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陸長亭在朱元璋跟前,很樂得裝一個不卑不亢,還少年意氣得有點傻的人,他高聲道:“燕王都不覺北平苦寒,草民又怎會覺得?” 朱元璋哈哈笑了起來:“好!說得好!年少若有磨礪,于心性上乃是極大的提高。有此番經歷,長亭將來必然能成長為我大明的棟梁!”后半句話,也許洪武帝對著許多進士都說過,但是前半句話他說得再真實不過。 正因為中都和北平的經歷,朱棣才能心性堅毅,手段果決狠辣,直到一舉撬翻了侄子的位置??! “既然北平于你是個好地方,那便回去吧?!敝煸靶Φ?。 這廂朱標露出了可惜的神情,道:“若是長亭喜歡應天,留在這里便是最好不過了,在此處也可請到更好的老師?!敝鞓说故菦]想那么多,他只單純覺得,陸長亭在這里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他很欣賞陸長亭,就連他的父皇也很欣賞陸長亭,所以朱標從未懷疑過陸長亭身上的價值。 朱棣淡淡一笑,道:“如今不是從前了,如今想要尋到好的老師,已經沒那么難了?!?/br> 這段話倒是勾起了朱元璋的回憶,他輕嘆一聲,點了點頭,道:“是,正是如此?!辈贿^這回憶也就是一瞬的事。對于朱元璋這樣的人來,是絕不會輕易沉溺在傷懷的情緒之中的。 朱元璋抬頭看向陸長亭,笑道:“朕便等來年,長亭金榜題名站在大殿之上再見之時?!?/br> 若陸長亭只是個風水師,那便也沒什么再見的價值,畢竟陸長亭出現的時候,那絕對代表著誰的宅子風水又出了事,就跟偵探出現的地方必然要死人一樣。因而平白無故的,怕是誰都不會愿意見到陸長亭。 也只有如朱元璋口中所說,等來年金榜題名之時,那時候朱元璋是很樂得提拔陸長亭的。若能真走到這一步,那就說明陸長亭的本事確實不一般了。趁著他還年輕,若能培養成為太子手下的能臣,那實在再好不過! 陸長亭也很配合,面上閃過激動之色,朝著朱元璋和朱標的方向拜道:“是!長亭定然不辜負皇上期望!” 聽他如此激動地說話,朱元璋還暗嘆了一聲,果真是赤子之心! 與陸長亭說完話后,便是朱元璋和朱標一同囑咐關心朱棣。這個過程很短暫。畢竟朱棣長大了,朱元璋和朱標與他也無多少話可說。 待到結束之后,陸長亭正要和朱棣離開,太子朱標卻是突然出聲叫住了陸長亭,道:“長亭既要走,我便送長亭一物?!?/br> “何物?”陸長亭一愣。 朱標笑道:“書?!?/br> 陸長亭差不多也能猜到。太子朱標是個赤誠風雅之人,他送不來金銀這等黃白之物,相比之下,他更喜歡給陸長亭送書。 陸長亭此時對于讀書早已沒了抗拒之心,自然是高興并且面露感激之色地應下了。 隨后便有太監捧著東西上前來了,陸長亭接過來,卻發現有些怪異。 這書的封殼上乃是沒有字的。 陸長亭心底不免疑惑不解,這到底是何物? “去吧?!敝鞓诉@才揮揮手道。 陸長亭點點頭,再度謝過了朱標,這才和朱棣一同走了出去。毫無意外,朱棣今日的臉色也很難看,面上都快能刮下冰棱子來了。 陸長亭原本是不想與朱棣說話的,但是見他這般模樣,卻還是忍不住道:“四哥還在擔心什么?我早就與四哥說清楚了?!?/br> 朱棣搖了搖頭,道:“心中知曉,但見之仍舊會惱?!彼洗魏瓦@次惱的都不是陸長亭,而是他那見了什么好,便想往太子手中塞的父皇。 陸長亭再好又如何?再好也只能是他的。 朱棣的眸光沉了沉,不過面色倒是逐漸緩和起來了。 他們出了宮門,很快便上馬車回到了燕王府。 