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節
殿中的人很快就退下了,氣氛陡然變得寂靜而凝滯起來。 陸長亭開不開口果然都沒什么影響。 朱標已經再度開口了:“近來我睡得不大好?!?/br> 能令一個太子睡得不好的事不多,但若是朱標這樣的性格,那可能令他睡不好的事便多了去了。陸長亭沒有急著插嘴問出心底的疑問,而是靜靜等待著朱標繼續往下說。 “宮內并沒有什么駭人聽聞的怪事。但是我身邊卻總有那么兩件小事,開始我并不在意,但漸漸卻令我梗在心中,甚至日夜想起時,便覺得睡意全消?!?/br> 朱標越是強調只是兩件小事,陸長亭便越忍不住覺得這事非比尋常。 朱標再度頓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白钤缫淮问窃谇澳?,入冬了,允炆走在殿中,來來回回地走……不慎絆倒了,跟前是剛燒上的炭盆。她就在一旁看著……像是嚇傻了。女子柔弱,我只當她是受了驚,還請太醫來瞧了幾日?!?/br> 陸長亭迅速捕捉到了這段話的重點——“她”。 太子東宮里能有幾個“她”值得朱標提起?沒了那個次妃柳氏,現在便獨余太子妃了。別的姬妾之流,便不值得入朱標的眼了。 朱標接著往下道:“去歲時,王美人因宮女失手打碎了杯子,便令太監將那宮女鞭打致死。她就站在一旁看著……我同父皇聽見喧嘩聲,走過去才撞破了這一幕?!?/br> 那王美人定然沒什么好下場,而宮女也死了。所以這段話的重點還是那個“她”。 “九月……” 就上個月?陸長亭微微屏住呼吸,繼續聽了下去。 “我與太子妃賞花于湖邊,太子妃不慎摔倒撞進我的懷中?!敝鞓四樕巷w快地閃過一抹薄紅,而后接著道:“我措手不及,便同她一起跌入了湖中。事后我和她都大病一場。還引得在旁的宮人都遭了秧?!?/br> 儲君性命險些丟了……洪武帝何等震怒,用腳丫子想也知道。 等等……陸長亭瞬間仿佛被一串電流貫遍了全身,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前面兩段話,朱標語焉不詳,都一律用“她”來代替,但是最后一段話……也不知是朱標說漏了嘴,還是終于忍不住道出了身份來……取代“她”的乃是再清晰無比的三個字——太子妃。 陸長亭的腦子里很快便閃過了太子妃的模樣。嫻靜、秀美、端莊、溫柔。唯有在太子倒在病榻之上時,她方才撕去了身上的溫柔,對任何一個對她丈夫有謀害企圖的人都露出了鋒芒。 而方才朱標的描述中,很明顯地表達出了朱標自己的傾向,他所描述的這幾樁事都是在展現太子妃的冷酷。 朱標覺得太子妃變得冷酷了。 這事兒可實在不好評判啊……畢竟事發的時候,陸長亭并未在旁邊見著。 朱標微微擰眉,面上展露出了些許的焦躁。要從他的臉上看到這樣的情緒可不容易,畢竟朱標從來是個脾氣好的人。 他嗓音微啞地道:“已經太多次了……從我發現她每次冷眼旁觀的時候,目光里透出的冷漠,我就忍不住去回想每一件與她有關的事。越是這樣,我便越發敏感。連她想要抱起允炆,我都會忍不住心驚rou跳?!?/br> 陸長亭這才緩緩開口道:“許是誤會……”不管是不是誤會,太子妃總歸是皇家的媳婦,是朱標的老婆。他總得先將話說得委婉些。何況……陸長亭始終無法將太子妃的形象與冷酷兩個字眼聯系起來。 朱標輕聲地打斷了他:“我也希望只是我一時看走了眼。但事關重大,我不能含糊放任,卻也不能大張旗鼓?!?/br> 的確是事關重大。 若是太子妃真的有異,那么她將會是比柳妃還要可怕的存在。她能接觸到的范圍太廣了……從朱標,下到朱允炆,甚至上到洪武帝,她身為太子妃是都能接觸到的。 而大張旗鼓地去調查太子妃也不行。 一旦被洪武帝知道,是兒子孫子重要,還是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兒媳重要?為了杜絕后患,陸長亭毫不懷疑洪武帝會直接下痛手將太子妃弄進錦衣衛的大獄里去。 朱標很清楚自己父親的脾氣,所以他話里話外也隱隱透出了兩分為難的意思。 