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陸長亭并不知曉,背后竟是有人生出了給朱棣做媒的心思,他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又緊了緊身上的衣衫,道:“我還有些事,四哥便先回去吧?!?/br> “有事?何事?”朱棣并沒有聽從他的話立即離開。 朱棣也算是發現陸長亭怕冷的特質了,依陸長亭的性子,他此時不急著歸家也就罷了,竟然還主動要求自己先行離開!他怎么舍得讓自己這個擋風的先離開呢? 朱棣對于自己在陸長亭心中的作用,有著很清晰明確的認知。 他就跟一件衣袍的作用差不多。 冬日里可寶貴了! 陸長亭不知道朱棣在想什么,因而他聽見朱棣反問的時候,面上立時便寫滿了疑惑,朱棣竟然還會問自己是何事?朱棣會關心這些微末小事? “我去找一個朋友?!标戦L亭淡淡道。 “那個小胖墩?” 看來安喜的外號還真是叫得很是響亮了。陸長亭無語。 他搖了搖頭,“不是?!彼D了一下,猶豫著又補上了一句,“我要回乞丐窩?!敝扉斠仓浪膩須v,此時藏著掖著可沒什么用,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口。從乞丐窩出來也并不丟臉。 朱棣面上閃過驚異之色,嘴上卻是道:“那我陪你前去便是?!?/br> “不、不必了?!标戦L亭連忙拒絕。朱棣難道以為乞丐窩是什么好玩兒的地方嗎? “為何?難道長亭是要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朱棣淡淡問道。 “自然不是!”陸長亭想也不想便打斷了他,“我只是覺得,四哥不應當去那里,乞丐窩很臟很亂?!?/br> 朱棣仿佛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一般,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道:“可是長亭便很是干凈啊?!?/br> 陸長亭頓時感覺到了朱棣那平淡的口吻之下,隱藏著的執拗和不容拒絕??磥砉亲永镞€是個強權且霸道的人。陸長亭嘴上的話只得變了,道:“那便一起過去吧?!?/br> 朱棣微微一笑,將陸長亭繼續攬在身邊,盡職盡責地為他擋風。 二人一邊往前走,朱棣一邊低聲道:“長亭忘記了嗎?之前我也是去過的?!?/br> 陸長亭一怔,這會兒倒是想起來了,他和朱棣初見的那段不愉快的記憶。那時候可不正是朱棣帶著老瞎子去乞丐窩找的他嗎?不過那里倒也算不得真正的乞丐窩。 見陸長亭不說話,朱棣不由得道:“還在記仇?” 陸長亭搖了搖頭,“記什么仇???我一般當場就報了?!?/br> 朱棣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他和程二的狼狽,可不正是有仇當場就報了么?想著想著,朱棣倒也不覺得生氣,反倒還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陸長亭詫異地看了一眼,“四哥笑什么?” 難道去乞丐窩還是一件很值得開懷的事嗎? “笑你……”朱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長亭。 陸長亭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是笑什么?不會是笑他的名字吧? 陸長亭翻了個白眼給他,加快了步伐。 朱棣見狀也不生氣,也很快跟了上去。 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城中最為偏僻的地方,拐過巷子之后,朱棣便見到了之前陸長亭住的那間屋子。 朱棣抬手輕輕一點屋子的方向,道:“當時見你的時候,我可實在不敢想象,你會是個小乞兒。你當時的模樣,又干凈,又好看,還帶點矜驕的味道?!?/br> 陸長亭不得不糾正了他,“不能說好看?!蹦泻⒆硬荒苓@樣夸! 朱棣只是笑了笑,卻并未糾正。 陸長亭不再理他,大步朝著屋子的方向走了過去。朱棣不得不緊跟著他,好免讓陸長亭被大風吹得一臉狼狽。 