想來這身后的皇宮,怕是要許多年都不會再進來了。陸長亭心底出奇的平淡。反正待日后朱棣做了皇帝,這皇宮也就不稀奇了。 陸長亭想到這里,驟然驚醒。 對啊,朱棣未來是要做皇帝的,他此時能斷袖,是因為這時候的他還全然沒有要做皇帝的心思,但等到以后他醒悟過來,決定去爭奪皇位,那個時候的朱棣自然會走上正途,不再記得當年的這點心思。 陸長亭心里越發地平靜了。只是在內心深處,有一個地方似乎因為想到了這些而微微難受了起來。 到那時,朱棣會不會覺得,當年情意都不過是一時被迷了眼? 想一想,還真是有點兒痛快不起來。 “燕王殿下,到了?!蓖饷娴奶O低聲道。 車門被推開,一股寒風灌了進來。陸長亭當先走了下去,然后一眼便看見了站在王府門口、長身玉立的朱樉。陸長亭往前走了兩步,朱棣緊跟著走上前來,手中撈了一件披風,他將披風罩在了陸長亭的身上,才放陸長亭走到了朱樉身邊去。 朱樉抿了抿唇,自然對朱棣的這般行為有些不快。 “長亭,如今年節已過,你還要隨老四回北平?”因為個子要更高一些,朱樉低頭問道。 之前陸長亭便是以要回北平過年節,而拒絕了朱樉再說去西安的提議。但現在已經同朱棣一起在應天過年了,自然的,這個借口也就不作數了。 其實問這話的時候,朱樉心底還微微有些忐忑,畢竟之前陸長亭拒絕得太干脆,何況他在陸長亭跟前還犯了過錯呢。 若是放在之前,陸長亭的確是會拒絕朱樉,但是如今不一樣,他想到了朱棣對他不對勁兒的態度,想到了兩人相處時的尷尬…… 陸長亭輕描淡寫地道:“西安可有什么吸引人的玩意兒?若有,我去便是了?!?/br> 朱樉呆愣在了當場,有點沒反應過來,這……這個結果著實來得太突然了! 一旁的朱棣倒是反應更快,他的臉色直接黑了個透,面上的冰寒之色比之前更甚。陸長亭也察覺到了朱棣的變化,但是陸長亭卻強迫自己忽視了朱棣的表情。至少在短期內,他沒辦法做到和朱棣坐在一處,還和過去沒什么兩樣。既然如此,那不如干干脆脆跟隨朱樉去西安。 朱樉并不知道兩人之間的事,此時他已經被喜悅沖昏了頭腦,笑道:“好好,西安有意思的東西多了去了,二哥帶你處處都去領會一番!你先收拾東西?走走,我去給你收拾?!闭f罷,他還一口氣將身邊親隨叫了過來,道:“去府中喊幾個人來,為陸公子收拾行囊?!?/br> 之前在秦.王.府的時候,這親隨就見識過朱樉對待陸長亭如何體貼了,此時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就回府去叫人了。 朱棣沉聲道:“慢著!” 那親隨腳步滯了滯,還是趕緊一溜煙兒地跑了,他的主子是秦王,他只能聽秦王的吩咐,要是稍有差池,被主子治罪怎么辦? 朱棣看著那人跑遠,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此時朱樉得了陸長亭松口,正是高興的時候,見朱棣面色不快,他便從善如流地開口道:“老四,不是我說你,你待長亭的態度得改一改了,你不能日日將他拴在你身邊吧?” 朱棣冷笑:“二哥這話說得太沒道理,之前二哥請長亭去西安看宅子,將他從北平帶走的時候,我可有半句二話?” 朱樉厚著臉皮道:“既然之前都行,為何這次就不行了?” “自然不行!長亭于我已經如親人一般,他跟著二哥幾個月,縱然我相信二哥也免不了心底擔憂,他若是再前往西安,這一去還不知有幾月,我心底又該是何等擔憂?二哥可為我考慮半分?”朱棣冷聲道:“何況,二哥莫要忘了,你還騙了我和長亭,說是去西安,卻將長亭帶到了應天府來。