無所覺,忙又笑了笑道:“無事。就是覺得秦門不愧是百年名門,從這兩姐弟身上來看,家風不錯?!?/br> 平煜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攸為何會在這個當口表揚秦勇,正要追問,可李攸卻又話鋒一轉,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鄧安宜?” 平煜面色無波:“鄧安宜為了裝模作樣,一從岳州出來便取道去了荊州,就算跟在我們后面往金陵來,畢竟耽誤了兩日,此時多半還在江上漂著。且金陵守衛處我已打過招呼,一旦永安侯府的人冒頭,他們會立刻前來通知我,目前尚未得到任何消息,因此照我看來,此人多半不是鄧安宜?!?/br> 李攸困惑:“那會是誰?除了鄧安宜,還有誰需要這么裝模作樣?” 平煜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擱在桌上,摩挲著茶盅,面色沉靜道:“急什么。那人好不容易見到目標出現,只會比我們更心急,過不幾日,必會興風作浪。只不過這一回不比之前的鎮摩教和南星派,我們暫且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罷了?!?/br> 李攸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揣摩著道:“事發時,此人正處心積慮欲潛入府中,可見不會是府中這些人。真是奇怪了,這天底下除了林之誠和我師父之外,誰還有這么高的武功?!?/br> 平煜抱著臂看著他,笑道:“你該不是第一次聽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吧?不過你說得沒錯,此人武功奇高,行起事來不拖泥帶水,十足叫人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br> 李攸想起一事,道:“對了,你大哥如今正任著江寧左都尉,你都到了金陵,怎么這兩日不見你去看望你大哥?” 平煜道:“他哥前些日子去淮安視汛,這幾日暫且未回來。再則,王世釗這狗皮膏藥就在一旁粘著,為著避嫌,我總不好跟我大哥往來太密切?!?/br> 李攸嫌惡地皺起眉頭道:“昨日傍晚他剛一到金陵,聽說珠市有貌美名妓,連府都未進,便改道去聽十八摸去了,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下正是搶奪坦兒珠的要緊關頭,他卻時刻惦記尋歡作樂,也不知當年王令怎么會認了這么個蠢侄子,不怪扶了這幾年都如爛泥一般,怎么也扶不上墻?!?/br> 平煜嗤笑一聲,他派去跟著王世釗的人早上過來跟他回報,說王世釗的的確確在珠市招了幾位美姬,樂了整晚,他正是樂觀其成,便道:“王世釗要是扶得起來,這一路上,咱們得添多少麻煩?如今我只盼著秦門那邊能早日找到對付五毒術的法子,再不濟,林之誠處最好能勘破王世釗招式中的破綻,無論如何,先要將這個心腹之患對付了再說?!?/br> “也對?!崩钬牡子科鹨环N不祥之感,“此人不除,終是一患,只是王令畢竟明面上尚未跟你撕破臉,一旦王世釗死在你手里,勢必會借機發難,咱們需得想法子做得干凈利落些才行?!?/br> “法子是有?!逼届闲ζ饋?,“就是不知道王世釗發起瘋來時會有多駭人,我怕他誤傷其人,在沒有十成把握之前,輕易不想動手罷了?!?/br> 李攸聽得一驚,依照從前,哪怕在他面前,平煜也甚少堂而皇之說出對付王世釗的話,可見為了傅蘭芽的安危,平煜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除去王世釗和王令。 便道:“咱們許久未在京中,有些消息未必聽得準。過兩日你大哥回金陵,勢必會派人來找你,你且向他打聽打聽軍中動態,問問他關于王令要皇上親征之事,江南這邊的王令一黨是否已有動靜。若是,我看咱們也不必回京了,揮師直奔蒙古,搗了王令的老巢才好。而且照我看,王令為了得到坦兒珠這么大費周章,坦兒珠的效用恐怕遠遠不是復活人的性命這么簡單,而真正用來做什么,只有王令自己知道,連林之誠當年得到的消息也未必準確?!?/br> 平煜沉吟不語。 江寧左都尉府。 一位三十出頭的長眉鳳目的男子帶領一眾下屬風塵仆仆從街道盡頭奔來,到得府前,剛要下馬,身后忽有人道:“平都尉?!?/br> 平焃轉頭,銳利目光朝那人一瞥,卻見是位二十出頭的儒雅男子,看著頗面熟,卻一時記不起對方是誰。 那男子早已近前,一禮,微微一笑道:“不怪平都尉不記得晚生了,晚生姓陸,名子謙,表字益成,以往在京中時,曾跟平都尉見過?!?/br> 第79章 秦勇在偏廳中驗尸,李由儉和秦晏殊在院外等了一會,見秦勇一時半刻出不來,索性下了臺階,兩人沿著一側曲徑,緩緩并肩而行。 小徑兩旁花木暗香浮動,月光灑在地上,泛著薄紗般的銀光。 兩個人都各懷心事,走了一路,沒有開口的打算。 李由儉想起先前在巷中所見,眉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末了,終于沒忍住道:“晏殊,你覺不覺得,阿柳姐對平大人——” 話剛起了頭,又頓住,他對秦勇除了傾慕之外,更有一份敬重,“有意思”三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你最近怎么了?”秦晏殊回過神,狐疑地看向李由儉,“總是話說一半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