陸長亭敲了敲屋門,里面沒甚響動。 陸長亭不由得皺眉,拔高聲音喚道:“吉祥!” 這懶東西不會還在睡覺吧?陸長亭又拔高聲音喚了兩聲,誰知曉里頭還是沒什么反應。陸長亭皺了皺眉,回頭提醒朱棣,“蒙住口鼻?!彼刹幌M葧鹤约阂荒_將門踹開之后,朱棣卻忍受不了里頭的味道,被熏暈過去。 朱棣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抬手捂住了口鼻。 這屋子難不成還有什么玄機不成?朱棣眼中閃過了興味的光。 這時陸長亭已經抬腳踹過去了。 “啪”一聲,門輕松地被踹開了,還反彈了一下,冬風登時灌了進去。 朱棣剛要感嘆陸長亭好生粗暴,突然一股臭味兒竄入了鼻子之中,這是連捂住口鼻都難以阻擋的。低頭再看陸長亭,他的反應也很是及時,已經用袖子捂住口鼻了,捂得可比他嚴實多了。 因為蒙了口鼻的緣故,陸長亭一邊往里走,一邊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響,“乞丐窩便大都如此?!?/br> 這會兒朱棣才算是知道,臟亂具體起來,究竟是什么模樣。 “誰!誰打擾了大爺我睡覺!”床上突然躥起了個人,那人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蓋著的被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再看他那張臉,上面也帶著污跡,干瘦的臉上還生生扯出了個兇惡的表情。 陸長亭臉色一變,“你不是吉祥?你是誰?” “我是你二狗大爺!吉祥那個東西被我趕出去了!”那人冷哼一聲,語氣很是囂張。不過等他瞥見陸長亭身后還站了個“大人”,氣焰一下子就弱了,還不自覺地往后縮了縮。 小乞兒都是極會觀形勢的,他們常年在咒罵和厭惡中摸滾打爬,知道什么人是不能招惹的,他看陸長亭個子矮,便覺得陸長亭好欺負,但是見了陸長亭身后的朱棣,便立即判斷出來不好惹。 朱棣在身后差點憋不住笑,“二狗啊……和長亭還挺像?!?/br> 陸長亭臉色一黑,誰跟他像了?就這個貨!跟他半點也不像! “我問你吉祥呢?你將他趕到哪里去了?”陸長亭面色一冷,厲聲問道。 二狗感覺到了一絲不善,但這個好不容易搶來的地盤,他可不會放手,于是他強裝著硬氣道:“我、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只是將他趕出去了,他要去哪里,我又管不著!” 朱棣猶豫了一下。他要是摻合進這種事里,似乎有些以大欺小了。 不過事實證明,陸長亭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他放下捂臉的袖子,幾個箭步沖上去,直接將二狗從床上拽拉了下來,并且猛地摜到了地上。 朱棣都被他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動作,給驚了一跳。 二狗躺在地上頓時哀嚎了起來,“你你你干什么?放開我!” “去!去把人請回來?!标戦L亭直接一腳踩在了二狗的臉上。 二狗頓時連連呼痛,但還是犟著沒有應。 在冬日里,沒有什么比屋子更值得這些小乞丐去爭搶的了,他聯合了幾個人直接將吉祥趕了出去,怎么可能還再讓吉祥回來?這屋子是他的!是他保住這條爛命的根本! “去請人?!标戦L亭臉色更沉,收回腿,不等二狗爬起來,他又將人從地上揪了起來,指著那面墻道:“看見了嗎?若是你不去找人,我就把你腦袋摜上去,你腦袋砸破了,有錢去看嗎?嗯?” 陸長亭冰冷的聲音竄入二狗的耳中,讓他頓覺見了鬼一般,二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大約是在心底對比了一下,腦袋和墻壁的硬度,隨后才點了點頭,“我、我去……” 陸長亭也從善如流地松了手。 二狗立即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朱棣再度目瞪口呆了。 “你……這……”他知道陸長亭性子冷傲,簡直不能用常理來衡量他,但朱棣怎么也沒想到陸長亭會兇殘至此。 陸長亭收斂起了目中外泄的情緒,他轉頭看向朱棣,淡淡道:“四哥以為我方才太過兇狠了嗎?” 