二哥行事如此不可取,我不許長亭再跟二哥一同離去,哪里不妥?” 朱樉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忍不住暗暗罵道,怎的幾年不見,老四的嘴皮子功夫這么厲害了?以前可沒見過他這樣兒!偏偏朱棣這番話還真叫他答不上來……朱樉暗暗咬牙,只能干巴巴地道:“你心疼長亭,我便不心疼了嗎?我也是一樣心疼的。此次實乃事出意外。之后我定然能將長亭照顧得更好……” 朱棣冷著臉不為所動:“長亭的行李,包括他這個人,都在我府中,若無我的同意,二哥便不要想將長亭帶走了?!?/br> 原本陸長亭被朱棣那句“長亭于我已是親人”感動到了幾分,再聽他說出擔憂之心,便更有猶豫了,但是聽到后面這段話,陸長亭驟然間便堅定了要跟著朱樉的想法。朱棣太有本事了。之前朱棣于他只是普通兄長,對他好只能感動他,將二人之間的關系連接得更為緊密,但如今不一樣了,如今朱棣對他的好,都讓陸長亭覺得,其中帶上了捕獵的意味。這讓他覺得,朱棣想將他變成甕中之鱉。 尤其再看此時,朱棣的姿態何等強硬,若是真等回到北平,沒人能強大得過朱棣去。 不管他種種猜測正確與否,他都還是避開朱棣一段時日更好。 想到這里,陸長亭也不再猶豫了,當即就出聲道:“四哥,我想去西安瞧一瞧?!痹撅L水師也不能困居一隅,若是能走向更廣闊的地方,倒也是個好事。 朱棣面上冷酷之色稍有減退,他看著陸長亭,問:“為何?” “在北平太久了,想到其他地方去走走,多觀一下風水奇局?!标戦L亭說這話的時候,面部表情沒有什么變化,看上去格外的鎮定。 陸長亭和朱棣都是比較能控制自我情緒的人,也都是較為堅定執拗的人,自然兩個人合不上的時候,就只能這樣僵持住。 朱樉輕咳一聲,道:“長亭說的是啊?!?/br> 朱棣卻是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定定地看著陸長亭。 陸長亭并非喜歡拖泥帶水、遮遮掩掩的人,既然此時矛盾引發出來了,那就得正面解決,而不是藏著捂著延后解決,猜到現在也差不多了……陸長亭抿了抿唇,道:“四哥,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br> 朱棣看了看陸長亭被風吹拂得微微發白的臉,點了點頭,轉身當先走在了前頭。近來陸長亭身高拔高不少,腿也長了不少,他輕輕松松地跟在了朱棣的身后。朱樉頓了頓,也馬上跟了上去,心里暗自嘀咕,老四會不會火氣上來揍長亭??? 朱棣將陸長亭帶到了書房里去,朱樉正要跟進去,朱棣便大力關上了屋門,力道之大,若是朱樉沒躲閃開,說不定鼻子都得給拍腫了。 “老四怎么脾氣這么大了?”朱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退后幾步,然后等候在了屋檐下。 萬一……說不準……老四把長亭給揍了呢?他好趕緊破門進去救人??! 書房里的隔音效果自然非同一般,古人還是很注重保密效果的,在書房里站定以后,陸長亭心底平靜了許多。 “說吧?!敝扉Φ?。 說實話,陸長亭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朱棣這般模樣了,因為朱棣在他的跟前一向都能將情緒管理得很好,所以當看見朱棣這般怒容的時候,陸長亭心底的確有一瞬間的發怵。不過此時他倒是漸漸地平復下來了。 “我心中有話想問四哥,我不知道這僅僅是我自己的猜疑,還是確有其事,所以我需要問問你?!