難怪呢,連朱允炆都被牽動住了心……朱標又這般小心地找到他。 那只會是太子妃出事了。 其實這事棘手極了……陸長亭不太希望攪合到其中去。上次之所以和皇家打交道,那是為了朱樉。朱標待他再好,但到底對于他來說只是流于表面的東西,是遠遠比不上朱樉的。何況上次有皇帝親自插手,而這次卻是要偷摸去做……在皇帝的眼皮子低下偷摸做事的,向來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陸長亭很是有些不愿意。 但太子雖然慈和,卻也不是他能直接摔面子的。 陸長亭低聲問道:“殿下心中可有猜測?太子已然確定太子妃乃是受風水所影響嗎?”他的口吻聽上去鎮定自若,毫無畏懼退縮之意,頓時大大取悅了朱標。 朱標愈加和顏悅色,只是面上那層陰翳怎么也揮不去。他道:“我也并不敢肯定,但一個人突然轉了性子……”他臉上清楚地寫著:我也只能往風水上想了。 陸長亭還是多給他提供了幾個思路:“性情大變的可能有許多……誤食了不該食的東西,中了什么邪祟,甚至是由身邊一些細小變化導致了性情上的改變……都有可能?!?/br> 很多人表面上看起來毫無問題,但當心中負面情緒積壓到一定地步之后,就極可能引起性情大變、精神出錯等后果…… 就像平日開朗與否和得抑郁的幾率是沒有關系的。 平日表現得再好,但誰也不知道她崩潰那一刻來臨的時候,會是什么模樣。 朱標對陸長亭的信任度不低,此時聽陸長亭如此一說,不由也生出了一絲茫然來。連“病因”都無從確定,那又該如何治呢? 陸長亭低聲道:“太子妃可有其它異狀?” 朱標搖搖頭:“除卻時而表現出些許冷漠來,其它異狀倒是半點也無?!?/br> 陸長亭聞言,就更不敢胡亂下定語了。其實最好便是見一面太子妃,不,見一面都還不夠。還要說上話,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觀察其言行,方才能得出個穩妥的結果。中醫都要望聞問切呢,他一個瞧風水的,也是不能張嘴胡來的。 但這話以陸長亭的身份,是不能說的。一旦說出口來便成了冒犯了。 朱標倒也明白這個道理,于是他笑著輕拍了一下陸長亭的肩頭,道:“剛到應天,你應該也累得很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改日我再派人領你去瞧瞧我那處的藏書?!?/br> 陸長亭從善如流地起身告退,然后由太監送著走了出去。 待走出東宮,陸長亭一眼便瞧見了站在不遠處,那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 “四哥?!标戦L亭想也不想便加快了步子。 第169章 太子妃呂氏, 其父乃是太常寺卿呂本,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太子娶妻也算是低娶了。 許是因為呂氏身上牽連之事, 實在令朱標難以安眠, 朱標竟是令人特特往陸長亭這里送了份東西。陸長亭拆開來一看,才知是呂氏的家世生平,都詳細記在其上了。 陸長亭一邊感慨朱標對他寄予了深厚的信任, 一邊有些不大痛快,自己手里怎么就砸了這么個燙手山芋呢?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陸長亭閉緊了唇,雖然滿腹牢sao,但他還是低頭認真看起了手頭的資料。 呂氏自幼受了極為良好的教育, 母親和祖母都是極為德容兼備的女人,也正因為如此, 洪武帝才覺得這個太常寺卿的女兒, 是配得上自己的太子的。 不過陸長亭覺得古人對女子的“德容”的標準,實在不好說…… 誰知道這些封建思想會如何毒害女子呢?誰知道呂氏是不是在壓抑中成長,最后導致了變.態呢?當然,這些也都只是陸長亭腹誹兩句罷了。 這些資料只能從表層去了解到呂氏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人。 