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傅蘭芽沉默地走到馬車前,停下腳步,轉過頭,依戀地看傅宅最后一眼。 她記得母親曾跟她說過,二十年前,父親第一回 外調,所任之地正是曲靖。當時云南境內諸蠻作亂,曲靖因地勢緊要,一度淪為危城。 父親身為曲靖知縣,臨危不懼,在當時鎮守云南的穆王爺所派的援軍到來之前,率全程軍民苦守城池,與蠻軍對抗三日三夜之久,在平定蠻夷一戰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戰后穆王爺上奏表功,對父親大加贊許,其后父親得以擢升,以布政使司右參議之職在云南駐守三年。 也就是在這三年里,父親娶了母親,生下哥哥傅延慶。另聽說,這座老宅也正是在那時置下。 在那之后,父親因協助穆王爺平亂有功,云南境內終得安寧,于三年后被調回京城,從此一路高升、平步青云。 可以說,曲靖是父親仕途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由普通官員變為當世權臣,曲靖發揮著奠基石般的作用。然而世事無常,時移勢易,恐怕連父親自己都沒想到,二十年后,他會再一次回到云南,并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人從云端打落。 她輕嘆口氣,收回目光,轉身上了馬車。前路茫茫,她無暇自怨自艾,但只要父兄活著一日,她便不能輕易言棄。 ———————————————————————————— 因近日南夷作亂,云南境內并不太平。 平煜似是怕節外生枝,晌午出了曲靖城之后,不抄近路,只走官道,饒是如此,一路行來,亦可見到不少面黃肌瘦的流民。 到得傍晚時分,一行人到得一座客棧,平煜見天色已然不早,離下一處驛站卻還有大半夜的路程,便勒了馬,下令在此歇夜。 這座客棧位于曲靖通往曲陀的官道上,每日都有許多過路人在此打尖住宿,既有來往官員,也有不少商人,算得上龍蛇混雜, 傅蘭芽昨夜幾乎整夜未眠,疲乏到了極點,一上車之后,便窩在林嬤嬤懷里打起了盹,林嬤嬤挺了一會,沒能擋住睡意的侵襲,在傅蘭芽睡著之后沒多久,也跟著睡了過去。 許是服了解毒丸的緣故,傅蘭芽入睡之后未再夢魘,這一覺竟睡得極沉。 直到王世釗的聲音在馬車響起,主仆二人方才驚醒過來。 下車之前,林嬤嬤躊躇了一下,冒著被錦衣衛大人們呵斥的風險,到底還是給傅蘭芽戴上了幃帽。 王世釗起先見那所客棧內人多眼雜,想起傅蘭芽相貌招眼,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驅散客棧中的其他散客,沒想到一抬眼,傅蘭芽竟戴了幃帽下來,意外之余,倒解了一樁心事。 他瞥一眼平煜的方向,見平煜剛好翻身下馬,下馬后,將馬鞭丟給身后的屬下,邁步便往客棧內走,似乎根本沒留意傅蘭芽。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那層籠罩在傅蘭芽臉前的紗簾,盯著看了一會,可惜她的面容掩映在沙簾后,影影綽綽,讓他看不真切,只好道:“傅小姐,今夜咱們不再繼續趕路了,先在此處盤桓一夜再走?!?/br> 其實他何須跟一介罪眷做交代?無非眼見肖想了兩年之久的美人就在眼前,獨處機會卻少得可憐,想找個機會跟傅蘭芽說說話罷了。 傅蘭芽見他言行不堪,心中冷笑一聲,并不接話。 林嬤嬤見王世釗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只顧在小姐身上打轉,詫異于此人的皮厚,又惱又怕,自然也不齒理會。 