标戦L亭向來冷靜鎮定,但畢竟是問這樣的事,這時候他心底難免有些微的緊張。 朱棣當然知道陸長亭要問的是什么,他知道陸長亭已經察覺到了,他以為陸長亭還會裝作不知道,或者干脆含糊過去,但是沒想到,陸長亭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候,干干脆脆地揭露出來,但是細細一想,的確這樣才是陸長亭的風格。 “你說?!敝扉δ樕侠淇岬谋砬閺氐总浕讼聛?。這一刻,他等了很久,這會兒心底也有些說不清是什么樣的心情。 “近來四哥待我似乎有了變化,我本不敢疑心四哥,若是輕易便懷疑了四哥,和當初北平那些商賈有何兩樣?但是事關于我,我心中始終難安。次次察覺不妥之后,便有了猜測。四哥之所以拒絕沐家女兒,改選更好掌控的湯家女兒,并非是因為四哥不愿娶妻,而是因為四哥喜好男子?”這番話有些長,前面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能夠自然而平靜地引出最后一段話。 說出這番話后,陸長亭的心跳變快了起來。敢對燕王說出這樣的話來,怕是也只有他了。 朱棣動了動唇,面上的表情徹底融化為溫和之色。 陸長亭沒有錯過他面上半點的表情變化,因而心不由得往更深的地方沉了下去。 “我是不想娶妻……” 陸長亭剛剛松了一口氣,緊接著便被朱棣的下半句話給揪緊了心。 “……都是因為長亭啊?!敝扉γ娌桓纳氐?。 陸長亭覺得胸口哽了一口血,這干我什么事? 他半點也不想擔上這樣大的罪過! 陸長亭辯駁道:“因為我嗎?四哥是喜好男子,還是……還是因為,喜歡我?”后面半句話有些難以啟齒,但陸長亭實在太想問個清楚了,所以他咬咬牙還是問出了口。 朱棣口吻篤定:“自然只是因為你,別的人又怎能入我的眼?” 得到肯定的話,那一刻,陸長亭突然就有些說不出話來了,甚至耳邊的聲音漸漸都離他遠去了,他完全沉浸在了那一刻的呆愣之中,腦子混亂如漿糊,實在難以在短時間內將這樣震撼的事,梳理個清清楚楚。 “長亭……” “我想去西安?!标戦L亭醒過神來,更加重了這句話。 朱棣皺了皺眉。以他對陸長亭的觀察,長亭應當已然習慣這般姿態不是嗎?難道說長亭對他沒有半點意思? “如今這樣,就算是回到北平,我也只會急于搬出燕王府,四哥何不讓我好生冷靜一番?”此時的陸長亭也就外表看起來冷靜了,實則是半點也冷靜不下來。 朱棣皺了皺眉,但卻認真思考起了陸長亭這段話。 其實陸長亭還想問,為什么,你看中我哪點,好好的為什么會變成斷袖,難道你當真永遠不娶妻了嗎?但是此時陸長亭心底的情緒還尚且未平息,最后想了想,還是放棄了問這些話。 “好,去吧,好好在西安玩兒一段時間?!敝扉χ苯訉㈥戦L亭去西安定義為了去玩兒,自然的,北平就成了陸長亭的家,其中暗示的含義莫過于就是陸長亭始終還是得回到北平。 陸長亭當然也不會去爭執這句話,他點了點頭,心底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其實這事你得怪二哥?!敝扉ν蝗坏?。 “什么?”陸長亭皺眉不解。 “從前我雖覺得長亭好,但從未有過這樣明顯的心思?!?/br> 陸長亭聞言,耳廓忍不住發紅。他上輩子還要英氣些,也有不少女孩兒跟他告過白,但他從來沒有過這一刻這樣的體驗,心跳加速,上肢發熱,連帶著耳根都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