再想起當初那個面對朱樉針鋒相對, 面對他卻禮遇有加的太子妃,陸長亭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怎么嘆氣了?”朱棣親自將茶點給陸長亭端了過來, 眉間不自覺地帶出了三分冷意。 陸長亭立即收斂起了面上的表情, 轉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自然是沒誰敢惹我的?!?/br> 朱棣跟著淡淡一笑:“你說的也是?!辈贿^人在應天府,朱棣難免有種一切脫離掌控的感覺,自然是要再三問過方才肯放心。 “但是……”陸長亭也沒打算將此事瞞著朱棣, 于是話音一轉,頗為無奈地道:“但也有人是我惹不起的?!?/br> 朱棣立即就聽出了陸長亭話中潛藏的意思。 在應天府,不敢招惹陸長亭的人很多,而陸長亭惹不起的卻很少。 朱棣不由想到了朱標將陸長亭主動邀去的事。他眸光閃了閃,在陸長亭身邊坐下,又揮退了一干下人,方才低聲問道:“是……太子?” 陸長亭點了點頭。 朱棣皺眉:“他尋你做什么?”太子朱標備受寵愛,手底下的人無數,什么事偏要找到陸長亭的身上? 陸長亭抬手沾了點茶水,在桌案上寫道:太子妃。 一邊寫,水跡一邊消失。 朱棣眉頭皺了起來:“與風水有關?” 陸長亭沒點頭也沒搖頭:“如今只是猜測,別的……還得等我去瞧了才知道?!?/br> 朱棣面上卻慢慢漫出了冷意:“此事棘手,你……”話說到這里,朱棣卻又猛地頓住了。 你不能插手。 但這句話卻卡在了朱棣的喉中,因為他更清楚什么是陸長亭所不能拒絕的。 那是皇權。 死死壓在他的頭上,連他都無法抵抗。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朱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四哥?”發覺到朱棣的聲音戛然而止之后,陸長亭不由得抬頭看向了他。朱棣的面色似乎不大對勁。是……是在為他擔憂? 陸長亭不著痕跡地想要將朱棣的注意力轉到另一個方向去:“ 改日我怕是還要進宮一趟,屆時四哥陪我前去嗎?” 朱棣這才收斂起了面上的神色,低聲道:“去做什么?他與你說好了?” 陸長亭點了點頭,面上倒是沒有再表現出半點無奈之色來。他不愿意自己的情緒影響到朱棣。 朱棣沉默了下來。從陸長亭這段話里,他就聽出來了陸長亭的想法——他已然接下了太子拋出來的這個燙手山芋。 不避不退,方是長亭。 朱棣閉了閉眼,心底再度升起了一股無力感。 在北平的時候,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除掉湯家、高家,拔掉那些蛀蟲以后,北平牢牢把握在他的掌心以后。朱棣以為年少時的那些無力感早已離他越來越遠了。直到這一刻…… 一切都成了一吹就散的薄霧。 朱棣沒有開口。 屋子里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 陸長亭動了動唇,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差不多能猜到朱棣的心思。這時候安慰的話似乎都沒必要說出口了。朱棣從不需要無用的話來遮掩現實,蒙蔽心目。早日意識到被動的地位,也并非什么壞事。 沉寂被前來的宮女打破了。 “燕王殿下,宮中送了些吃食來?!?/br> 陸長亭和朱棣不約而同地擰起了眉。因為常年不在應天府的關系,燕王府中的人與朱棣實在算不得親近,只是因著尊卑關系擺在那里,方才對朱棣尊敬有加。 但總有些人……畢竟常年不在朱棣的跟前,極少感受到這位燕王的尊貴和威勢,因而外表看似恭謹,而說話時的用語和口吻卻已然暴露了他們的漫不經心。 在皇家做事,能漫不經心嗎? 這宮女實在來得太不湊巧了,她漫不經心的口吻,瞬間便踩中了朱棣心底的怒火,使得那股怒火層層拔高了起來。 陸長亭眉頭皺緊,暗罵了一聲“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