王世釗討了個沒趣,卻并不死心,仍欲開口說話,身后忽有同僚喚他道:“王大人,平大人問罪眷為何還不進去?又問你是不是也在外頭,令你莫再耽擱,速速將人帶進來?!?/br> 這話頗有幾分揶揄的味道,王世釗聽得暗暗火起,林嬤嬤卻如蒙大赦,忙扶著傅蘭芽繞過王世釗,往客棧內走去。 天色已暮,客棧兩旁已點了燈,地上投下巨大的黑影,正隨風微微晃動。 進去后,傅蘭芽隔著紗簾打量客棧內部,這才發現這客棧遠比自己想得寬敞,有上下兩層樓梯,極為開闊,想來客房數量也不在少數,此外,大廳竟還依次擺放了十余張酒桌。 酒桌雖然彼此相去不遠,格局卻綽綽有余,零零散散坐著十余名酒客,正把酒言歡,看起來暫時沒有離去的打算。 傅蘭芽穿過正堂中間時,注意到這些酒客雖然都做中原人打扮,但其中有兩三個顴骨高聳、凹目深眉,顯見得是夷人。 她微訝地垂下眸子,錦衣衛向來行事霸道,路上又并不太平,原以為平煜會仗著錦衣衛都指揮使的身份將這些雜客“請”出去,免得橫生枝節,沒想到竟彼此相安無事。 走到正堂深處,卻見平煜早已到了,正負著手打量周遭,他身前站著一位富態的中年男子,看著像是這間客棧的大掌柜,諂媚笑道:“小的從來沒見過像您這般和氣的大人,只是一樓客房已住了不少客人,大人們恐怕不能全數住下,二樓倒還有兩間相鄰的客房,但因里頭帶著凈房,這價錢嘛,是樓下客房的足足一倍——”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平煜的神色變化,話未說完,便見平煜臉上笑意淡了幾分,膽氣頓時給嚇得沒影,忙改口道:“大人們肯賞臉來鄙店小住,小的求之不得,別說這兩間房,便是樓下大人們所住客房,都一并不算價錢,全當小的給各位大人洗塵了?!?/br> 誰知平煜卻道:“放心,錢會照給。只是我一干屬下連日奔襲,好幾日未曾睡個好覺,今夜我們住下后,莫再放客進來,免得吵吵嚷嚷,讓人睡不踏實?!?/br> 掌柜忙點頭應道:“自當如此!自當如此!大人請放心,一會小的便在外頭掛上客滿的牌子,絕不會再放客進來了?!?/br> 平煜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令掌柜領諸屬下安置,又派人到外頭將馬領入馬棚,喂水喂草。 眾人方才都聽得清楚,兩間較好的客房彼此相鄰,正在二樓,剩下較差些的客房俱在一樓,因此次來云南的一眾錦衣衛中,除了平煜,只有王世釗官職最高,來時路上遇到這等情形,由來是以平煜和王世釗為尊,當下眾人心照不宣,都以為樓上那兩間房必是平煜和王世釗二人居住,就連王世釗自己也這么認為。 王世釗一時不急著往二樓去,只暗猜,不知平煜會如何安排傅蘭芽。 心知平煜最愛跟他陰陽怪氣地唱反調,只在一旁靜觀,并不主動提起這茬,以免這廝故意給他找不痛快。 傅蘭芽等了片刻,見平煜并沒有開口讓她和林嬤嬤到后院住柴房的打算,正猶豫要不要跟在余人身后,自找一間客房。 剛和林嬤嬤走兩步,平煜忽道:“慢著?!?/br> 她不得不停步,就聽平煜淡淡道:“你去樓上?!?/br> 此話一出,眾人微妙相覷,王世釗更是驚怒交加。 傅蘭芽去了樓上,平煜難道還會舍得住在樓下? 他果然猜得沒錯,昨夜在傅府給傅蘭芽搜身時,平煜已然嘗到了甜頭,眼下為了一己私欲,竟連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屑于維持了。 平煜對王世釗的怒視視若無睹,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向仍靜立在原地不動的傅蘭芽,故作驚訝道:“盧小姐,還杵著做什么,請移尊駕罷。難道非要我親自‘請’么?!?