不等朱棣說話,陸長亭便又繼續往下說了,“古人道,若是食不果腹、衣不敝體、無屋可依,便無從談起仁善禮儀。落后的地方,他們缺衣少食,已經無法去學習什么仁善禮儀了,因為環境所趨?!标戦L亭用腳尖點了點地面,“這個地方也是如此。乞丐窩里,搶食爭地并不少見,為了半個臟了的饅頭,或許都能大打出手。這片的救濟屋建了很久了,要找幾個不漏風的地方甚少,地方少,乞兒卻不少,那便只有爭搶了。誰搶到便是誰的。這里雖然打不死人,但若是將人打成重傷,不治而亡,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人人都餓肚子,無處可避風擋雨的時候,還講什么人性呢?” “何為殘忍?對于這里的乞丐來說,沒得爭搶那才是最殘忍的。有爭搶,至少有一部分人就能活下來。像老瞎子那樣,都是好不容易混出了個自己的營生,跟我們是不同的。吉祥曾經照顧過我,那我便會竭盡所能為他搶過來?!?/br> 一個冬日,死個把人都不算得什么,除了昔日一同乞討,誰會來關注他的死亡呢? 朱棣緊緊抿住了唇,面上籠了一層寒意。 陸長亭心底微微有些緊張,朱棣不會認為他太過殘忍狠戾吧?方才他揍二狗的時候可全是下的重手。 但陸長亭微微走神的時候,卻聽朱棣如此問道:“為什么?” “嗯?”陸長亭偏轉過頭去看他,他的眼睫輕輕扇動了兩下。 朱棣看著這張分外好看的小臉,實在難以將方才的兇悍和他聯系起來。 “我是問,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乞兒?” “中都窮啊?!?/br> “可城中并不乏富人?!敝扉Σ唤?。 “富人也是他們雙手賺來的,他們富有,和城中多數人貧窮并不沖突啊。中都貧瘠,糧食產量都不多,且此地也過于偏僻,又沒什么特殊的產物,要與外界做個生意都不容易。更別說小百姓們,能做什么生意呢?不過有錢的開個鋪子,沒錢的拉個攤子,也就糊口了。除卻這些人,還有更大一部分無家可歸、或是父母早亡家中也無親人的,有些沒有田可種,有些連戶都是黑的……”明朝大定雖有九年了,但國家貧富哪是那樣容易改善的? 乞丐不可能真正地完全消除。 至少現在不可能。 朱棣面色更冷了,他緊緊抿著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陸長亭可不管他在思考什么國家大事,他拽著朱棣就往外走,“先出去吧,可憋死我了?!?/br> 朱棣這才回過神來,這屋子里還臭氣熏天著呢,于是二話不說也先和陸長亭出去了。 “縣衙不管?”出去之后,朱棣立即問道。 陸長亭搖頭,“怎么管得過來?中都縣衙也富不到哪里去,雖上有發錢下來,但能養著這么多乞丐嗎?衙門中人要干活兒,乞丐卻不用干,這能平衡好關系嗎?” “那為什么不請乞丐為衙門做事呢?” “衙門需要的還是識字的居多,有幾個乞丐是識字的?縱然可以招一些人來做跑腿的,但也終究有個數擺在那里,何況城中還有很多人都指著在衙門謀個職位呢,哪里有乞丐們的位置?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标戦L亭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便是如此?!皬钠蜇S為乞丐之后,便難免被周圍的人影響,多少乞丐學會了偷、搶、騙……這些習性一時間能改過來嗎?雖然乞丐之中有好有壞,但這又如何去審視呢?” 這對于縣衙來說,簡直就是一樁浪費人力物力還不討好的事兒。 有這功夫,他還不如做點面子活兒,整飭一下自己的政績。 乞丐?想一想哪座城都避免不了,縣衙也就寬心了,這越寬心就越沒人管,然后就成了惡性的循環。 陸長亭覺得自己都成乞丐窩里一股清流了。 但縱使是他,不也騙了安喜一把才換來基礎資金么? 朱棣又不說話了。 陸長亭覺得能當國家領導人的,都特厲害,能當皇帝的也一樣。你得日日cao心,百姓吃飽了嗎穿暖了嗎,畢竟百姓們過得不好,那就得反啊,還得cao心外敵怎么樣了,再cao心朝中有沒有二心的,還得給國家選拔人才…… 朱棣這會兒估計已經開始憂國憂民起來了。 陸長亭又打了個呵欠,他面上的嚴肅和冷漠頓時被破壞了個一干二凈。 朱棣收斂了臉上的冷色,他忍不住抬手輕撫了一下陸長亭的頭,低聲問道:“那你吃了多少苦?”