/br> 傅蘭芽思緒還停留在猜測平煜此舉的目的上,聽了這話,愈發覺得古怪,盧小姐?她分明姓傅,何時竟改成了盧氏? 她默了一瞬,念頭忽轉到堂中,那幾名酒客神色如常,照舊談笑風生,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他們的異樣,可無論他們如何裝得若無其事,她卻始終有一種這些人正豎著耳朵偷聽的錯覺。 其實從剛才開始,她便覺得身后有幾道目光,如影隨形,讓她覺得背上生刺。 堂上涌動著的暗流,更是無處不在,讓她心生不安。 見平煜還在樓梯上等她,她眸光動了動,誠如她昨夜所見,平煜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離聰明人近一點,是不是也意味著離危險遠一點? 她斂了異色,攜了林嬤嬤,緩緩往二樓走去,將那幾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視線徹底甩在身后。 第8章 樓梯轉角處早有兩名伙計在等候,等平煜和傅蘭芽一前一后上了樓,便領著他們往那兩間空余的客房走去。 走廊兩旁約莫有二十余間客房,一路走過,幾乎每間客房都緊閉房門,聽不到半點動靜。 走廊極長,盡頭一扇窗戶,窗外一輪皓皓明月掛在半空,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入,給原本昏暗的走廊鍍上一層碎銀子般的光芒。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伙計方停下腳步,回過頭,帶著討好的意味對平煜笑道:“大人,就是這兩間房,已經到了?!?/br> 林嬤嬤抬眼,見兩間客房果然挨在一處,頗有近水樓臺的嫌疑,神色警惕地看一眼平煜,悄悄將傅蘭芽攬得更緊。 說話那名伙計推開較近的那間客房的房門,持燈將房內照亮,請示平煜道:“大人,不知您打算在哪間房下榻?” 平煜臉上沒什么表情,打量一番周遭景象,目光落在那扇正不斷有清涼夜風徐徐灌入的大窗上,少頃,忽指了指伙計已然推開房門的那間房,對傅蘭芽道:“你就住這間吧?!?/br> 說完,自顧自越過她們主仆,走到盡頭那間房門前,令另一名伙計開門。 傅蘭芽主仆進了屋子,見房屋還算寬敞,開著一扇小窗,清涼爽利。屋里布置著幾件簡單家具,除了一張簡易的拔步床,另有一桌數凳。 林嬤嬤走至近前,用帕子拭了拭,見上頭浮塵無幾,還算潔凈。 這伙計極年輕,見傅蘭芽雖然幃帽遮面,但身形窈窕,氣度如云,顯見得出身體面,也不敢多看,只快步走到屋內,將桌上那盞油燈點亮。 轉過身,因一時吃不準傅蘭芽跟平煜的關系,只好含糊道:“這位……姑娘,這客房共有兩間房,除了這間寢室,里頭另有凈房,一會您若要沐浴,直管跟小的說一聲,小的會送熱水來?!?/br> 傅蘭芽早覺身上汗津津的,聽見這話,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便道謝道:“那就有勞了?!?/br> 伙計聽她聲音柔和婉轉,極為悅耳,不由得一滯,隨后笑應道:“小的這就去張羅?!?/br> 快步走到門前,回身掩門時,不經意抬目一望,便見那位小姐不知什么時候已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想是口渴,正拿著茶碗斟茶。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女子舉止如行云流水般舒暢,背影玲瓏,纖腰不盈一握,說不出的誘人。 他燙著了似的收回視線,悄悄掩上門,快步離去。 等熱水送來,傅蘭芽沐了浴,換了套潔凈衣裳,將解毒丸收入袖中,又慎重地將母親那本舊書重新藏在小衣內。 過不一會,門外有人敲門,卻是伙計送了晚膳來。 因林嬤嬤仍在凈房沐浴,傅蘭芽應了一聲,戴上幃帽,上前開門。 剛要從伙計手里接過托盤,忽然耳畔飄來隱約說笑聲,似是從樓下傳來。 “錦衣衛的大人們在樓下用膳?!被镉嬕娝坪跤行┮苫蟮哪?,笑著解釋道,“您隔壁那間房的大人剛剛也下了樓,正令上酒呢?!?/br> 倒是時刻不忘苦中作樂,她心下不以為然,面上卻不置可否地笑笑,捧著托盤回身,放到桌上。 主仆二人用膳時,林嬤嬤只當傅蘭芽心情愁煩,胃口必定不佳,誰知小姐竟不聲不響吃了足足一碗飯,不免心酸又感嘆,小姐正身處逆境,難得卻未自亂方寸,時刻記得周全自己,毫不含糊。 這樣一想,忽覺自己先前的長吁短嘆當真多余,精神不自覺一振,忙又給傅蘭芽夾了好些菜,自己也跟著吃了不少。 用過膳后,主仆二人上榻歇息,傅蘭芽躺在內側,閉著眼睛假寐,精神卻一刻不敢放松,始終留意著外頭的動靜。 走廊上不時有人走動,腳步聲夾雜著開門關門聲,片刻不得安寧,那些一個時辰前還寂靜無聲的房客們,仿佛被觸動了某種機關,一瞬間都活絡了起來。 傅蘭芽眼睛雖未睜開,眉頭卻忍不住深深蹙起。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忽然樓梯上響起重重腳步聲,仔細一辨,來人卻不只一個,當中一人腳步重而雜亂,似乎走得東倒西歪,同時夾雜著說話的聲音。 走過傅蘭芽客房時,有人笑道:“平大人難得一醉,一旦醉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br> 另一人聲音吃力些,仿佛正扶著什么人,接話道:“別忘了咱們從京城送新任云南巡撫上任,因怕南夷戰事告急,一路緊趕慢趕,連個囫圇覺都未睡過。這會該辦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回京覆命了,平大人想來是覺得心里暢快,這才痛飲的?!?/br> 傅蘭芽微訝,聽這意思,平煜似乎喝醉了。 等了一會,聽隔壁開門關門,一陣忙亂,隨后便是兩人離去的腳步聲,又重新恢復寂靜。 她靜靜躺了一會,聽外頭一片奇異的死寂,仿佛連風聲都靜止了,忽然再也躺不下去了,輕輕推了推已經有濃重睡意的林嬤嬤。 林嬤嬤心里掛憂傅蘭芽,不敢放任自己睡熟,頓時清醒過來,不解地看著傅蘭芽。 剛要開口詢問,傅蘭芽卻示意她噤聲,悄悄拉她起床,走到桌前,將桌上油燈滅了,隨后傾瀉了燈油,將沉甸甸的油燈握在手中。 做完這一切,傅蘭芽便借著窗外月光,拉著滿臉困惑的林嬤嬤進了凈房,藏在浴桶后,對林嬤嬤悄聲道:“嬤嬤,我總覺得外頭有些不對勁?!?/br> 林嬤嬤嘴無聲張了好幾下,見傅蘭芽面色慎重,絕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不由得汗毛一豎。 —————————————————————————— 因云南山高谷深,氣候比旁處來得濕潤,凈房里還氤氳著之前沐浴留下的水汽,久久未能散去。 雖然時值盛暑,夜里并不寒涼,但被這種濕氣包裹久了,傅蘭芽仍覺得不舒服,仿佛呼吸都滯重了些似的。 在浴桶后抱著雙膝坐了一會,外頭一無異動,主仆二人雖然依舊不敢懈怠,卻擋不住席卷而來的困意。 正強行掙扎間,忽然外頭傳來一點輕微的動靜,這聲音落到耳里,如同雷鳴一般,登時將二人的睡意驅散。 傅蘭芽心咚咚直跳,極力屏住呼吸,借著高大木桶的遮掩,往外看去。 等看清外頭景象,身上的肌膚不自覺起了一層細細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